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款冬姑姑 (12)
一個太子監國,公主攝政,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他望着大門,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大門一般。紀貴妃嗤笑一聲,扶了扶散落的鬓發,轉身欲離去,可走了幾步,不見太子跟上來,她回頭冷笑道:“還愣着幹什麽?”
太子眼裏有不甘,有怨憤,他轉過身,可眼神依然停留在那莊嚴威武的大門上,握了握拳頭,拂袖跟上紀貴妃的腳步。
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大雪紛飛的早晨穿過美輪美奂的游廊,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邁像修羅場一般。
“打你的臉?”紀貴妃直視着前方一望無垠的雪景,泛白的嘴唇輕啓,“這二十年來,皇上當衆掃你的顏面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面容雖平靜,語氣卻是越來越激動,“他眼裏只有那個賤/人!只有那個賤人的種才是他的孩子!”
紀貴妃突然轉身,怒目而視,若不是顧着威儀,她恨不得上前揪住太子的衣襟,“咱們母子這些年受的委屈還少嗎!”
似乎是受了紀貴妃情緒的影響,太子雙手也顫抖起來,他心裏有一股火欲噴薄而出,可湧上心頭,卻是無力之感,他垂下手,說道:“可我終究是太子,是大梁唯一的儲君。”
“糊塗!”紀貴妃的雙眼突然充了血,她怒視着太子,恨眼前的兒子總是胸無大志,“今天能讓公主攝政,明天就能立公主為儲!聖德□□當年可就是從攝政公主之位登上的龍椅,你給我想清楚了!”
而紀貴妃說的這些太子不是不清楚,他一生都活在樓音的陰影下,皇帝給予的偏愛早就超乎了一個公主該得到的寵愛,若不是因為樓音是個女子,這儲君之位哪裏輪得到他來坐?這一道理他和紀貴妃比誰都明白,所幸的是,他身為男兒,終究是勝了樓音一籌。
可随着兄妹二人年齡漸長,連性別的優勢都漸漸被皇帝忽略了,任何事情上,樓音總是勝他一截,若長此以往,他的儲君之位早晚不保。
他像是大夢初醒一般,說道:“那……那怎麽辦?”
與太子的一團亂麻不同,在養心殿外的一夜,紀貴妃早在寒風中想清楚了後路,她搖搖頭,“用妙冠真人來得皇上寵信已經到了盡頭,咱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太子的眼裏突然亮了起來,他問道:“母妃可是有了對策?”
紀貴妃瞥他一眼,“你且先回東宮,即便有樓音攝政,你這監國太子也不能落了下風,且先回去歇着。”
太子心裏也沒個定數,他便只能先回去等着紀貴妃的消息。
Advertisement
不似紀貴妃的內心湧動,樓音在摘月宮內捧着一束翠竹,一支支地往琉璃花樽裏擺放。
碳火發出“噼啪”的響聲,是這大殿內唯一的動靜,枝枝和款冬坐在一旁绾着針線,時不時看兩眼樓音。
“殿下,您說太子得知皇上的旨意後會是什麽反應啊?”枝枝想象了一下太子的表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肯定是耷拉着腦袋等貴妃娘娘的對策。”
樓音把翠竹插好,抱着琉璃花樽放到窗下,說道:“管他什麽反應,旨意是父皇下的,他還能抗旨不成?”
款冬姑姑也抿唇笑了笑,“向來只有年幼無法執政的新君才會設立攝政大臣,皇上這次可真是做絕了。”
樓音站在窗下,外面的積雪将殿內照得透亮,她喃喃道:“父皇這次是把他逼到絕路了吧。”
堂堂一國太子,在皇帝病重之時擔起監國大任是理所應當,可皇帝再推一個攝政公主到朝堂之上,除了當年的聖德□□,怕是再無他例了。
“奴婢妄自揣測一番,皇上這也是給自己最後一次觀望了。”款冬姑姑說道,“一個監國太子,一個攝政公主,同時立于朝堂之上,高下立現。”
款冬姑姑擡眼看了看樓音,繼續說道:“公主也要做好應對之策,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是不會忍得下這口氣的。”
“應對?”樓音翻開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端起了茶壺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将小小的茶杯握在手裏也不喝下,“多年來總是他們給本宮下絆子,這一次,也該本宮主動反擊一次了。”
話音剛落,席沉的身影出現在門外,他與外面的人交談幾句,便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樓音将剛才倒的茶水遞給他,看着滿身風雪的他飲了一杯熱茶後,這才說道:“何事?”
席沉嗓子被溫熱的茶水浸潤了,說道:“岳大人遞了信兒進來。”
說着,便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來,蠟封完整,信封上無一字,樓音拆開後,迅速一浏覽,眉心跳動,指尖一僵,信紙便從她手中飄了下來。
款冬姑姑蹲下身子撿起了信紙,眼光一撇,便将內容看了個大概。
“人人皆為利己而活,公主應當看開些。”她轉身燒了信紙,說道,“在太子妃娘娘嫁入東宮那一天,公主便該料到會有這一日的。”
“我沒想到……”樓音呆呆地搖着頭,說道,“她要嫁進東宮,我攔不住,我以為她多少會向着我,我以為我與太子不管如何勢同水火,她總能記着我是她的表姐。”
“親姐妹尚有反目的,更何況表姐妹?”款冬姑姑知道此話多少有些戳了樓音的心窩子,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公主就是永遠将太子妃娘娘當做純真的小女孩,可您別忘記,她現在是東宮太子妃。”
見樓音目光依然呆滞,款冬姑姑又說道:“公主有沒有想過太子妃娘娘為何在得知太子人品後依然執意嫁入東宮?或許為的就是那中宮之位呢?如今公主與太子已經徹底站到了對立面,若是太子穩住儲位,她将來就會母儀天下,若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日後的下場還未可知,即便公主當她是妹妹,可公主能給她什麽呢?能給她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之位嗎?”
見款冬姑姑和樓音說了一大串,枝枝聽得雲裏霧裏的,問道:“岳大人的信裏到底說了什麽呀?”
款冬姑姑皺了皺眉頭,說道:“太子妃私底下游說六部尚書,彈劾公主的攝政之權。”
“啊?”枝枝瞪大了眼睛,眼珠子轉都不轉了,“皇上的旨意上午才下來,太子妃這就去游說六部尚書了?”
是呀,尤暇一天也等不了了。樓音只覺得渾身都冷透了,她坐了下來,手裏的暖爐也給不了她暖意,“她這是要我剛得了這攝政之權,就被彈劾下來?”
“去金華殿。”樓音定了心神,心知此時不是慌亂的時候,在黃昏的落雪下緩緩去了金華殿。
在這白雪皚皚的皇宮中,金華殿裏的弟子各個着了道袍,更添了蕭瑟之氣。
金華殿外的太監靠着牆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感覺眼前有人影,他一睜眼,看見樓音身着淺色鬥篷,只帶了席沉一個侍衛站在他面前,吓得雙腿一軟。
“公、公主……”他正要行禮,就被席沉攔下了,“公主來找真人?奴才給公主領路。”
這是樓音第一次走進金華殿,與他的摘月宮比起來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後宮許多妃嫔的宮殿還要華麗,假山嶙峋,檐牙高啄,倒絲毫看不出來是一個修道之人的宮殿。
“真人還在煉丹房裏,公主先到正殿稍作歇息,奴才這就去找真人。”一說完,那小太監逃似的溜走了。
樓音看着他飛奔的身影,說道:“宮裏的人當真這麽怕我?”
席沉倒是在認真思考着這個問題,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宮外的人也很怕公主。”
“……”
樓音不再說話,安靜地坐着等候妙冠真人。眼看夜色漸漸降臨,連月牙都冒了出來,妙冠真人這才頂着一頭熱汗走了進來。
他單薄的道袍濕了一片,手裏搭着一件大氅卻不穿上,見到樓音只是默默行了個禮,說道:“公主有何事?”
樓音也不與他寒暄了,開門見山說道:“想麻煩真人連夜出宮一趟。”
妙冠真人長至耳畔的眉須飄動了一下,他擡眼看着樓音,問道:“為何?”
樓音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說道:“真人可聽說了皇上今早的旨意?”
妙冠真人只是笑了笑,整個朝廷還有誰不知道“太子監國,公主攝政”?他沉聲說道:“貧道還未恭喜公主。”
樓音也笑了一來,只是眼裏帶了些寒意,“這攝政公主的名號可真沉,本宮帶着嫌重,還請真人連夜游說各言官,彈劾皇上的這一旨意。”
“哦?”妙冠真人倒是愣了一回,但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緣由,說道,“不過舉手之勞,貧道這就出宮。”
樓音抿唇笑了笑,又說道:“真人每日都煉丹到夜裏?”
“也不盡是。”妙冠真人背過身說道,“只是那日既答應了公主要做到的事情,定然要竭盡全力,不讓他人看出破綻來。”
☆、60|第 60 章
卯時一刻了,天黑得靜谧深沉,即将迎來透亮的黎明,而樓音依然躺在床上,懶懶地不願起床,枝枝叫了好幾次,見她還是不睜眼,以為她病了,便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額頭,“公主,您是不是身體不适?”
可一觸上她的額頭,也不曾感覺有發燙的跡象,臉上也正常,只帶了些紅暈,這是睡了一覺通常都會有的。
樓音只覺眼皮像是灌了鉛似的沉,怎麽也睜不開,她犯了個身呢喃道:“頭暈。”
枝枝俯身仔細看了看樓音的臉,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異常來,于是轉身讓香兒去請太醫,這一對話被款冬姑姑聽到了,她放下手裏的金盆,擦了擦手走過來問道:“公主怎麽了?”
“許是病了。”枝枝搖頭,說道,“公主說頭暈,是不是昨晚染了風寒?”
款冬姑姑帶着責怪的語氣對枝枝說道:“眼看就要到年關了,怎麽就讓公主染了風寒?”
枝枝撇着嘴,低頭看鞋子,款冬姑姑嘆了一聲又去看樓音,“公主,您除了頭暈還難受嗎?太醫一會兒就來。”
聽不到樓音的回答,似乎是睡着了,款冬姑姑掖了掖被子,低聲說道:“今日太子上朝了,公主既攝政,也該出現在前朝的,如今病了倒省事。”
她兀自呢喃着,不一會兒容太醫便踏着夜色來了,寒氣深重的夜裏,款冬姑姑先讓他在外間坐在火盆前驅散了一身寒氣,這才進了寝殿。
樓音昏睡着,直到感覺有人在床前說話才轉醒,只聽見容太醫與款冬姑姑低聲說着:“脈象不像是染了風寒,許是這幾日累着了,我開些藥方,公主先用個幾劑。”
後來也不知他們又說了些什麽,容太醫走時天都大亮了,樓音撐着床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才清醒,“什麽時辰了?”
“辰時了。”款冬連忙過來摸她的額頭,問道,“公主好些了嗎?”
樓音捏了捏脖子,想下床洗漱,卻發現雙腿無力,複又躺了回去,“太子呢?下朝了嗎?”
這個時候居然還惦記着前朝,款冬姑姑無奈地說道:“早已下朝了。”
樓音倒是沒有太在意,只哦了一聲又問道:“今日早朝,太子那邊有什麽情況?”
前朝的情況時刻有人盯着,早就傳回了摘月宮,款冬姑姑只撿了重要的說:“倒也沒什麽,只是太子與南陽侯有些不對付。”
樓音點點頭,她又繼續說道:“今日周國使臣再次提出要接季公子回國,太子倒是有些松口的跡象了。”
“嗯?”樓音的聲音高了一度,一把握住了款冬姑姑的手腕。
“公主別急,到底還有齊丞相坐鎮呢,皇上都沒松口的事兒,豈能由太子說了算?”
樓音拂開額前的頭發,滿不在意地說道:“我急什麽,不過是怕太子又做錯事惹父皇不開心罷了。”
款冬姑姑擡眼瞧了她,“奴婢就是說這個呀。”
看到樓音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滞,款冬姑姑立馬轉了話頭說道:“周國使臣倒是執着,天天求日日求,非要将季公子帶走,當初将他送來做質子的時候怎麽沒見這份熱忱?”
倒不是周國使臣急了,是周國太子急了,在大梁多次無法下手解決季翊這個心腹大患,還不急着将他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到時候想怎麽處置他都有的是辦法了。
樓音深深吸氣,感覺身上有力氣了才下了床,一邊梳妝一邊問道:“父皇呢?”
款冬姑姑一邊為樓音篦頭,一邊說道:“還是老樣子,病情不見好轉。”
樓音捏着一支金步搖,輕輕晃着發出一陣細碎的響聲,伴随着她的話音落到款冬姑姑耳朵裏,“王院正醫術不精,也該退隐了。”
樓音究竟是得了什麽病,容太醫也說不清楚,沒有明顯的病症,只得當氣血不足來調理,好在幾天後樓音完全見好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而樓音這一病,根本沒有涉足前朝一步,只是每日聽款冬姑姑說一說朝廷上的事兒,像聽家常事一般。
只是這病剛好,樓音便又要出宮,這讓款冬姑姑很不滿,樓音便多穿了件衣服,說道:“我要去見一見岳大人,總不能讓他一個外男進摘月宮吧?”
款冬姑姑嘴上不說,心裏卻念叨上了,當初傳季翊入宮時也沒見介意他是外男呀。
在款冬姑姑的千叮萬囑下,樓音總算出了宮,坐在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裏,聽着枝枝絮絮叨叨的說着這幾日的閑事。
“席沉說,昨日王院正的馬車在雪地裏打了滑,王院正摔傷了,告假回家休養了。”
樓音沒有睜眼,懶懶地嗯了一聲,嘴角噙着淺淺的笑,“席沉越來越得我心了。”
枝枝也笑着挑眉,從馬車簾子的縫中往外看了一眼,“呀,質子府呢。”
樓音的睫毛輕顫了一下,也沒睜眼,只聽見枝枝自言自語說道:“也是奇怪,這幾日公主卧病在床,聽席沉說,季公子也成天請大夫去質子府,連大門都沒有踏出過一步。”
原本枝枝提到質子府,樓音心裏像是被一根羽毛拂了一下,可聽她這麽一說,妙冠真人的話又回響在她耳邊,她突然坐直了,打開小小的窗子,看見銀裝素裹的質子府外,只有侍衛挺直了腰站着,沒有閑人走動,緊閉的大門前偶爾有幾片雪飄過,看起來像是常年無人居住的府邸一般。
馬車駛得慢,直到質子府在慢慢隐藏在風雪裏,樓音才收回了目光,她用雙手摸着自己冰涼的臉頰,問道:“周國使臣呢?”
“還在大梁呢。”枝枝答到,“皇上病中,太子倒是松了口,但齊丞相與皇上是一個意思,現在正和周國使臣僵持着呢。”
枝枝嘆了一聲,說道:“也不知道季公子是什麽意思,願不願意回去。”
季翊作為一個質子,回不回國都不是他能決定的,他的意思又有什麽用呢?只是周國的使臣還在大梁,樓音心裏卻也不是滋味,她不想季翊回國,但如今心裏的想法卻也有些變味,她不知道自己想留下季翊是為了報仇還是別的什麽。
車轍在雪地上滾動着,靜谧無聲,慢慢停了下來,席沉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提醒樓音到了淮河邊了。
接近年關,又是寒冬,連天香樓也顯得冷清,岳大人已經在雅閣內候了有一些時辰了樓音才姍姍而來。
雅閣內裝潢典雅,新鮮的花束還散發着淡淡清香,岳承志煮着一壺熱茶,惬意地合眼養神,聽到了動靜才起身行禮。
樓音笑道:“岳大人有這閑情逸致煮茶,莫不是請本宮出來喝茶的吧?”
岳承志讪笑着,引着樓音落座了才說道:“下官多年來有個毛病,心裏越是沒着落,便越愛煮茶。”
他這一說,讓樓音提起了心,“什麽意思?”
“下官這幾日從錢莊順藤摸瓜,查到了贓款的去向。”岳承志用手指蘸了一些茶水,往桌上一劃,說道,“從平州,一路往南。”
樓音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平州原本就屬于大梁邊遠之地,再往南,那便是邊境了,而南境之地,能拿捏住陳作俞的人,怕是只那一個。”
話說到這裏,樓音的心已經開始極速跳動,岳承志的話卻停在了嘴邊,“公主可知下官的意思了?”
雖然心裏有了底了,但樓音還是要岳承志親口說出來,她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遮住自己臉上的慌色,說道:“岳大人但說無妨。”
岳承志知道樓音慌了,但是事情查了出來,事實就是事實,她不想承認也無法,“南境常年被外地侵犯,尤铮将軍鎮守着,幾年來相安無事,但尤铮将軍也成了南境說一不二的主,天高皇帝遠,尤铮将軍在南境斂財屯兵也是有可能的。”
樓音的手一抖,連茶水都撒了出來。岳承志不慌不忙的擦了茶水,神色平淡。此事他已經盡可能委婉地說出來了,就他掌握的證據顯示,這些年來陳作俞貪下的錢絕大多數确實是落入了尤铮的手裏。
尤铮何許人也?尤大将軍的獨子,年少成年,征戰沙場戰無不勝,是大梁聞名的少年英雄,當年打敗周國後,還自動請纓戍守邊疆,讓世人對他的尊崇又多了幾分。
除了這盛名外,他還是樓音的親表哥,是樓音自小到大唯一崇拜的人,是她心裏戰神一般的存在,似乎他從來就與世事的污穢不相關,如今岳承志透露出尤铮才是陳作俞身後的人,樓音竟是如何也不願相信。
岳承志看了看天,起身說道:“下官不宜出來太久,免得惹了別人生疑,這便走了。”
看樓音神情恍惚的樣子,他也不多說,徑直走了下去。
來的時候為了避嫌,岳承志叫人将馬車停在了別處,此時要回去便免不了要不行一段,他籠緊了大氅,邁步往外走去。剛踏出天香樓,就見季翊迎面走來。
季翊像岳承志見了禮,擡頭看了一眼樓上,問道:“公主在上面?”
☆、61|第 61 章
岳承志走後,季翊站在天香樓樓下,倚靠這畫柱,低頭轉動拇指上的扳指。那是他的師父送給他的,多年來一直帶在身邊卻很少佩戴,青灰色的玉質有些獨特,乍一看像是劣質的貨色,那些街邊小販拿來騙人的,但這種玉名為渾山玉,外面清灰的玉層包裹着裏面通透的玉心,珍貴無比,為了保留其特性,擁有此玉的人很少将外面的一層玉石打磨掉。
郁差遠遠站在街邊的角落裏,手裏拿着黑色鶴氅,注視着季翊身邊的來往之人,幾次想上前把手裏的鶴氅交給他,但看到他孤傲清冷的身影還是沒能邁出腳步。
不知站了多久,天香樓內華麗的樓梯上終于有了腳步聲。幾個錦衣衛在前面開路,枝枝領着樓音慢慢走了下來。
樓音身着彈墨绫薄棉襖,外面披了金絲飛鳳紋大毛鬥篷,與這奢華無比的天香樓融為一體,像是一個錦繡牡丹圖。
她走得慢,思緒還留在震驚中尚未回神,腳下踩了空也不知道,幸好枝枝眼明手快扶住了她,身邊幾個侍衛也是吓得不輕,以為周邊出現了什麽情況,立馬警惕地環視四周。
季翊從門外的縫中看到這一幕,突然勾起一絲淺笑,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了下來放進袖口裏,負手站在檐下,目光随着飄雪飛向遠處。
樓音看到他的時候,心裏“噔”了一下,上上下下的,眼神飄忽不定。
可季翊根本不看她,像是入定了一般站着,連雪花飄到他的睫毛上也沒有動作。
“你在這裏做什麽?”
季翊終于有了反應,拂了拂臉上的雪,說道:“躲雪。”
輕飄飄的一句話像是落雪一般飄進雪地便沒了蹤影,樓音來不及說其他的,枝枝已經撐好了傘,等着她踏上馬車。
她沒有多做停留,徑直上了馬車。
枝枝收了傘,動作麻利地登上馬車,放下厚重的簾子,将一片雪白的世界隔離在外,她似無意地說道:“奴婢以為公主要和季公子說一會子話呢。”
樓音抱着雙臂,瞥了枝枝一眼,“為何?”
“奴婢猜測而已。”枝枝用一塊兒貂皮包裹好了手爐,塞到樓音懷裏,說道,“前些日子一提到季公子,公主總是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骨頭的樣子,但這幾天,好像沒那麽嚴重了。”
枝枝在樓音面前随意慣了,這些話也像平時一樣只當做聊家常一般,但這一次,樓音卻聽進了心裏。
“我還是恨他。”樓音自言自語着,也不管枝枝聽不聽得懂,“我還是恨他那麽狠心。”
果然,枝枝沒聽懂樓音的話,臉上挂着一幅茫然的表情,樓音深吸了兩口氣,說道:“先不回宮,去趙國公府。”
今日岳承志說出的事情讓她一時無法相信,可尤铮遠在南境,尤将軍又去了北疆,如今整個趙國公府只有尤夫人一人。雖說尤夫人一屆女流不會知道什麽內情,但如今樓音也只能去她那裏探探口風。
“趙國公府?”枝枝說道,“如今趙國公府可是空無一人。”
“尤夫人呢?”
枝枝說道:“自尤将軍走後,尤夫人便搬去了京郊的莊子裏,那裏有許多她的老奴,只當是作伴了。”
樓音想也不想便說道:“那就去京郊。”
那處莊子小時候她常常和尤铮尤暇一同去玩,那裏有活潑好動的小貓小狗,夏天還有茂密的蘆葦蕩,曾是她除了皇宮外去的最多的地方。
車夫得了命令,立馬調轉馬車,往京郊駛去。
經過東市時,見張記糕點鋪還開着門,樓音便讓枝枝去買一些糕點,“尤夫人喜歡張記的糕點,你去買一些翠玉豆糕和玫瑰蓮蓉糕,咱們帶到莊子上去。”
枝枝應聲下去了,樓音依靠在車璧上,透過狹小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景象。臨近年關,又天寒地凍的,很多商戶都關門閉戶的,路上行人也少得可憐,只有幾個裹着厚厚棉襖的百姓匆匆走過,像是走在一幅白色的畫卷上。
外面冷得很,枝枝買好了糕點幾乎是跑着回來的,跳上馬車搓了搓凍得發紅的耳朵,卻看見樓音依然在注視外面。
“公主,怎麽了?”
樓音皺着眉頭,左右看了一下,說道:“總覺得有人在看我們。”
這樣的事情枝枝不敢大意,她又跳下馬車叫上席沉一同觀察了周遭一圈,确定沒有可疑的人以後才又回了馬車。
“沒有呀。”枝枝疑惑地說道,“席沉也沒發現有什麽可疑的人。”
但是這種感覺來得太強烈,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的感覺,揮散不去,樓音總覺得自己被人盯着。
“會不會是……”枝枝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季公子?”
畢竟親眼目睹過季翊像瘋子一般做那樣的事,枝枝覺得樓音的感覺完全可能來自于季翊。
但樓音卻搖搖頭,“我總感覺不止是幾個人。”
馬車依然在行駛着,出了京都城,周遭的行人便更少了,方圓十裏也見不着一個,四周寂靜得知聽得見車轍滾動的聲音。
樓音合着眼,宛若睡着了一般,靜谧地如同小貓。但是枝枝知道她沒有睡着,她的睫毛一直輕顫着,這是她心裏極度煩悶的時候才有的表現。
忽然,樓音睜開了眼,說道:“我心裏總覺得不安,咱們先回宮,明日傳尤夫人進宮便是。”
枝枝不知道樓音心裏的不安來自于哪裏,許是過于敏感,對于一草一木都報着警惕的心态,她将身子探出去,吩咐車夫調轉馬車回宮。
“已經出了京都城老遠了,眼看着就快要到京郊了。”枝枝盯着身旁的糕點盒子說道,“明日這糕點就不新鮮了。”
樓音嗯了一聲,說道:“你想吃便吃吧。”
枝枝像捧着珍寶一般捧起了糕點,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塊放心口中,香甜可口的粉糕入口即化,她滿足地笑着,又伸手去拿另一個盒子裏的糕點。
玫瑰蓮蓉糕粉粉嫩嫩的,枝枝拿在手裏都舍不得下嘴,剛遞到嘴邊,馬車一個閃動,她手裏的玫瑰蓮蓉糕瞬間掉了下去摔得粉碎。
主仆二人的臉色一下白了,樓音更是眉心一顫,她的預感果然是真的!
枝枝猛地掀開馬車簾子,看見外面十幾個人圍着馬車,手裏持着刀劍,與錦衣衛目光相接,交戰一觸即發。
他們都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灰的白的,棉的綢緞的,光看穿着就像行走于京都城中最不起眼的百姓,但各個都用棉布着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透出一股兇狠的目光。
怪不得樓音感覺有人盯着她們,卻沒被發現。
而此時手裏拿着刀劍,他們就像煞神一般,棉布麻衣也掩蓋不了渾身的殺氣。
對方有十幾個人,看樣子各個都不是好對付的,而樓音只帶了幾個錦衣衛,她心裏一緊,不由得握緊了雙手。
那幾個刺客出手狠辣,每一次襲擊都直指錦衣衛的命脈,席沉帶着人死死抵抗,讓他們無法近到馬車周圍,但對方人多勢衆,樓音怕席沉等人最終會體力不支。
可這荒郊野嶺的,她能像誰求救!
她看了一眼四周,這場景太熟悉了,她清楚地明白這不是出現在夢中的景象,而是她前世真真正正經歷過的。那一次,也是在接近京郊出,四下荒無人煙,一群來路不明的刺客突然出現,各個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絕不是一般的烏合之衆能比的。
而這一次,即便席沉多帶了幾個錦衣衛,與對方相抵抗還是略顯吃力。雙方誰也沒有傷亡,但刺客們卻漸漸處于上風,逼退了席沉的進攻,逐漸逼近馬車。
枝枝坐立難安,焦急地觀望着外面的情景,“這是哪裏來的刺客!莫不是太子派來的?”
前世一幕幕從腦海裏閃過,若真是前世的事情重現了,那麽這群人便依然會像前世一般只割去她一縷發絲,而非要了她的命。
枝枝不知樓音心裏在想些什麽,她只能焦急地看着外面,手撫上腰間的軟劍蠢蠢欲動。但是沒有樓音的命令,她不敢妄動,直到席沉的腿被三個刺客同時擊中,他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腿間的鮮血瞬間使得暗紅的衣袍變成了一片青黑。
“公主,奴婢去協助席沉!”
枝枝一個飛身便下去了,樓音來不及阻止她,她本就只是會一些拳腳功夫,如今下去無疑是個錦衣衛們添亂!
可她卻像是撲火的飛蛾一般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一把拉起了席沉,然後胡亂揮舞着手中的軟劍。
幾個圍攻席沉的此刻被這一變動岔了神,反應過來時席沉已經站穩了将枝枝護在身後,目光凜冽地看着他們。
而馬車這邊,早已有了此刻瞄準了樓音落空的檔子,沖出錦衣衛的刀光劍影,飛身将劍直指樓音。
樓音躲無可躲,她渾身只剩眼珠能動了,她在那刺客的眼裏看到了殺意,是□□裸的殺意!
她想錯了,這不是同一批人,這些人就是來取她性命的!忽然,腰間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她大腦內轟地一下嗡嗡作響,只剩一絲意識感覺到腰間一股暖流,鼻尖傳來一陣血腥味兒,夾雜着濃濃的死亡的味道。
但那劍卻沒有繼續深入刺穿她的身體,她模糊的雙眼看見刺客的動作停滞了下來,一雙潔白修長的雙手襲上那刺客的雙肩,像猛獸的爪牙一般,死死扣住了刺客的肩膀。明明只是一雙手,樓音卻似乎看到了那雙手的主人此刻是如何一幅兇殘的神态。
而比樓音的想象更兇殘的是,那雙手的關節忽然泛白,扣着刺客的雙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生将他撕成了兩半。
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那雙手下,竟像走禽一般被撕成了兩半!
☆、62|第 62 章
樓音見過午門外的斬首示衆,也見過五馬分屍的場景,可那些或利用砍刀,或用力馬匹,卻從未見過這樣血腥暴力的場面,季翊蒼白的臉上迸發出嗜血的氣息,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僅憑雙手撕碎了一個個沖向樓音的刺客。
他就像一個煞神一般,眼眸裏沒有生命的光亮,只像一個軀殼,見人就殺,身上的青灰色袍子被血染得青黑,比刑場上的劊子手還要麻木。
不知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還是被撲面而來的血腥味熏住了,樓音的腦袋渾渾噩噩的,眼前模糊不清,只覺得殘缺的斷胳膊斷腿在她眼前飛來飛去,所有人的輪廓都變得模模糊糊,只有帶着殺伐之氣的季翊越來越清晰。
即便季翊下手如煞神,那些刺客還是不要命地沖向樓音,而樓音耳力只聽得見骨骼斷裂的清脆響聲和血肉之軀被生生撕裂的悶響,像是從死亡的深淵傳來的回音,明明那樣清晰卻讓樓音覺得不真實,直到有刺客的血濺到了她的額頭上,順着眉毛留下,刺激到了她的雙眼。
刺客們一個個倒下,死狀慘烈,血流成河的場面讓樓音一下子想到了書中描繪的修羅場,這情形,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枝枝和席沉停了下來,呆若木雞地看着季翊。饒是手下人命無數的錦衣衛也愣在了原地。
人說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