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房間裏只剩下卡林格一個人。
精靈法師并沒有叮囑“你不能去哪哪哪”,大概他知道知道叮囑也沒用,越說不讓去,人就越想去。
卡林格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待着。他在屋裏坐了一會兒,喝點水,脫掉鬥篷,以更輕便的狀态走向門口。
他沒有直接推門出去,而是先從腰包裏找出一個小鐵盒,把裏面的油膏塗抹在自己外露的皮膚上。
這油膏是針對構裝體的幹擾劑。将它塗抹在活物身上,只覆蓋住外露皮膚的大部分面積即可,生效後,構裝體會對該活物視而不見。
這樣一來,塔內所有魔像都無法發現卡林格了。只要他小心一點,避開法師本人就好。
其實避不開也沒事。反正那法師只會寫信罵人,連當面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卡林格閃身出了門,走上螺旋階梯。他倒想坐浮碟,但浮碟不聽他使喚。
他沒有向下走,而是先向上探索了幾層。上面幾都也很空曠,基本都是堆放雜物的庫房,他簡單看了看就離開了。
他沿着階梯一路向下,在第六層、七層和八層停留了一會兒。
第六層有兩個比較大的房間,裏面是各種工具臺,各種雜物零件,還有未啓用的魔像,和拆解修理到一半的魔像。第七層與第八層都是大型圖書室,到處都是一排排的書架,飄着一些能随時調用的小型浮碟,并且有一些桌椅和沙發之類家具。這層看起來最有人味兒,至少沒那麽冷冰冰的。
卡林格嘗試在這兩層找點有用的資料,找了一會兒,他決定放棄。書太多了,而且有好多都是他看不懂的奧術文字。
他又下到第九層。這層的房間看起來也是研究室,有一大堆瓶瓶罐罐。一間房間的地板上留有血跡。這層最大的房間中有數個石臺,上面躺着一些外形似狼的生物,它們的肢體被鐵鏈固定着,胸腔被打開,顯然已經死了。
房間角落的籠子裏也關着兩只已經死去的怪物。籠子是金屬制成,栅欄上還刻有法術符文。
兩只怪物長得細節不同,大致風格卻一樣:都是肢體扭曲,雙眼赤紅,毛發一部分脫落,另一部分呈現異色,牙齒與爪子異常生長,脊背和反關節處伸出外露骨刺。
是深度異界感染體,或者應該叫已轉化體。或者說得更簡單點,它們已經徹底變成深淵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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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屋子是解剖室。也真難為法師,竟然得把這種東西抓回來。不知法師的實驗順不順利,是否取得了有價值的進展。
說來有點奇怪……正常情況下,法師們一定會把實驗室鎖起來,但卡林格一個鎖也沒撬,每個房間都是他大搖大擺走進去的。之所以他暢行無阻,是因為——這些房間根本就沒有門。
除了像是起居區的第五層以外,絕大多數房間都沒有門,只有石牆上的門洞。
作為法師塔,這地方實在是太簡陋了,塔的所有者顯然對生活環境很不上心,一切都顯得随意敷衍。
從第十層開始,走廊和房間再度變得十分空曠簡陋,沒有照明,沒有家具,沒有适合生活或研究的任何擺設,是完全閑置的空間。
到了地十三層,卡林格沒法再向下走了。從這裏開始螺旋階梯斷掉了,從斷裂痕跡看,它應該是塌落于很多年前,一直沒被修好。
一路探索的過程中,卡林格看見過不少魔像,沒有遇到法師本人。這說明法師多半去了更深的地方。法師可以操縱浮碟,也可以用浮空類的法術,所以不用走樓梯。
卡林格站在第十三層的平臺向下看,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見底。墜月塔的深度顯然已經超過了山體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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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霧凇沿着傾斜的坡道向下走。
坡道上是自然外露的泥土草木,看着像正常山丘的一部分,其并非如此。
除了坡道,這裏什麽東西也沒有,沒有樹木,沒有遠處的景物,沒有天空,也沒有光線。坡道之外的其他方向,均為漆黑而空曠的虛空。
霧凇手裏沒有光源。在這裏,他不需要照明也可以行走。
坡道的角度越來越緩,最後,霧凇走上了平坦的地面。泥土和草木不見了,從這裏開始,是一片光滑平整的灰色石地。
随着步伐的起伏,法袍邊緣輕輕飄起,偶爾露出他未着鞋襪的雙腳。蒼白的腳掌走過之處,隐約留下一個深色的足印,像是水氣所致,又像是未幹的血痕。
痕跡只在空氣中暴露片刻,就又緩緩消失了。
最終,他走到一片垂直于地面的結晶牆壁前。
晶體整體是暗淡的灰白色,靠近表面的淺層較為通透,內部則渾濁不堪,就像是一池污水凍成了巨大的冰體。
霧凇把左手貼在結晶表面。漸漸地,晶體內部愈發黑暗,似乎有什麽東西翻湧着,越來越向表面靠近。
但任憑那東西如何掙紮,它都只能被困在表面之下,無法觸及外部。
整個空間無比寂靜,霧凇卻可以聽見尖銳到令人不适的咆哮聲。他皺着眉,輕輕彎下腰,抵抗着這幾秒鐘的耳鳴。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望着晶體岩壁的高處。
岩壁的盡頭伸入黑暗中,通向另一個空間。在霧凇望着的方向,一股銀色的光脈緩緩注入晶體,向下沉降,直到沉入與地面齊平的高度。
隔着厚而渾濁晶體,霧凇并不能看到其內部此刻的景象,也看不見那股光脈的具體形态。
但是,其實他不用看,他早就知道那是什麽。
晶體內部的黑暗又湧動了一下,氣息逐漸平穩,轉而撲向那片銀色的物體。
霧凇深深嘆氣,雙手都撐着晶體壁,額頭也抵了上去。他整個人依靠在龐大而肮髒的冰山上,閉着眼,雙手在晶體表面游走搜尋。
他的指尖劃出幾條路徑,晶體內部傳出震動,作為對他的回應。
霧凇猛地睜開眼:“還有一個在山下?怎麽會……”
他立刻起身後退,回到來時的坡道。他盡力想走快一點,腳步卻搖搖晃晃,像是随時會跌倒。
回到坡道高處後,泥土地面變為人工雕鑿的石階。周圍的黑暗也逐步褪去,露出挨着階梯的牆壁。
從這裏向下看,下面只是無窮無盡的螺旋階梯,并沒有什麽泥土坡道和結晶岩壁。
霧凇站在殘破的石階平臺上,一手摸着石牆,另一手在空中劃了個圖案,召喚待命的浮碟。
浮碟從低處迅速出現,帶着他平穩上升。
上升到大概十五六層的時候,浮碟停下了。
霧凇看着牆壁,一臉窘困。
“獵手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麽?”
他面前的牆壁上挂着一個人。當然就是賞金獵手卡林格。
之前,卡林格在第十三層的殘餘階梯上安裝了一個固定機關,用繩索連接好,栓好自己,穿上攀爬用的釘鈎工具,一點點向塔深處嘗試繩降。
卡林格扭過頭,露出憂愁的表情:“我睡不着。”
霧凇說:“我有安神藥。”
卡林格說:“這倒不用。我們賞金獵手都是這樣,經常會失眠啊,做噩夢啊,我都習慣了。睡前多做做運動,就能睡得踏實一些。”
說完這句他倆誰都不信的謊話之後,卡林格繼續挂在牆上,回頭看着霧凇,霧凇的嘴唇動了動,張開,又合上……
卡林格讀出了他嘴唇的動态,那顯然是一句硬生生被吞回去的髒話。
霧凇操縱浮碟緩緩靠近牆壁。“上來吧,”他一臉疲憊地說,“算我求你了,別折騰了。”
卡林格跳上浮碟:“好的,我懂了,我認輸了。即使我順利地降下去,恐怕也看不到塔下面的東西。”
霧凇嘆氣:“你知道就好。”
“我也是剛剛看出來的。因為我發現,雖然你顯然很不高興,卻一點也不着急。你知道我根本下不去,下去了也看不到什麽秘密。下面的東西是被魔法屏障什麽的保護着吧?”
霧凇只是繼續嘆着氣搖頭,沒有回答。
浮碟緩緩上升。卡林格歪着頭觀察霧凇,精靈的臉色很差,似乎不僅僅是因為氣惱,還因為極度的疲倦。他看起來相當虛弱。
于是卡林格沒有再逗他。卡林格也明白,這個霧凇顯然十分固執,不是那種多費口舌就肯合作的類型。
這也沒關系,賞金獵手們一向擅長單獨行動,別人的協助從來都不重要。
浮碟回到第五層,卡林格老老實實回了房間,面帶微笑目送精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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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算是平平穩穩地過去了。第二天一早,卡林格醒來後沒有看見霧凇,只有兩只球體四足魔像在等待他。
這次,魔像既沒有傳遞罵人口信,也沒有播放罵人留言,它們只是安安靜靜把卡林格送出了大門。
從墜月塔內部看,大門就是普通的雙開拱門。一旦卡林格走出門外,再一回頭,身後就只有平整的岩壁了。即使他走上前觸摸岩壁,細細檢查,也找不到任何像是門的痕跡。
“竟然都不親自送我。你就這麽生氣嗎?”卡林格失望地聳聳肩。
下山的時候,卡林格還是做好了戰鬥準備,時刻留意着周圍的動靜。即使現在天色已亮,遮天蔽日的山林中還是十分昏暗。
這次卡林格什麽怪物也沒遇到。抵達半山腰時,他再次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警示物,卻連一聲怪叫都沒聽見過。
卡林格故意在山林裏多摸索了一會兒。等他回到山腳下,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
他離開山路,剛走到田埂上,發現前面堵了一群人,為首的就是常駐吟游詩人和女店主。這些人挨在一起擠來擠去,誰也不敢再向山路的方向靠得更近。
看到卡林格的身影,女店主驚喜地大叫了一聲。這叫聲猶如一道口令,黑壓壓人群突然爆發出歡呼,向着卡林格洶湧而來。
卡林格吓得夠嗆,連連退了幾步,最終還是被人群圍攏了起來。
詩人激動地沖上來試圖擁抱,卡林格靈敏地閃開了。于是詩人改為牢牢握住他的手:“你竟然活着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一定會死在山裏!”
——你到底是想讓我活還是想讓我死。卡林格回以僵硬的笑容。
女店主打量着卡林格問:“你受傷了沒有?傷到哪了?我們村子裏有醫生的!她可能還沒起床,我這就讓人去叫她!”
——我傷到心了。昨天有個精靈說要送我下山,最後他沒來送。
一個昨天并沒出現過的老人拍了拍卡林格的手臂:“你回來了就好,殺不了惡魔也別灰心,那是惡魔啊,咱們一般人都對付不了,我們不怪你的……”
卡林格說:“我遇到了幾個怪物,都給殺了。今天我先回來休息,晚上我繼續去殺它們。”
人群靜默了幾秒,然後爆發出各種大呼小叫。剛才那個老人甚至眼裏泛出淚花,喊着黑樹村終于有救了。
這時候,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靠近過來,拉了拉卡林格的鬥篷。
卡林格低頭一看,昨天他見過這小孩,就是他剛抵達村子向一個婦人問路的時候,那家門縫裏怯生生的小孩。
女孩小聲問:“你看見精靈了嗎?”
卡林格誠實地回答:“看見了呀。”考慮到自己一路上摸摸索索,手不太幹淨,他就沒有去摸小孩的頭。
“精靈一個人在山上,他害怕嗎?”
這可愛的提問讓卡林格楞了一下。聽他們提到精靈,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有人問精靈是不是還在生他們的氣,有人問精靈能不能下山來,有人問是不是惡魔囚禁了精靈,還有人問卡林格是否會再次上山,能不能幫他們把一些東西轉送給精靈。
卡林格問他們想送什麽,有人說想送信件,有人說想回贈一本黑樹村的編年志。常駐吟游詩人說想送點水果和酒略表感謝,畢竟精靈救了他的舅舅,也就是本村治安官。
其實,就在下山的時候,卡林格還琢磨過一件事:名叫霧凇的精靈為什麽不離開這座山?
霧凇的導師不在了,附近也沒有他的同族,他守在這裏有什麽意思呢?
即使山體深處有危險的東西,這也不該是霧凇一個人的責任。他完全可以離開,即使想認真負責,也可以招募一些冒險者和賞金獵手來處理這些事嘛。他幹嗎要死守着一個不宜居住的破遺跡?
卡林格甚至想過,說不定“惡魔”之說本來就是法師自己搞出來的,其中也許有某種陰謀。
這确實是諸多可能性中的一種。
不過,現在看着黑樹村這群又蠢又天真的村民,卡林格也能隐隐猜到另一種可能。
卡林格只管工作範圍內的事,自知不是什麽善良柔軟的人。但他也承認,世上是有這樣的人存在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