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神 六
你被高高的供奉,還是被狠狠的踩進泥裏,所依靠的都是這群人啊。
君青看着來勢洶洶的村民,驚恐的瞪大了眼睛,自己的真身被曝光在村民眼前。
他看見他們眼中的恐懼,恨意,躲閃……無數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君青着急解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黑衣少年适時出現,手中依舊把玩着一枝白芍藥,語氣中帶着漫不經心:“此等妖物禍亂百姓,蠱惑人心,必遭天譴。”
此言一出,村民們更是憤怒。“妖物”“天譴”不絕于耳。
為首的獵戶高聲道:“今日便除了這妖物!還我們一個安寧!”衆人附和。
獵戶雙手握緊匕首,他宰殺的動物不在少數,甚至對着人也不帶含糊。此時面對的是神,不,是妖怪。打再多的獵物,還是殺多少惡人,都比不過除掉一只妖物更能樹立威名。
他一步一步靠近君青,君青雖然被緊緊地桎梏着,卻也在本能的恐懼,本能的掙紮,身體顫抖着,面上極度的恐懼最後近乎哀求。君青心裏崩潰了,他開始懷疑作為山神的初衷,他害怕,怕疼,怕死亡,他在心裏祈求有人能來救他,他祈求眼前的人能回想起曾經的救命之恩,他哀求。不知何時面上已是眼淚縱橫。
獵戶的雙手微微顫抖,他看着昔日的山神,猶豫了片刻。
“殺了你,我就是英雄。”獵戶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聲音輕的只有他們二人才聽得見。說罷,便端好匕首朝着君青的心口,猛地刺了進去。
夢臣追至遠離村子的一處荒地,鋪天蓋地的白色花邊從四野襲來,夢臣抵擋不及,對方看似是花海溫柔鄉,實則力量十分霸道強悍,辯不出是仙是妖,氣息詭異,夢臣心道一聲不好,縮身就要逃出花海,誰知這花海極其難纏,速度也是極快,化作四條繩索緊緊纏繞住夢臣的四肢,掙紮無果。
自花海之中出現一個黑衣少年,眉目含笑,面容清隽。他緩緩走近夢臣,撩起他的一縷頭發:“幽冥王族的小鬼王。嗯,怎麽和山神族的人混在一起。”
“你是什麽人!你要幹什麽!”夢臣鎮靜了下來,暗暗聚氣。
少年揚起手中的白芍,微微擡頭望着遠處:“噓……別打擾我,我在等人。等一個很久很久都沒來找過我的人……”
夢臣不屑的哼了一聲:“你找你的人,與我們何幹!”說罷用力掙脫了束縛,一躍至少年之上,少年身形極快,等不及夢臣反應,便出現在他的身後,朝着背脊一擊。夢臣向前栽倒,不待及地,又順勢回身,向少年襲去。二人纏鬥一番後,少年看着被夢臣抓破的袖口,嗔怪道:“真可惡,我新做的衣服又壞掉了,分身果然還是有點吃力呢。”這時,少年擡頭望向東方天空,那裏聚集了挾裹着雷電黑雲,轟隆一聲巨響,夢臣也循聲望過去,只見接連幾道天閃直劈長生村後山,雷聲震耳欲聾,一時間照的大地恍如白晝。
夢臣的心咯噔一下,湧起了巨大的不安。
Advertisement
“哎呀呀,真不得了,是誰遭天罰了嗎?”黑衣少年故作驚訝道。
夢臣慌不擇路的就往回趕。
君青、君青,你一定不能有事!
那匕首刺進君青胸口之時,絲絲縷縷的淡青色靈力從從傷口處四散溢出,像是漫山遍野的流螢飛舞,清澈而靈動,宛若春風,宛若溪流……而這一切夢幻之下是君青充滿着悲傷絕望的面容,是因錐心的疼痛而漲紅的扭曲的面容,還有是村民們的一張張臉。
他們理直氣壯的,甚至不曾掩面,不曾眨眼。
巨大的疼痛致使君青昏厥,在他恍惚之際他忽然想聽夢臣再叫他一聲“山神大人”,山神,一山之神,君青想自私一回。
我不想做世人的神明,我只想做你一人的神明。
靈力就要洩盡,這時山頂上空突然聚集了大量裹挾着雷電的黑雲,衆人紛紛擡頭,黑衣少年站了出來,笑着将食指抵在唇上:“大家不要怕,這是天神為徹底除掉妖物而降下的天雷。只會劈倒這妖物。”
衆人紛紛寬下心來,甚至感覺受到了天神的鼓舞,算是幹了好事,功德一件。
少年身影轉瞬不見。
幾道被匕首引來的天雷轟然落下。天雷将山體劈出一道深深的狹長的溝壑,連帶着君青一并墜入一片漆黑的其中。
那所謂的山神廟也被震得零碎,湊在一起的村民更是都将魂魄都震出了體外,幽藍的浮在半空。
夢臣還未落地時,便覺得周身血液倒流,一遍又一遍證實了這遍地的焦土真實的在腳下。
“君青……”他木然不聞周圍飄在半空的村民魂魄。君青的氣息還在的,還在的。還無處不在,他還在的。
夢臣無法思考,他不敢想君青如何,他抱着最大的僥幸的心理,被天雷擊中的一定是這些貪得無厭欲壑難填的村民,君青呢?他還沒跑過來撲在我懷裏,他一定是躲在哪裏哭……
他靠近那道深深的溝壑,眼眸下垂。他感覺他要瘋了。憤怒、顫抖。他看見溝壑之下一個四散着靈力的君青。
太遠了,君青,我都看不清你的臉了。
夢臣雙手顫抖着蹲下身,伸手進溝壑中,卻不料在其與地面相平出有一道仙家法器設下的結界,尤其針對幽冥一族。
巨大的哀痛使得夢臣短暫的時間裏出奇的鎮靜,當第一滴眼淚悄無聲息的滴落在結界上,“呲啦”一聲蒸發掉。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連成線的眼淚終于失去依靠。
夢臣發瘋似的徒手撕扯結界,抓撓結界,捶打結界……直至結界将他的雙手刺傷的露出森森白骨也不曾慢下一刻。
“君青!君青!你快醒醒……君青,你出來好不好,你快出來……”
所有的災禍都是猝不及防的,揮下屠刀也只是一瞬的事,手起刀落。來不及從香夢中醒來就已經墜入深淵。旁觀者也許會早早看出事情的端倪,奈何局中人只是局中人呢。
黑衣少年再次出現,見夢臣一身戾氣,知趣的離得遠了些:“小鬼王,山神的靈氣四散,環繞着這座山,我呢,是建議你用最笨的法子,趕緊造個結界把這座山和村子都給罩起來,若是再晚些,山神大人的靈氣可就真的消散在天地間了。”
“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害君青!”夢臣全身緊繃着,眉宇之間的怒火很是駭人。
“太多餘的善良才是害死他的元兇。不過你要聽聽村民們是怎麽對他的麽?一把上古天神鍛造的小匕首,直直的刺進他的心口啊,嘶……想想就很疼。”
夢臣一只手化作長刀,迅猛的撲向少年,然而少年并沒有過多理會,他一邊朝着溝壑走去,一邊從容的躲閃不斷襲來的夢臣,他小心翼翼的将一枝白芍藥擱在地上,面上少見的帶了一絲悲憫。
夢臣的長刀朝着少年左肩砍去,少年微微側身,左手伸出二指穩穩的接下這來勢洶洶的一刀,夢臣瞪大了眼,少年左手微一用力向外擲去,夢臣來不及反應便連人帶刀被甩出去十幾米遠。
“趕緊設下結界,說不定他還有救。”少年留下這句話便随着一陣白芍藥花瓣消失在原地。
天終于要亮了。天際開始微微泛白,浮在空中那些幽藍的魂魄開始發出唧唧的聲響。
夢臣站起身來,眯起眼。
“好,你們要長生,我如你們所願。我要你們不老也不傷,永遠永遠的留在這裏陪着君青。”
夢臣将地上人的肉體與靈魂完全剝離開來,那些完全離體的魂魄像氣球一樣向上漂浮,掌管地府的幽冥族,控制人類靈魂都是基本功。夢臣将他們的魂魄困在村中,他們忘記自己已經死了事實,忘記了那晚發生的所有事,聽到夢臣對自己近似祝福的詛咒,歡天喜地奔會村子裏,照常生活着,他們無法離開村子一步,否則便會頃刻間灰飛煙滅,貪生怕死被烙印在靈魂裏。
他同樣的殺光了那些留在家裏沒有上山的人,他把所有人的屍體都丢下山崖。那堆爛肉就不要在來髒我的眼。
他是幽冥族,他無法打破仙器設置的封印。他求過來往的妖怪,他一步一叩頭的求過南山仙翁,在山門撞得頭破血流都未曾見得仙人一面,他在各路神仙的廟宇道觀前苦苦哀求,奈何他一介污物,還未近前就被金光傷的口吐鮮血,甚至想要去找那個黑衣少年……
他常常帶着一身傷回到山上,結界也随着他的受傷而開始日漸衰弱。他為了多維持一段時間,便用自己的性命來維持結界。他被困在自己的結界裏,他等待着,或許哪天會有路過此地的神仙,甚至精怪,能留意到這裏的不尋常,能好奇前來探查一番,能有人來救救君青。
他一個人,修修補補,将那個山神廟還原成原來的樣子,君青喜歡。他在溝壑前面築了一個石墳,那朵白芍藥依舊安靜的在那躺着,只是已經枯萎了。
夢臣化作小姑娘的模樣在廟前拿捏着身段,唱了一出他還沒來得及唱給君青的戲。明明是一折歡快的戲文,此情此景好不凄涼。
我又化身成小姑娘了,你怎麽那麽久都不來罵我。
“小姑娘,更深露重的怎麽一個人在這?”來人是鄧婆婆,她雖然未參與那場災禍,卻也是在那晚被夢臣殺死在家中。
夢臣并不打算理她。鄧婆婆卻自顧自的上前來,從挎着的籃筐裏翻出一個還算厚實的披風搭在夢臣肩上。
“這是我本來打算給山神大人披上的,不過幸好,我帶了兩件來。”說着又從籃筐中拿出另一件一模一樣的披風,将它披蓋在剛修好的神龛上,“照着我老伴年輕時候的身量做的,你看,大點的擋風對不對?”她邊整理着神龛,邊向夢臣說道。
夢臣從喉嚨裏渾濁的“嗯”了一聲,死死的攥緊披風,對這副較小的少女身形是大了許多,但若是披在君青身上,一定是在合适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