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谷雨(2)...

看着她嬌軟無助的模樣,江璃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軟了。想起她昏迷不醒的十幾天,那些驚懼倉惶的日子,如今她能安然無恙地醒來,活蹦亂跳的樣子,實是上天對他多有垂憐了。

他勾起唇角,在屏風前蹲下,與她平視,和緩溫煦道:“沒事,你好好休息,慢慢想。”

說完,掠了一眼她緊繃的臉和過分緊張的神情,沒多贅言,起身便走了。

望着那纁裳軟緞流光的背影,寧嬈貼着屏風愣怔了許久,直到兩個侍女到她跟前,年長的那個彎了腰,溫柔一笑:“娘娘,陛下走了,您快起來吧,奴婢準備了您最喜歡的栗子糕。”

見寧嬈茫然地看她,又體貼地添了一句:“娘娘大概也不記得奴婢了,奴婢玄珠,是昭陽殿的掌事宮女。”

玄珠今年二十有九,生得溫腴秀麗,笑容和善可掬,讓寧嬈一下就放松了警惕,乖乖地從屏風後面站了起來,被她們引着去繡榻坐下,捏了一塊溫熱的栗子糕。

甜糯的滋味蔓延在舌尖,讓孤惶無助的心稍稍安寧了一些,寧嬈嘆了口氣。

她長到十五歲時,在她的記憶裏從沒有什麽煩心的事。

她父親官拜禦史臺大夫,整日裏領着一幫禦史挑毛病、參朝臣,據說急了連皇帝都敢罵,有這樣彪悍的父親在前,她自然長成了粗犷無拘的模樣。

針鑿、刺繡、熬花、烹茶樣樣不行,上房、揭瓦、打架鬥毆無師自通。

最常做的事就是領着一群官宦人家的孩子走街串巷,逮着不順眼的人就欺負一下,享受着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女老大威風。

她父親平日裏公務繁忙無暇對她的看管,母親又一昧愛縱嬌慣,等到父親想起來要對她約束一二時,那張揚野蠻的性子已經定了型,再難扭轉。

為此,她挨了許多打。

但她堂堂一代女俠豈能屈于棍棒淫威,挨了一頓猛揍之後至多在床上躺上幾天養養傷,過後立刻故态複萌。

她一直熱衷于跟那想要将她養成名門淑女的父親鬥智鬥勇,直到……遇見了陳宣若。

初見時他背着出游仕子常用的藤編箧箱,頂蓋高出了他半個頭,穿了一身舊藍敝衣,在街頭被幾個混混推三搡四,欺負的很是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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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拔刀相助,領着一群跟班小弟将那幾個混混趕跑了,正想潇灑離去,留一個飄逸的背影,卻被陳宣若叫住了。

躬身揖禮,溫脈含笑:“多謝姑娘相救,可否留下姓名,改日登門致謝。”

他身形颀長,面如冠玉,長袖如淄水灑脫垂下,迎風裾角拂動,如綴墨描摹而出的疏影,頗有些陌上公子的清隽閑雅。

美色當前,寧嬈卻無暇欣賞,只聽到了他說‘留下姓名,登門致謝’,乖乖,還登門,要是被她爹知道那還了得。

忙擺了擺手,大馬金刀地說:“不必了,本姑娘做好事從不圖謝,咱們就此別過,江湖有緣再見。”

正想走,卻聽陳宣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豈有此理!這事情可大了。

寧嬈背着手,擰着眉毛,瞠目怒瞪他:“你這是在嘲笑本女俠?”

陳宣若忙咽下笑,擺手:“不,不,小生只是覺得姑娘與衆不同,超凡脫俗,脫俗……”

寧嬈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裏在‘盤他’和‘不跟他計較’之間徘徊了數遭,最終決定看在他那白淨俊秀的面皮份上,放他一馬。

彼時當真以為只是塵間一瞥,江湖再也不見,卻不想在三個月後的秋試結束,新科三甲來向時任主考的父親謝恩時又見到了他。

她一直以為當日街頭那窮酸落魄被人欺負的小書生是個寒門仕子,卻不想他竟是柏楊公和端康公主的長子。

母親拽着她躲在三折黃楊木大屏風後,兩眼放光:“看見沒?世家子弟,皇親國戚,又是新科狀元,品貌才學皆是一流,你要是能嫁個這樣的金龜婿,娘睡着了也能笑醒。”

寧嬈掠了那渾身沒有二兩肉的文弱書生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

父親照例留了三甲在家中用膳,母親這才放了她匆匆趕往膳房照料膳食去了。

寧嬈将貼身侍女小靜支派到別處去,自己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日頭炙盛,萬裏晴空,她一時興起将院子裏一顆百來斤重的石獅子舉了起來,托在左手掂了掂,又遞到右手。

玩的正起勁,身後傳來驚喜的聲音。

“姑娘,竟在此處又碰見了你!”

寧嬈提着石獅子回頭,見陳宣若穿着一身大紅的镧袍滿面欣喜地看着她。

他上前一步,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笑道:“姑娘就是寧大夫的千金吧。”

寧嬈眨了眨眼,手一松,百來斤沉的石獅子哐當落到地上,砸出一個坑,塵土飛濺……

往後的日子,陳宣若總是隔三差五來拜訪,總要尋個理由到後院來見她。陳宣若學識淵博,又脾氣甚好,不論寧嬈怎麽鬧騰、怎麽欺負他都不惱,只是一昧寵溺地縱着她。

漸漸的,寧嬈對他生出些別樣的情愫……

天朗氣清的一日,他神秘兮兮地拿了幅畫軸來給寧嬈品鑒。

精心裝裱的天紋理硬紙卷軸緩緩展開,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副圖景,一個纖細娟秀的少女手裏提着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殺氣騰騰地站在軒臺樓閣前……

寧嬈看着覺得那細疏線條勾勒的少女面容有些眼熟,聽陳宣若在一旁解說:“我第一次在寧府見到阿嬈時就覺得那場景甚美,故而畫了下來,我給它取名叫《美人舉大石》。”

寧嬈:……

她認真地看了陳宣若好半天,在要不要打他一頓之間猶豫徘徊了許久……

所有清晰的記憶就到此處戛然而止。

寧嬈忍着頭痛仔細地回想了一番,記憶的斷裂并非是一道切口整齊的印痕,而像是被蠻力扯斷了的,參差不齊,混亂不堪,自清晰到模糊再到一片虛無……

她依稀記得之後與陳宣若談婚論嫁了,仿佛柏楊公和端康公主還親自來過寧府向父母提親,再往後便記不得了。

仿佛她只是睡了一覺,睡前覓得良人将要成眷屬,而醒來時卻已另嫁他人。

而且還嫁的這麽匪夷所思。

想到這,寧嬈又惆悵了,覺得栗子糕也不香了,趴在榻上,長籲短嘆。

一陣輕俏的腳步‘吧嗒’聲由遠及近,她将頭從臂膀間擡起來,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站在榻前,鼓着圓潤細膩的臉頰,唇若點朱般紅潤,笑得溫甜可愛,伸着胳膊一直要往她身上撲,邊撲邊喊:“母後……”

寧嬈吓得一下子坐起來,往床榻裏側躲:“你……你別亂叫,什麽母後,我不可能還生了個孩子的……”

玄珠從外殿急忙跑進來,将孩子攬住,溫言哄道:“太子,娘娘病了,您別擾她,讓她好好休息吧。”

男孩睜大了眼,驀地,仰頭嚎啕大哭:“大黃門說的是真的,母後不認識我了……”

……

昭陽殿裏燈燭搖曳,燭芯燒得‘筚撥’響,襯得殿中靜若深潭。

寧嬈披了條薄絨毯,趴在案幾上,托着下巴看江璃‘審案’。

以禦前大黃門崔阮浩為首,跪了十幾個內侍宮女,用了半個時辰把這事理順了。

太子英儒今年四歲,剛剛開蒙,照例入鴻學館念書。今晨他聽說寧嬈醒了,特意向太傅求了恩典早些回來。

因皇帝陛下對太子的學業向來看重,随侍的內侍乳娘不敢瞞而不報,哄着太子去了宣室殿先禀報了再回。

他年紀小,得父皇寵愛,進出宣室殿并不需通報,悄默聲地進,正碰上崔阮浩吩咐內侍宮女:娘娘鳳體不愈,大約是把這宮中所有的事都忘了,連陛下太子都不認了,你們可得小心當差,凡有昭陽殿的消息,別耽擱立刻來禀。

江璃狠剜了崔阮浩一眼,又看了看縮在乳娘懷裏淚眼婆娑的英儒,冷聲道:“你們幾個去內直司各領二十大板。”

寧嬈正趴在案幾上打瞌睡,聞言一凜,二十大板……她記得當初父親因為直言進谏惹惱了先帝被打了十大板,皮開肉綻,足足在家裏躺了兩個月才好。

輕咳一聲,剛想說什麽,卻見玄珠一個勁兒地沖她搖頭。

倒是江璃聽到了動靜,回過頭看她:“怎麽了?”

不知是不是夜色燭光的掩映,寧嬈覺得江璃看上去不像白日那般冷冽駭人,昏黃的光澤鋪陳在面上,反倒讓她覺得眉目隽秀,豐神俊朗,一時竟有些移不開眼。

她愣愣地說:“二十大板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玄珠拼命朝她眨眼,無果,她還是說了出來。

說完,便有些忐忑,緊張地看着江璃。

他俊逸的面上看不出什麽神情變幻,一貫的溫涼如水,可卻又好似湧過無數波濤,看得人心尖一顫。

寧嬈不自覺抓住薄毯,擰成一股,手心裏溢出黏膩的汗。

江璃轉過了身,聲音仍舊平緩無波:“既然皇後求情,打十板吧。”

滿殿的人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英儒仍舊在哭,白皙的臉頰上挂着晶瑩的淚珠,可憐巴巴地望着寧嬈抽泣,像是個被抛棄的孩子。

江璃起身,将他抱在懷裏,放柔聲音哄了哄,他才止了哭聲,将臉貼在江璃的肩膀上,留給寧嬈一個憂郁的後腦勺。

江璃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朝寧嬈伸了過去,她下意識向後躲閃,江璃的手也便沒有再進,堪堪停在了空中,慢慢地收了回來。

他的嗓音微啞:“好好休息。”

說完,抱着英儒走了。

寧嬈摸了摸自己的鬓側,發覺剛簪上的梅玉簪偏歪了,簪頭下墜将要掉下來,她将發簪琯正,想起剛才江璃的動作,心想他該不會是要替她正簪子吧……

心情一時複雜。

那是她的夫君和兒子,可偏偏與她而言猶如陌生人一樣,她記憶裏揮之不散的是出現在嘉業二十五年的秋天,那個文弱又有些欠揍的書生……

玄珠說她和江璃是嘉業二十六年元月成的親,依照她父親的說法,那個時候她聲稱自己對江璃情根深種非君不嫁。

可她明明記得嘉業二十五年冬天的時候,柏楊公夫婦還去寧府提親來着……

那時她的記憶裏壓根還沒有江璃這個人,她怎麽可能在短短的兩個月裏就移情別戀的如此徹底?

她不能這樣稀裏糊塗地把日子過下去,必須弄明白是怎麽回事。

不能問江璃,父親看樣子也不會告訴她,那就只有去問陳宣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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