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變天
尋人哪有那麽容易的啊, 當年□□的時候, 不少人出去讨飯, 一家人在路上走散了, 有死在半路上的, 有撐着活下來的, 等那段難捱的日子過去了, 不少人想尋親。
人海茫茫,又過了好幾年,各地的戶籍管理處被踩破了門檻, 能尋到親人的寥寥無幾。
顧茂晖也知道尋親難,找了幾天他也灰了心,說她可能去了別的地方。
送走了馮老師和顧茂晖, 張茉莉端着羅桂芝的照片發呆:“文恒, 她長的可真好看。”
黑白小照片裏的女人巧笑嫣然,杏仁眼, 麻花辮, 穿的樸素, 但洋溢着青春的笑臉。
江文恒順着她的話接道:“确實比你好看一點。”
“哼, 那位顧同志, 也比你英俊。”
江文恒不動聲色, 淡淡說道:“回家吧。”
張茉莉“高看”江文恒了,他是一個最小氣不過的人,當時雖然沒反駁她, 可晚上的時候, 可沒少折騰張茉莉,還讓張茉莉說出一些羞得臉紅的渾話……
張茉莉苦着臉,決定以後少招惹他。
蘇式的老樓散發着破敗的氣息,張茉莉每次下樓時,都覺得渾身發冷,他們租的這個樓房,有一些年月了,以前是員工的宿舍樓,後來建新樓後,宿舍樓搬到了後面,這棟樓就拿出來租給廠裏沒房子、帶着家屬的職工。
經過昨夜的混戰,張茉莉腰酸腿疼,下樓時兩腿直打哆嗦,邁一步臺階,她就在心裏罵江文恒一句。
張茉莉心裏慌慌的,廠區的大喇叭裏,從早上六點半開始就開始廣播,內容都是關于大運動的進展和成就。
張茉莉被吵醒後再也睡不着,索性起來下樓。
1974年,注定不是平靜的一年。
從六月一日,敬愛的周總理膀胱癌住進醫院,再到十四日jiangqing煽動“揪現代大儒”,輿論掀起了大的風暴,可廠區的人行色匆匆,不敢多議論一句,多事之秋,能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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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張茉莉這兩天看到廠裏的職工被帶走了好幾位,押人的是紅/衛/兵們。
像這樣的運動,這幾年一直沒發展到這些國有企業來,江文恒屬于特殊情況,算是受了馮老師的牽連,如果不是他當初站出來替馮老師說話,這份工作,江文恒還穩穩當當的幹着呢。
張茉莉人再蠢,也嗅出了一絲不正常,江文恒下班後眉頭深瑣,像有心事,張茉莉不敢打擾他,除非是江文恒自己願意說。
曹嬸神秘兮兮把張茉莉拉到一旁說:“茉莉,咱們這裏不太平了。”
張茉莉自然知道,這些天小兵們一直在廠區轉悠,帶着紅袖标,趾高氣昂的走來走去,不把人看在眼裏。
平時工作上再突出,職位再高,在這些人面前,也得灰溜溜的夾着尾巴,扣上一個□□的罪名,誰也受不住。
張茉莉這幾天都不願意下樓了,江文恒也囑咐她:“我帶了鑰匙,如果有人敲門,你千萬不要開。”
張茉莉使勁點點頭:“你放心吧,我不開門,我等你回家。”
樓裏最喜歡出去的張大姐,也乖乖的在家裏哄上了孩子,八卦講說的人也少了,以前張茉莉一下樓,樓門口指定有幾個扯閑話的女人,說說張家長,李家短,自從紅/衛/兵們常來後,這群人也不常出現。
來樓裏上來敲門的情況,張茉莉還沒遇到過,他們這些人不是對方關注的對象,對方最在意的,就是廠裏的這些職工。
但凡是有一點問題的,都會被帶去調查,一時間人人自危。
張茉莉心裏害怕:“我們家雖然脫了帽子,但以前是富農,不會連累到你吧。”
江文恒安慰她:“他們又沒長千裏眼,怎麽能知道你的身份?”
這時候的張茉莉可不傻:“你別騙我了,你們每年都要填表的,家裏的情況,調查表裏寫的一清二楚。”
江文恒沉默着沒說話,張茉莉心下害怕,漸漸出了哭腔:“文恒,我不會真的連累你吧,我不想讓你過馮老師那樣的日子,住牛棚,幹體力活,要不,要不咱們離婚吧。”
張茉莉不想和江文恒離婚,她想一輩子拴着他,牢牢的拴着他不撒手,可……可她不能害了他,張茉莉抹抹淚,伏在江文恒膝蓋上哭了起來。
江文恒一字一頓的說道:“茉莉,以後離婚這種話不許再說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不會離婚,以前我沒工作沒口糧,是你不計較這些,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我。”
張茉莉略微心虛,當初明明是她撿了便宜,怎麽跟自己跳了火坑似的?
江文恒又說到:“你放寬心,別自己吓自己,你連工作都沒有的農村戶口,人家盯着你做什麽?這次是有備而來的,我心裏有數,牽連不到咱們身上。”
江文恒難得一下子說出這麽長的話,張茉莉愣了愣,繼而點頭:“我都聽你的。”
江文恒嘆口氣,幫她拭去眼角的淚珠:“二十歲的人了還哭,也不怕別人笑話。”
“除了你,還有誰能笑話我,那個……文恒,我餓了。”
張茉莉難為情的揉肚子。
也不能怪她!這兩天張茉莉擔驚受怕的,生怕查到她這個名不副實的富農家的閨女身上,都沒心思吃飯了。
張茉莉這幾天不願意出門,打飯的活全權交給了江文恒,和張茉莉熟悉的食堂師傅還跟江文恒打聽,說茉莉好幾天沒過來了,江文恒只好謊稱她不舒服,現在不方便出門。
張茉莉也确實不太舒服,剛吃了晚飯,身下一陣暖流,她覺得不對勁,趕緊往廁所跑。
這次的例假,比往常提前了三天,難怪早上張茉莉就覺得有點體虛,還以為是自己精神太過于緊張,原來是為着這個。
每次來例假,張茉莉就疼的死去活來,她總是恨恨的想,為什麽男人就不用經歷這一遭?
好在江文恒在這種日子,對她還算貼心,端水遞碗,洗洗涮涮,江文恒全包攬了。
張茉莉捂着肚子躺下,肚子上捂着一個暖水袋,江文恒給她灌的熱水,月事帶開始頻繁的換,跑了好幾趟廁所,江文恒在廁所門口守着,出來問:“去醫院?”
張茉莉語塞:“這又是不是病,哪裏值得去醫院,還不得被人笑死。”
這種事江文恒又不明白,張茉莉一直說不用,每個月都得經歷這麽一次,她都見怪不怪了,柴鳳芹說,等以後生了孩子就不疼了。
江文恒回來的越來越晚了,和他一起生活了這麽久,張茉莉對他有點了解,最近一定是不順利。
宣發部門的部長被帶走調查了,就是江文恒的頂頭上司,張茉莉還見過一次,是一個和善的胖子,對部門裏的下屬也很照顧,是個老好人,他被帶走,不知道江文恒有沒有危險。
江文恒說:“聽說是家庭成分的問題。”
張茉莉一個哆嗦:“那還能放回來嗎?”
江文恒搖搖頭:“不知道,廠裏已經派別人來接管我們部門了。”
不光是江文恒部門,其他的部門也被帶走了一些人,這件事一直持續了小一個月才收尾。
廠區的紅衛兵撤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樓道裏也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曹嬸第一時間來找張茉莉:“可憋死我了,這些天我們一家子連門都不敢出,生怕找晦氣,倆孩子被我罵個夠嗆。”
誰家不是?小心翼翼生活的日子,可太難受了。
這次“掃蕩”結束後,廠裏也沒恢複以前的生機,很多家屬在廠區鬧事,讓廠裏的領導給個公道,說自己家男人是冤枉的。
有關大運動,廠裏的領導也自身難保,一點辦法都沒有,至于孰是孰非,他們也不清楚。
張茉莉去食堂打飯,一路上遇見哭啼不止的人,難免會動恻隐之心,當初江文恒閑在家裏時,她也難受了一段日子,替他覺得委屈。
喇叭裏的廣播很刺耳,張茉莉掏掏耳朵,選擇無視它,今天要認真思考一下吃點什麽,張茉莉決定去樓上點個小炒菜,算是慶祝了,晚上再去看一場電影。
周末要回大隊去,張茉莉提早就和苗紅紅商量好了,如果百貨商店有貨的話,就替她買一盒奶粉回來。
奶粉是特有的供需物品,一般人買不到,苗紅紅在大隊裏買了證明交給張茉莉,得拿着這個證明才行。
好在百貨商店裏有自己人,章小青幫着盯了一個多月,在商店有新的奶粉上架之後,替苗紅紅搶下了一罐。
張茉莉回去發現,村裏也沒比廠區好哪去,他們大隊算是好的,隔壁大隊,被抓走了好幾家,扣了各式各樣的帽子,其中有兩個搞破鞋的,男女脖子上各挂着一只鞋游街,圍觀的人群把爛菜葉子往人身上扔,家裏大人看着孩子,不讓出去看,說看了長針眼。
吳敏和苗紅紅除了下地幹活也不離開家,苗紅紅害怕的拍拍胸脯:“咱們村的老地主,又被抓起來□□了,聽說想在棚子裏上吊,被人救了下來,蔣叔過去勸了半天。”
張茉莉問:“那我家呢?”
苗紅紅回道:“你家怕啥?早就摘了富農的帽子,頂多就是下中農,是貧苦百姓,這社會還能連窮人也批嗎?”
這倒是,她家已經摘了帽子,幸虧張家人有先見之明,提前變賣了土地,不然現在的境況可就慘咯。
吳敏挑豆子裏的碎石子:“這倆月跟瘋了一樣,不少年輕的孩子都戴上了紅袖标鬧了起來,地也不種了,工分也不要了。”
怪不得,張茉莉回來的時候,就瞅見了穿着破舊的綠軍裝的小青年,眼睛滴溜溜的盯着過往的人。
連人情味最濃的農村都已經這樣,更別說城裏了,張茉莉怕家裏人擔心,就沒提廠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