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梵
教官和學員在三個月之前成為了戀人。
那時正是初秋,關于這個季節的任何情緒才剛剛起步萌芽,例如想念。
那是在上一個秋天的時候,教官愛上了部隊裏新來的醫生,那是個面貌俊秀的年輕男人,蒼白的臉上總挂着一絲不茍的嚴謹表情,就好像禁欲的劊子手。
然而狂熱的愛戀對這個冷血的男人并不起效,這個看起來對什麽都不滿的男人有着過于的厭世情懷,他總是嘲諷着任何一件值得他嘲諷的事,包括教官對他的戀情。
盡管如此,教官依然在幻想着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想着如果可能的事。
軍隊的生活就在假想中安靜地度過,然而能夠一直平靜的并不是生活。
醫生走了,到了另一個教官去不了的地方開始他為期三個月的學習生涯。
而随之而來的,便是這種混合着秋意的奇怪感觸,沒有任何一種刻意,就在恍然間變成必然。
人真是一種複雜的生物。這是教官在閑暇時唯一能做的感嘆。
但是,巧合是再複雜的生物也無法預料的。
對于學員,所有人對他都有一種錯覺,包括教官本人。
而錯覺的來源就是那張跟醫生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不,應該說幾乎一模一樣,他們之間還有一點細小的區別——學員有一顆淚痣,而醫生沒有。淚痣豔麗的赤紅讓所有的禁欲變成一種風情,美不勝收。
盡管面容有着驚人的相似性,但沒有人覺得會把他們混淆,這在于性格上的差異性。
醫生雖然厭世,但卻是個極其高調的人,從來不甘寂寞。而學員是個性格極端內斂且不善言辭的人,更多的時候只會一個人沉默地完成自己的事,在充斥着陽光的部隊卻更像是一掌暗淡。
知道真相後的教官盡管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當時無法說清的情緒,黏稠,拉扯不開的情緒,像某種欲望。
那日陰雨,空氣像濕了水的棉絮,變得異常沉重潮濕,呼吸遲鈍慢慢衰竭。
教官站在空蕩蕩的訓練場上,水霧将他的表情變得棱模兩可,順着目光往上看,對面的廢棄大樓裏一星兩點的火光閃爍,在這陰沉的天氣裏顯得格外的不協調。
一步入,尼古丁就侵占了整個嗅覺,仿佛麻木不仁的感知。
學員單薄的身體依靠在窗戶的邊框上,出神一般看着窗外混沌的一片,微微偏斜的雨點沾濕了他的衣角,燃燒了大半的香煙被夾在指間,一地的灰燼,火光明明滅滅,場面看起來意外的寂寞。
“我并不喜歡抽煙,可惜已經抽了太多年,到現在竟然變成一種習慣。”毫無預料的,學員主動開口說話,像在解釋自己的行為,但又顯得沒有條理。說話時,學員許久未修理的略長頭發零零散散地搭落在過于白皙的額前,表情略微顯得空洞,混合着灰色的背景,一派的陰沉。
“抽煙對于軍人來說是種必要性的行為。”教官也拿出了根煙,兩點明滅,“沒有任何一位軍人是不抽煙的——至少我沒有見過。”
學員微微側低着頭,沒有回應教官的話,也沒有想開口說話的意思。
教官狠狠抽了口煙。
在滿耳風吹樹葉的沙沙中世界陷入了短暫性的沉默,仿佛一場灰色的夢境。
深秋夜涼。
雨後清晨,空氣裏總是混雜着濕潤泥土的清香,深呼吸的時候,肺裏的雜質仿佛都排盡了,變得純粹,仿佛變成了最初始的樣子。
學員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表情沉默且無動于衷,身側的書無人問津,只有風偶然性的吹過,翻過了一頁又一頁不明義的篇章。
“為什麽想到這裏來呢?”教官坐在他的身邊,眯眼看着不遠處的綠蔭。
學員側頭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過了一會兒才吐出兩個字,“安全。”
教官略顯驚訝地挑了挑眉,然後想了想,“是不是哪裏安全你就會在那裏。”語氣微微玩笑。
“是。”
教官看着他。
不遠處的樹蔭暧昧不清的斑駁。
“那麽和我在一起吧,我能給你足夠的安全。”
這是認識的第十五天。
在認識的第二個十五天,教官和學員開始同居,日子稱不上好壞。
第一個月。
在認識的第三個十五天,教官和學員漸漸了解對方的習慣,日子開始步入正軌。
在認識的第四個十五天,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沒有什麽不妥。
第二個月。
在認識的第五個十五天,醫生将要回歸的消息傳回,夜半無眠。
在認識的第六個十五天,醫生回歸。
第三個月。
毫無意外的,醫生的回歸充滿高調,所有人都來了。
或許吧,所有人都很喜歡醫生。
他走在所有人的前面,笑容依舊帶着嘲諷,短短的三個月看起來并沒有讓他改變太多,可能是毫無改變。
教官的目光理所當然地追随着心愛人,而學員站在所有人之後。
學員眼神抑郁的看着那張相似的臉在人群之中厭世的模樣,感覺呼吸滞礙,疼痛感從心髒開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恐慌。
學員開始整日見不到教官,盡管他知道該到哪裏去尋找,但他并不想這樣做。
這樣的情況開始變得日複一日。
學員變得更加沉默。
同床異夢。
其實事實上,學員是一個總是充斥着恐慌的人。
過于敏感,不善與人交流,而陰沉的個性也讓別人避之不及。
沒有童年,也沒有朋友,更多的時候只能和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這又成為了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方。
因此很多時候學員并不喜歡日光,他只能夠呆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像個暗夜的栖息者。
而日光,它太過淩利的鋒芒會紮破他小心保存的幻想,變成一灘碎夢,被廢棄在陰暗的角落。
世界有光,卻不是我的。
他只能在那個潮濕黑暗的角落看着不遠處的,仿佛灼眼般的陽光。
在某個重複着惡劣夢境的夜晚,學員在不間歇的恐慌中想到了中世紀的小醜。
面對有着愚弄笑意的觀衆席,像個傻瓜般街頭賣藝。
所有的掌聲都并非贊賞,而是肯定愚笨的滑稽。
笑場的小醜。
在所有情緒都混雜着,
在所有悲喜劇一起出現,
在滿耳的嘈雜中世界不停喧鬧,
他在笑,他在笑。
然而我卻聽不到。
秋末,初冬。
教官和學員在三個月之前成為了戀人,戀人不愛戀人。
附加
七歲的丹尼爾給我看他畫的畫——
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小人背負着大大的翅膀。
“我想飛。”丹尼爾告訴我,用手指着天空。
蔚藍色。 零零散散兩片雲。
“原因?”我微微眯起眼,阻隔更多的光線進入眼裏。
觊觎那片濃蔭。
“小鳥。自由。”丹尼爾露出一個天真的笑。 臉上全是光。
“是啊。自由。”我用手遮擋着臉。 不去看。
我想。 或許吧,我依然是懼怕的。
我不敢直視。 不敢。
我依舊懼怕着那些自由的靈魂。
它們是毫無留意的。
他們會離我而去。
——我只能說
我得了患失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