第24章
趙國棟回家的時候,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趙阿婆點了一盞油燈在竈房裏等他, 見他渾身濕透的回來,唠叨了起來:“怎麽到這時候才回來?快去換身幹淨衣服, 我今天做了青菜燒油渣。”
光聽見這個菜名兒,趙國棟的五髒廟就叽裏咕嚕的叫了起來,有些難耐的咽了咽口水。他中午沒吃東西就上山去了,一直到現在才回來,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他把收集來的蟬蛻用井水洗幹淨,瀝去了水, 放在竹簾上晾曬。那一只只隔了一個冬天才被人從大樹的最高處發現的蟬蛻, 像是又被賦予了生命一樣,看上去清透、精神,很快就要成為李玉鳳手中的一盞湯藥。
趙國棟裝了一碗飯, 夾了幾筷子的青菜蓋在碗上,蹲在門口吃起了飯來。
寡淡的青菜因為有了油渣的滋潤, 泛着油亮的光澤,趙國棟大口大口的把飯咽下去,又小口小口的品味着油渣被煮熟後的那種綿軟香酥。
雖然經歷了一整周的農忙, 但他渾身的勁兒好像又都回來了。
趙國棟一邊扒飯,一邊看着門口的小路,果然瞧見一個傻乎乎的小男孩從自家門前的竹籬笆外走過, 他喊了一聲讓他進來。
小男孩的臉髒得和小花貓一樣的, 看上去楚楚可憐, 正是趙家隔壁老陳家的孩子。
這第八生産隊以前叫陳家宅, 陳姓是這裏的第一大姓,祖輩上也都有些親戚關系。
趙國棟見小男孩走了過來,放下了碗筷走到房裏,把白天李玉鳳給他的那塊寸金糖拿了出來。他把那些蟬蛻捧到了一個藤條編織的小籃子裏,伸手把寸金糖遞給那個男孩道:“知道給誰嗎?”
小男孩一看見糖,剛才還毫無神采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頓時流下了口水,發出巴紮巴紮的聲音。他一個勁的點頭,伸着小手往李家那邊指了指。
之前趙國棟和李玉鳳娃娃親還在的時候,有時候他上山抓到什麽好的野味兒,也會讓陳阿呆悄悄的送一些給李家。
但這是他和陳阿呆兩個人的小秘密,陳阿呆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燒壞了腦子,現在連話都不會,自然不會走漏了什麽風聲。
……
李玉鳳拿了大棒骨回家,就讓陳招娣給炖上了。農村的土竈炖出來的大骨頭燙特別美味,文火熬炖兩個小時之後,湯色都是奶白奶白的,竈房裏飄着一股大骨湯的香味。
她最近開始和陳招娣學着做一點家務,剛剛學會了給土竈點火。
Advertisement
雖然知道三四十年後的社會連這種土竈都會成為歷史,但現在的老百姓還要依靠它來做一日三餐。
陳招娣看見坐在竈膛邊上的李玉鳳滿臉都是汗,把她拉了出來道:“丫頭,外頭歇着去。”陳招娣是真舍不得李玉鳳碰這些家務的,可她也知道閨女長大了總要嫁人,要是到時候連生火做飯都不會,将來吃苦的還是她自己。所以,當李玉鳳提出要學用土竈的時候,陳招娣就答應了。
不過現在既然學會了,那就不用她繼續幹了。
李玉鳳的臉頰被竈膛裏的柴火薰得通紅,她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汗,低頭時候卻看見上面還沾着一些淺色的汗漬。
這塊帕子晌午的時候她借給趙國棟擦過,也不知道為什麽男人那麽大的汗味,就輕輕的擦了一把,都能留下一個印子來。
可說起來也是奇怪,明明是有些小潔癖的自己,看見這上面的汗漬,竟然不覺得很髒……
李玉鳳高高興興的從竈房出來,在井口邊上打了一小桶的清水,搬了小板凳坐在邊上,慢悠悠的拿着肥皂搓她那一塊有些發黃的白手帕,嘴裏還不自覺的哼起了小曲兒。
剛剛下過一場陣雨,這時候正是旁晚最涼快的時候,李玉鳳把手帕絞幹了,轉身晾到屋檐下的時候,眼睛的餘光忽然間瞧見一個影子從她背後閃過。
她飛快的扭頭,見身後并沒有人,只是門前自留地裏的玉米稈子晃了晃。
李玉鳳擡頭,看見一個藤條編織的小籮筐不知什麽時候挂在了門口曬鞋的竹竿上。她走過去看了一眼,差點兒被裏面的東西吓了一跳,等她認出來這是些什麽東西之後,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動,從她的鼻腔裏冒了出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實誠的男人呢?這種大熱天去給她找這些東西?要是大夫給開的藥是去摘天上的星星,他難道也會為了她上天嗎?
李玉鳳從竹竿上取下籃子,轉身往回走了幾步,卻感覺到身後的玉米杆子又晃了幾下。
這時候四下裏又沒人,既然他把東西送了過來,說兩句話又算什麽?
“你出來吧!我都瞧見你了!”李玉鳳索性用起了激将法,站在玉米地跟前喊道。
裏面的人肯定是聽見了她的話,玉米杆子一下子就不晃了,但也不見人出來,李玉鳳心裏便有些小不爽,提着籃子吓唬他道:“你要不出來,我可把這些東西給倒了,看着怪吓人的!”
她這話一開口,玉米杆子又飛快的晃了起來,李玉鳳擡頭,卻見到一個小男孩從苞米地鑽出來。
他一臉驚恐的看着李玉鳳,一個勁的擺着雙手,好像真的很擔心她把東西給倒了。李玉鳳看見他嘴裏含着糖果,破破爛爛的口袋裏露出半張糖紙來,正是白天她給趙家棟的那一顆。
“他給你糖吃,讓你來給我送這些嗎?”李玉鳳蹲下來,拿了那糖紙問他。
陳阿呆點點頭,他雖然不會說話,但幸好智商還有一些,能聽得懂別人說的話。
李玉鳳的眼眶還有些濕潤,不可否認,她被這些蟬蛻給感動到了,她站起來,看着他道:“你先別走,我也給你糖吃,你也幫我帶個東西給他。”
李玉鳳走到房裏,把自己床頭櫃上放着的糖罐子打開,裏面放着寸金糖、粽子糖、切糕糖、還有她舅舅特意從上海給她稍回來的大白兔奶糖。
她數了好幾顆出來,用手帕紮了一小包,拎到外面給陳阿呆道:“喏,這一顆是給你吃的,這些你幫我帶給他,我知道裏面有多少哦,你要是偷吃了,下次就沒有了哦!”
陳阿呆一個勁的點頭,從李玉鳳手裏接過了小包袱和大白兔奶糖,屁颠屁颠的跑掉了。
在這樣物資匮乏的年代,只是一顆糖而已,就可以建立起一個孩子的幸福。
……
趙國棟吃飽了飯,雙手枕着頭睡在自家的春凳上納涼,夜晚帶着雨絲的濕潤氣息讓他平靜了下來。他這一整天的邪火,也因此慢慢的平複。
妖精一樣的丫頭片子,他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直到現在,趙國棟還覺得自己的臉麻麻的,仿佛那柔軟的發絲還在自己的臉頰上搔刮着,讓他每個毛細孔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趙阿婆正坐在井邊洗衣裳,她把趙國棟今天穿過的褲子翻了個個兒,想要用手挫的時候,卻擰起了眉心道:“國棟,你來幫我看看,你這褲衩的褲裆是不是又破了?”她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這時候天又黑了。
“啥?”趙國棟跟觸了電一樣的從凳子上坐起來,跑到趙阿婆邊上,低下頭看了一眼,果然見自己今天穿着的那條藏青色棉布褲子的褲裆破了……
這到底是什麽時候破的?又是怎麽破的呢?有沒有被李玉鳳看去了呢?
一系列的問題讓趙國棟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道:“阿婆,那你明天幫我補補……”
“是要補,上回你那斷了一截袖子的褂子也要補,只可惜我這眼神不好,補出來怕是不好看。”阿婆嘆了一口氣,繼續道:“等過一陣子生産隊小熟分了紅,你給自己扯件新衣服吧。”
趙國棟憨厚的點頭,瞧見陳阿呆飛一樣的從堤岸上跑過來,額頭上滿是汗,看上去像是圓滿完成了任務。趙國棟深怕趙阿婆問來問去,急忙走到籬笆外接應他,見那小家夥一臉憨笑,舉着手裏的一個小手絹包袱遞到他的跟前。
陳阿呆眼珠子亮晶晶的看着趙家棟,嚼着奶糖的嘴角流下口水來,那奶白的糖果正好黏在他已經掉了門牙的嘴裏,臉上滿足到要起飛。
趙國棟有些遲疑的接過了小包袱,打開一看,裏面裝着滿滿一小包的糖果,各式各樣的。他一下子想到李玉鳳坐在他邊上吃糖的樣子,唇瓣紅潤潤的,要是能舔上一口,上面肯定也是甜的。
趙國棟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笑來,還有些沾沾自得的問:“她……給我的?”
陳阿呆一個勁的點頭,見趙國棟已經收了東西,一轉身飛快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