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江璃在這追憶了一番往事,面前寧嬈火氣十足地捶門,捶了半天,屋內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江璃覺出些蹊跷,讓寧嬈和南瑩婉讓開。

他扣住門扉,用力往後推,被一股阻力所滞,從縫隙裏看過去,是從裏面搭了銅闩……

一直跟着江璃的崔阮浩也看出些不對,忙繞到牆側去推窗,軒窗果然是虛掩着的,用撐杆撐上去,屋內便一覽無餘。

幔帳懸起,榻角齊整,空無一人……

崔阮浩從窗鑽進去,把裏面的銅闩打開,迎江璃入內。

這廂房裏古怪的很,濫邊供着川蜀牡丹,盛開的花旁擱了一本翻開扉頁的書,書邊是一盞涼透了的茶。

看上去江偃并不是蓄意要走,而是臨時起意。

江璃眉宇微蹙,從靠窗的案幾上拿起一封書信。

恣意斜揚的草書——夜間行路,孤影寂寞,特借令弟一用。

落款是……九夭。

看得寧嬈如墜雲裏霧裏,九夭這是挾持了江偃嗎?

他們兩個看上去是舊相識,且彼此之間還有些古怪攀扯,九夭挾持江偃做什麽?要挾江璃嗎?

她看向江璃。

見他捏着那封書信,眉目沉凝,籠着幾分疑慮、幾分猜度……

過了一會兒,他将信折好放回袖間,吩咐崔阮浩:“你派人帶着景怡的親王玉符去就近的縣衙報案,就說楚王殿下微服來此遭歹人虜劫,如今下落不明,讓縣衙上報知州,派人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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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臉上恢複了平靜,便要往外走。

南瑩婉忙抓住他的胳膊,急道:“表哥,你……這是不管景怡了嗎?”

江璃回頭看向她,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後的寧嬈,靜聲道:“那個九夭行為詭秘,如此将景怡擄走不知是存了什麽心思,先讓衙門去探探路。”

将自己的袍袖從南瑩婉手中抽出來,推門而出。

寧嬈垂眸捉摸了一番,快步跟上江璃。

她從後面握住江璃的手,江璃的步子便慢了下來,等着寧嬈跟近。

“景桓,你是不是懷疑什麽?”

江璃微頓,見寧嬈眸光清瑩地望着自己,一雙眼睛如杳天淨池中的水,無暇無垢,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卸下心防,坦誠道:“我昨日被景怡那一番動作給氣糊塗了,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寧嬈面露疑惑。

“他不惜将你拖進來,絕不單單只是為了氣我,恐怕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我把九夭趕走。”他輕挑唇角,提起一抹玩味的笑:“這個九夭,明知我們的身份,便敢孤身前來,瞧着該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喽啰,可沒想還是個厲害人物。厲害到連景怡都害怕她繼續與我接近,會讓我看出什麽玄虛。”

寧嬈擰眉:“那我就不明白了……他若是這般要緊,怎麽如此莽撞冒進,可是我們這裏有什麽值得他挂念,不惜以身犯險的?”

江璃沉默了。

他掠過這郊野遠處的山巒連綿,連聲音也似染了那峰黛盡處的飄渺。

“阿嬈,你與九夭說過幾句話,可曾覺得他熟悉嗎?”

寧嬈不知所以,只是本能地搖頭。

搖到一半,她反應了過來。

“你是說他為我而來?”

江璃雙目深邃,凝睇着寧嬈的臉,從昨日九夭的行徑言語,他實想不出除了這個還有什麽別的解釋。

寧嬈本一頭霧水,可察覺江璃又這樣神色複雜地看她,瞬時來了氣,将他的手甩開,怒道:“我不認識他!”

她攥緊了拳頭,想在為自己辯解些什麽,可聲音不争氣的哽咽滞澀,氣勢一下子便弱了。

不甘地瞪了瞪江璃:“你又懷疑我!”說完,抹掉眼角沁出來的淚轉身就走。

江璃飛快地從後面将她攬住。

彎起胳膊将她環在懷裏,江璃輕聲道:“阿嬈,是我錯了,我們再也不提九夭了,好不好?”

寧嬈不安分地掙紮了一會兒,可無奈江璃臂力強勁,将她箍的嚴嚴實實,掙紮也是徒勞,只有作罷。

她只有認命地低了頭,睫宇撲簌簌顫着,頗有些落寞神傷。

良久,她嗫嚅:“其實你也沒說什麽,就是問我對九夭熟不熟悉,我失去了過去五年的記憶,說不準我真得認識他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變得這麽愛哭……”

她回過身,把臉貼在江璃身上蹭了蹭,給他襟前蹭出一片淚漬……

“我可是俠女啊,這麽哭哭啼啼的,簡直丢死人了。”

江璃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低了頭,眸光溫暖寵溺地揩她眼角的淚,道:“沒事,你就在我懷裏哭,我不說出去,你還是俠女,誰要是敢說不是,我砍了他。”

寧嬈面上的怆然淡了幾分,可一想,又耷拉下了腦袋。

“那有什麽用啊?我最醜最慫的樣子都讓你看去了,你以後萬一拿出來笑我怎麽辦?”

江璃一愣,轉而朗聲笑起來。

“阿嬈,你真是個舉世難覓的奇女子!”

寧嬈察覺到了他言語中的調笑逗弄之意,一惱,又要将他掙開。

江璃忙摟住她,笑道:“你記得昨夜嗎?我最醜最失态的樣子也都讓你看去了,以後我若是笑你,你就不會也來笑我嗎?”

寧嬈一想,也是,自失憶之後她一天到晚的出窘現眼,相比起來,若要江璃失态那是難的多了。

若細算起來,她也不虧啊。

“好了,沒事了。”她掰開江璃箍在她身上的手,把垂到前襟的發絲撩到身後,灑脫地甩甩袖子,長吸一口氣:“多大點事啊……”

眼見收拾好行囊出來,又要過來纏江璃的南瑩婉,幽幽地嘆了口氣:“這九夭也真是,既然把江偃擄走了,怎不把南瑩婉也一塊兒擄走……”

江璃:……

他手指相頂,摩挲了幾下,上面還沾着寧嬈的淚,有些黏柔的觸感。看着活蹦亂跳、張牙舞爪的阿嬈,在心底默默地懷念了一番剛才躲進他懷裏嘤嘤哭泣的小嬈嬈,一時有些憂郁。

女人心,海底針啊!

……

九夭能在驿館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江偃擄走,這事想起來也有幾分後怕,這地方自然是不能久留了。

崔阮浩張羅着收拾好了行李,又遣派了人去衙門報案,做完這些,車駕徑直往沛縣陶公村而去。

沛縣三面環山,毗鄰南淮,在炎炎盛夏裏,頗有些酴釄風情。

自雲梁國滅,南淮收至大周版圖,改名為梁州起,就有許多雲梁人湧入了沛縣謀生。

但大魏律令上書,雲梁人是不準科舉經商的,甚至也不能從事體面的活計,因而此處的雲梁人多窮困潦倒,從身側而過的穿着蟒袍、紮布巾的雲梁人大多都死氣沉沉的,一看就是活的艱辛。

車駕穿過沛縣街衢,又繞過幾條小巷,進了陶公村。

鄉野田隅,芥麥青青,農夫頂着炎炎烈日在除蟲施肥,偶有夏風拂過,吹起綠浪騰騰翻湧。

崔阮浩已讓禁衛扮作尋常鄉民,圍繞江璃散在了各處,力求保衛周全卻又不打擾。

并且還十分體貼地把南瑩婉诓到了沛縣縣衙,說是衙門為找尋江偃得問她一些事。南瑩婉雖平時驕縱跋扈慣了,但事關江偃安危,她雖不情願,卻也去了。

有賴于這一番安排,江璃得以清清爽爽地帶着寧嬈去他從前住過的地方。

是一個用籬欄圍起來的院落,裏面三間土房,并排而立。

寧嬈在院子裏跑着轉了好幾圈,眼睛明亮,一臉的好奇,一會兒摸摸院子裏的石磨盤,一會兒拍拍斑駁灰敗的土牆,而後幽幽地嘆了口氣,踮起腳摸摸江璃的頭,憐愛道:“看不出來,你也是過過苦日子的……”

江璃毫不猶豫地把她沾滿了土灰的手從自己頭頂掀下來,賞了她一個白眼。

兩人進了屋。

屋裏倒是比外頭整齊了許多。

木桌、木椅,糊的齊整的棉紗窗,甚至在南面牆上還有一個半人高的櫃子,上面擺了些陶泥塑胚,另有幾本裝線松沓脫落了的書籍。

寧嬈瞧着那書有些年歲了,脆的跟枯葉似的,也不敢碰,只彎了腰貼近去看,依稀能看清,一本是《左傳》,一本是《春秋》。

她要把江璃拉扯過來,卻見他凝着壁櫃旁的案桌,癡愣發呆。

這案桌鋪了案帷,粗布織就,垂下來一直遮住了案腳,案桌上擺着一個鐵鏽色的大肚冰瓷瓶,灰蒙蒙的落了些許污垢。

這又是什麽稀罕玩意?

寧嬈好奇地上前,剛伸手要碰,驀然停住,歪頭看向江璃。

江璃正恍惚出神,見她一臉殷切,不由得輕挑唇角和緩一笑,沖她點了點頭。

得到了首肯,寧嬈放心地去摸那冰瓷瓶。

抹去瓶身上沙沙塵埃,瓷骨光滑如鏡,冰涼玉沁,從瓶頸到瓶尾,線條優美流暢,渾然若天成。

她不禁想要拿起來看一看。

可……竟擡不起來。

豈有此理!一百多斤沉的石頭她都能舉起來,一個破瓶子她會拿不起來?

劈開叉,紮穩下盤,卯足了勁兒再去擡。

案桌不堪重力,發出了“吱呦”的碎響,突然,“刺啦”一聲尖嘯入耳,案桌四腳離地,被寧嬈生生地整個搬了起來。

寧嬈驚詫,低頭看去,發覺這瓶子竟然是和桌子連在一起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江璃。

江璃負袖站得筆直,墨衫垂灑,猶如畫中沉穩清矜的仙人,默默然看着舉着實木案桌毫不費力的寧嬈,道:“阿嬈,你還記得我們剛相識時你跟我說過什麽嗎?”

寧嬈把案桌擡到眼前,仔細看瓷瓶與桌面的連綴之處,滿不在意地搖頭。

江璃的聲音若天外編鐘,優雅且淡定:“你說,你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弱女子。”

哈?

寧嬈一嗆,差點丢了手中這個重家夥。

她堪堪穩住,把案桌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讪讪地回身,對上江璃的視線,把胳膊端莊平整地收于襟前,輕聲道:“那我現在開始手無縛雞之力,還來得及嗎?”

江璃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哼了一聲:“手無縛雞之力?你縛的是鐵□□!”

說完,上前抱住瓷瓶,向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了一圈,後面的牆面突然自中間裂開了一道縫,‘呼啦啦’地向兩側退,牆壁之後現出了黑漆漆的另一方天地。

寧嬈驚得目瞪口呆。

江璃從袖間摸出一根短蠟燭,拿了櫃上的打火石點燃,拉着寧嬈的手,叮囑:“緊跟着我,不許亂跑亂跳。”

往前,是向下的石階,江璃拽着寧嬈走得極慢,幽昧的燭光将腳下路一寸寸照亮,是凹凸的砂礫。

再往裏走,便見到一些微弱的光,寧嬈定睛細看,竟是幾顆頭顱大小的夜明珠。

幽暗瑩澈的夜明珠光芒如霧一般輕盈盈的散開。

寧嬈驚奇道:“為什麽這裏會有密室?”

這裏面空曠,久不見天日,聲音打在兩邊壁上,被回旋放大。

江璃怕她絆倒,低頭把她身前委地的裙紗撩起,捏在手心裏,緩緩道:“當初我被父皇貶到了沛縣,本也是住在城中驿館,可只住了三天就遇刺兩回,最後一回那柄淬了毒的劍尖離我只有一寸,幸虧太傅及時刺死了刺客,将我救了下來。從那以後,太傅怕我再遇不測,就連夜帶我進了陶公村。他命左右心腹修了這麽一個密室,平日裏若是無事,不論白天黑夜我都是在密室裏,不出去。”

接着往前走,果然有一張窄窄小小的榻。

榻上鋪着茵褥,整齊平展開,順順垂下,一點褶皺都沒有。

寧嬈看得心裏發癢,慢慢地把手從江璃掌心裏抽出來,大咧咧地彎身坐到上面。

密室裏陰潮,又久無人煙,一落榻便有一股黴味兒飄出來。

可是她絲毫不嫌,反倒貪戀地趴在上面,抱着襦枕,将臉埋進去,充滿神往:“好小啊,那時候你也很小吧……”

江璃垂眸看她,因剛剛牽起慘淡往事而不自覺浮上的寒冽暗恨慢慢褪下,眸中如染了燭光的溫暖,俊秀的臉上漸漸浮起柔隽的笑。

那樣的寵溺與愛戀,似乎經年的玄冰也能融化。

他笑說:“剛開始是挺小的,可随着年歲漸長,這榻就有點不太夠用了。太傅還商量着要給我買一張新的,還沒來得及買,長安就傳來滟妃的死訊,父皇召我回京了……”說到最後,神色又不自覺地冷了下來。

寧嬈渾然不覺,只一頭撲進這小小的榻,小小的枕上,呢喃:“我要把它帶走,帶回長安……”展開雙臂平躺在榻上,果然半邊胳膊都落在外面,她莞爾:“你都怎麽睡?是不是這樣?”

江璃笑道:“我才不會像你這麽睡覺不老實。”說罷,彎身把寧嬈扶起來,撣了撣她衣衫的灰塵,道:“別坐了,別把自己弄髒了。”

寧嬈蜷起腿,抱住膝蓋,甜甜一笑:“這裏是你住過十年的地方,怎麽會把我弄髒?我可喜歡這了。”

她握住江璃的手,低頭想了想,突然煞有介事地問:“你在這兒住的時候,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江璃一愣。

寧嬈接着道:“比如有小屁孩總喜歡搶別人吃的,玩的,還喜歡惡作劇欺辱人……”

說罷,拍了拍胸:“你帶我去,誰以前欺負你了,我去幫你把他打哭!”

江璃怔了怔,緩緩而笑。

他極少這樣笑,那明媚柔暖的光一直滲入到眼底,好像是一個心無塵埃、極單純無城府的孩子。

寧嬈見他笑,卻是慢慢斂去飛揚的表情,低聲道:“我都忘了,你比我厲害多了,哪用我去幫你,你自己想打誰就能把誰打哭。”

江璃揉了揉她的頭,把她扶起來,笑說:“我們別再讨論要把誰打哭的問題了,那時我只能在這裏,偶爾晚上出去透透氣,這村裏人都不知道還有我這麽個人,誰能來欺負我?”

寧嬈環顧左右,這裏縱然有夜明珠照明,可還是陰沉沉、涼森森的,如果只有一個人在這裏,那是不是只能對着自己的影子說話……

她突然有些難受,像是心被人掐住,又狠狠地擰起來。

勾住江璃的臂彎,她道:“我若是早些認識你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裏陪你。”

江璃拽緊了自己的衣襟,提防地看向寧嬈:“我那時候才六歲,你想對我做什麽?”

寧嬈:……

她那時候也才三歲,能幹什麽?他想幹什麽?

這人啊,思想忒得龌龊了!

她氣呼呼地去尋臺階,走到一半,又溜回來從榻上順了江璃的枕頭,抱在懷裏繼續往前走,江璃只在一邊含笑看她,用蠟燭照亮了她四周的路。

“你們是什麽人?”

幽若的燭光蔓延而去,照亮了密室的盡處站着一個人,厲聲質問。

再走近一些,見他蟒袍綢巾,是雲梁人的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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