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7)

風濕:“那你要幹嗎?”鈎子:“最少捅他兩刀。”這時旁邊桌上一個人哼了句“造孽”,轉過身來,是昨晚給尼姑講經的老僧。

老僧:“一切衆生,都曾經是你的父母,這把刀還是放下吧。”鈎子:“不關你事。吃你的吧!”把刀對準了老僧。

登時站起了幾桌和尚,叫道:“放肆!”鈎子急忙擺出李小龍标準的拳架,晃動着身體,準備迎戰。老僧叫和尚們都坐下,很欣賞地看着鈎子,說:“嗯,你天生有股狠勁,用在修行上會進展神速,想不想受戒?”鈎子一愣,擺着的架勢就松懈了,說:“可我不信呀。如果要我信,你就告訴我,李小龍是怎麽死的?”老僧:“李小龍是誰?”周圍的幾個和尚都搖搖頭。我剛要搭腔,風濕一把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說話。

老僧看了一圈,見實在無人知道,目光猛地對上了鈎子的視線,嘆道:“不就是你麽?真可憐,自己怎麽死的,都忘了?”鈎子瞳孔擴散,過了半晌,哇的一聲哭起來,聲調越來越慘。老僧站起,說:“別哭了,影響別人吃飯,跟我到佛前忏悔吧。”老僧向大殿走去,鈎子乖乖跟着,此廟的和尚跑過去開了殿門,兩人一前一後進入。

院中恢複了平靜,衆僧繼續吃飯。我問風濕:“他真是李小龍轉世?”風濕:“誰知道呢,但這麽說,他一受刺激,滾滾的惡念一停頓,心靈就打開了。”我:“他崇拜李小龍,忽然聽到自己就是,這個刺激的确太大了。”風濕:“是呀,老前輩的手段真厲害。我跟了王總這麽久,一直是敲邊鼓,總難一錘打到他心裏去。”這時王總鼻青臉腫地回來,坐下後喃喃道:“一定是賓頭陀尊者,就是他。”原來王總被鈎子一腳踢下臺階,暈了半晌,只覺得死了一回,重新站起,感到看萬事萬物都不一樣了。

王總認為他被賓頭陀尊者直接點化,風濕贊道:“此次千僧宴,圓滿了。”

【二十三】

王總和風濕開車回北京,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不用,王總要給我留錢,我也沒要。他倆下山後,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兩日,此廟和尚因我跟辦千僧宴的人相識,客氣地給我安排了住所。

兩日後,我問此廟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廟和尚說在西臺,許多廟都敗落了,不知還有沒有。我想:我練的武功自那裏傳出,也許那裏是我的歸宿。

西臺離此有三十多裏,下山前,我到善財寺去看萬德師傅。他不在,我遺憾地出了客房,見到鈎子頭上頂着塊手巾,在院中來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兩手合十,說他決定出家,馬上要剃度了,熱毛巾捂在頭上,是為了軟化發根,剃頭時方便。

我說:“是不是因為我,你不能向經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說:“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為我知道我是誰了。現在,好多前世練過的功夫,我都想起來了。”我覺得他的修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務并不輕松。我祝他能最終圓滿,他祝我多福多壽,我倆告別時,都眼帶淚光。

走到街角,見那個擦皮鞋的婦女還在,我走過去說:“能在你這坐坐麽?”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我坐在椅子上,見遠方山脊白雪閃亮,一層層疊到太陽裏,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壯美,不該再有人類。我目在天邊時,擦鞋女說:“我家要刷牆,你要沒事,就幫我幹幹?”她住在一間二層閣樓中,需要走一道鐵制樓梯。樓梯很陡,她在我前面,兩次身形搖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膩,令人心驚。半天才想明白,觸到的是她的衣料,并不是她的皮膚。

閣樓中有三間房,一間卧室,一間廚房,一間廁所。她要刷的是廚房,只剩下一面牆未刷,煤氣罐和爐子鋪着報紙擺在中間。我說:“用煤氣,你的生活質量還挺高。”她露齒一笑。

我幹了一會,她直搖頭,說:“你幹活太小氣了,刷牆不能一點點蹭,這樣永遠也刷不勻。你要掄圓了刷。”她接過了刷子,撩開衣袖,露出滾圓的小臂,刷了起來。

她三下兩下地把活幹完,洗了手說:“辛苦你了,到我屋裏坐坐吧。”她房中鋪着深紅色地板,有一張鋼絲雙人床,擺了一圈組合櫃,其中有電視機和錄像機,地板上放了一疊錄像帶,是007間諜片系列和周潤發主演的《上海灘》。

我:“你擦皮鞋,能掙出這份家當?”她笑着解釋,說她原是一個富裕白領,在某外資企業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學同學,兩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鬧離婚,讓她覺得萬事虛幻,就辭了工作到五臺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廟裏的清苦,于是她采用了這一折中方式,在廟邊生活下來。

卑賤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這個卑賤的工作消除自己當白領時養成的奢侈傲慢。她給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說:“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沒辦法,女人還是應該活得好一點。”她給我講了許多不吃肉的好處,說肉是天下最惡心的東西,拌上調料後才變得香噴噴,而有智慧的人絕不會被蔥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質。她撩開袖子,露出小臂,說她身上的肉也一樣。

我只覺得她肌膚光潤,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慮。她說:“怎麽,你沒看出來?”我慚愧地點頭。她很為我着急,想了一會說:“要不,你再多看點?”

她利索地脫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陣哆嗦,她關心地問:“你怎麽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個女人,教給我做愛時要控制呼吸。經歷了她之後,我情緒低落,很久才說話:“你和你丈夫有沒有離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張紙,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好,你離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驚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來,在床上滾了一圈。

她止住笑聲後,四肢張開,說:“你果然沒有智慧。來,我給你輸送點智商。”我爬過去,她收攏四肢,章魚一樣地把我團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說:“我比你大十歲,現在我還年輕,但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就不水靈了,即便維持得好,四十歲還有美麗模樣,但我還有五十歲在等着,年齡就會讓咱倆分道揚镳。看看,人間有着種種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滾落在我身旁,摟住她的乳房,我一陣傷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幹眼淚,把我拉下床,齊頭齊腳地對坐在地板上,嚴肅地說:“能超越種種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師傅,寺廟中的佛菩薩都是泥塑,而到我師傅那,你說你想見誰吧,想見觀音菩薩,我師傅一撩門簾,觀音菩薩就走進來了,想見達摩老祖,就能約着一塊吃飯……”我變了臉色,問:“你師傅是什麽人?”她:“我不說是什麽人,只說他的長相,他和周潤發長得一樣,但周潤發現在胖了,沒以前精神,而他永遠是周潤發二十四歲演《上海灘》的模樣。只要你信奉他,我倆就能超越年齡的局限,永遠在一起。”沉默半晌,我問:“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過覺?”她一臉惱火,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我剛覺得自己失言,她卻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個人,說:“我這人辦事,不計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褲腳,說:“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緊,已露兇相。我略一掙紮,她跳起來,沖着我的臉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揚起,點在她鼻梁。她一聲哀號,滾到組合櫃邊,雙手捂臉,痛得眼淚直流。

奪門而逃。跑下鐵梯時,回頭見她捂着臉站在窗口,兩個肘枕在窗臺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個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讓女人難過。

走回房間。

我:“你還會咬人呀。”

她:“你也會打人呀。”

她鼻梁紅腫,眼中布滿血絲,稍眨眼,滴出一顆淚,滾下臉頰,沿着乳溝滑下。這顆淚經過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順勢而下,在小腿和腳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腳大拇指甲上起飛,啪嗒一聲落在牆上。

看着牆上的一星濕跡,我倆呆住了。過了半晌,她說:“只有兩個答案:一,這不是一滴眼淚;二,我的皮膚好,太滑。”經過對她皮膚的深入研究,我倆都認可了第二個答案。我對她說:“管你師傅是什麽人,我跟着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幾天,一夜她做了個夢,夢到我上輩子是一個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個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壞了千年道行……後來她遠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臨死前,曾下山企圖找她,但人間的萬家燈火令我惘然懼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說她第一次見我,就有心痛的感覺,必是前世因緣。我當晚也做了個夢,夢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條鯨魚。夢境真切,醒來後,皮膚上仍有海水的感覺,甚至能回憶起我游蕩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離加拿大西岸不遠……

我倆做了各種各樣的夢,我後來明白,我曾經是任何東西,和任何人都有着前因後果。

她準備帶我去昆侖山見她師傅。我告訴她,在五臺山西臺有個地方和我有着莫大關系,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斷因緣。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帶她。

她說我會一去不返,她對男人的伎倆了如指掌。我對她說了我的武功師承,她回答:“搞不懂你們這些練武人的事。”我又說三日內不回來,她以後再遇見我,有權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歡心,給了我路費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發現它現在是一座豬圈。

喂豬農民告訴我:“房梁柱子都是上好木頭,養豬太可惜了。”我問:“你要做什麽?”他說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電風扇,冬天配上火爐子,這裏可以成為一個蠍子養殖場。

他說蠍子比豬值錢多了,而且不會有道德愧疚感。賣豬要防止豬在過秤前拉屎撒尿,因為一泡尿出去,起碼少半斤分量,拉屎則損失更大。每當他猛抽豬屁股,就會在良心上譴責自己,而蠍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蠍子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城裏人對蠍子的需要量會越來越大。

他啧啧贊嘆:“城裏人的身體真好,怎麽毒都毒不死他們。”他說農作物用化肥激素,現在田裏都沒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裏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裏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後他們的藥只有一種——蠍子,因為除了以毒攻毒,再沒有別的辦法。今天一克蠍子毒能起作用,日後會變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養蠍子的事業将千年不休,萬年昌盛。

我問:“你們這生蠍子?”他:“得到外地買蠍種,一只肥豬也換不來幾只。我們這不長蠍子,因為土特殊。”他領我到外面,用手挖開土層,見一截白色的動物骨頭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問:“恐龍的骨頭?”他笑了:“不,是土。”此地土壤成分複雜,雨水滲到土中,會凝結成團塊,加上烈日暴曬,最終成了天然陶器,傳導太陽熱量,灼傷土下的昆蟲,同時受傷的還有植物的根莖。蠍子喜好陰涼,自然不願來這種熱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擴展蔓延,田地越來越多地變質,不久這裏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遷走另尋活路。

他們的生死與我無關。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動奇妙,如龍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我征服,我挖掘出許多塊,當挑選時,發現養豬人已走,城裏人的怪異,一定令他很不耐煩。

我最終挑了三塊,其中一塊上窄下寬,好似無頭無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狀分明,我覺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靈。

回到空幻寺,見養豬人在給豬喂食。他見我拿的硬土,說:“這是虎頭,這是鷹爪,這個……小兄弟,你想媳婦了吧?”他沖我嘿嘿笑着,眼光閃爍,一瞬間顯得聰慧無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較高,如果生在城裏,會成為一個有錢的好人或者有錢的壞人。但他生在山裏,便沒有了好壞。窮人沒有道德,他們只在生存。

空幻寺養豬也好養蠍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錯誤。人間有正邪,如果周寸衣或二老爺名聞顯達,這個豬圈便會是武林勝地。可惜他倆都禀賦邪氣,行為乖張,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現出了相同趨勢,本派的發源地只好污穢下去。

我把鷹爪形硬土送給養豬人,離開了空幻寺。

下山時,有女聲喊我:“你——幹什麽的?”擡頭見山坡上立着一個女人,穿着一件肮髒紅背心,胸部飽滿,腰細胯寬。

我是個經歷過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體的質感,我想:“難道祖師爺要賜我個女人,不忍心讓我白來一趟?”等我上了山坡,才發現她是小女孩。因為仰視的距離,我判斷不了她的真正身高。與其說她是個小女孩,不如說她是個微型女人,因為她的身材比例已經不是孩子。

我:“你幾歲?”

她:“十歲。”

她過早地發育了,她的目光充滿童真,歡喜地看着我。她顯然寂寞,連催我好幾句:“說說。”我:“說什麽?”她想了想,沒詞。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後,興奮地叫起來:“說土,說土。”我向她解釋了一番,她拿過虎頭硬土,反複看着,啧啧贊嘆:“真像呀。”她發現了女形硬土,大叫:“這是什麽?說說。”我一時語塞。她拿了過去,仔細端詳,說道:“噢,我知道了。”我:“是什麽?”她:“我!”她把襯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說:“是不是?”我閃開目光,連聲道:“對。”她放下衣服,說:“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着她,心中嘀咕:“怎麽早熟成這個樣子?難道她是收錢的?”腦海中登時呈現酒吧中的一幕,想到進了她家後,會有一個老農寫寫算算地跟我算賬:一個玉米一千塊,一個白薯兩千元……

她家在一個窯洞中,窯洞裏只有個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着一個七十歲模樣的老頭,女孩叫了聲:“爹!”我心中一驚,暗道:早熟之後必有早衰。

她爹見了我慌忙站起,說:“啊,你這樣的城裏人,能到我們這家來,真好。”女孩:“給他吃點什麽?”她爹頗為躊躇,說:“家裏也沒個啥,要不,給你做飯吧。”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滾了起來,對我說:“很好玩。你也上來滾滾?”果然不出所料,她開始行動了。

我想轉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頭好言相勸:“姑娘,你這麽做,只能毀了你自己。你用這種方式掙的錢越多,你今後的路就會越窄。”她奇怪地看着我,說:“你說什麽?玩不玩?”她目光單純,直視着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質貧乏,可能在床上打滾就是她唯一的玩樂,她是真的覺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負擔,躺在床上滾了一圈,她樂不可支,忽然整個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觸到她的身體,我竟有些激動,正要推她,她爹走了進來。我心中一亮:還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奸在床,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兩千那麽簡單的事了。

不料她爹沒有破口大罵,反而露出焦黃的牙齒“嘿嘿”一笑,說:“鄉下孩子野,就喜歡這麽玩。”我:“……沒事沒事。”我起身坐好,她爹手裏端着碗面,說:“要玩好了,就吃面吧。”我再次緊張,覺得這碗面大有文章。吃面時,聽到女孩跟她爹說:“這個是虎頭,這是——我。”我轉頭,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沖我嘿嘿笑道:“鄉下孩子,沒規矩。”我尴尬地笑了兩聲,但心安了,判斷這是質樸的一家人,無需多慮。

吃完飯,她爹跟我說:“沒有什麽可招待你的,你要覺得這炕還能睡,你就睡一覺。”盛情難卻,我躺下睡了一覺。

醒來後,見女孩坐在我身邊。她把我球鞋的鞋帶拆了,用鞋帶在手指間編出各種花樣,見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間是一個菱形套四方形的圖案。我說:“你要覺得能玩,鞋帶就送給你吧。”她爹的腦袋從炕沿升起,原來剛才蹲在炕下抽煙袋。他喜悅地對女孩說:“還不謝謝叔叔。給東西了。”我摸索身上,還有十幾塊錢,除去坐車的五元,餘下六七塊都放在了炕上,說:“謝謝你的面。”她爹一下急了,說:“吃面還要錢?你是瞧不起我!”我說了半天,他還是把錢塞回我兜裏。我頗為感動,說:“大伯,我沒什麽東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給你吧。”她爹跟我比劃了兩下,就哈哈笑着坐下,我也覺得他的資質太差。看時間不早,我告辭了。父女倆送我出屋,他爹讓女孩回去,女孩執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記耳光,女孩哭着回屋了。

她爹突然煥發出的暴力令我震驚,但他轉過身來又是笑容滿面。

他陪我走了幾步,說:“兄弟,你把這丫頭帶走吧。我們這方土堿性大,傷男人卻潤女人,你看她這模樣,長大了醜不了,過一兩年她再大點,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帶走吧。”

【二十四】

她爹的請求,感人肺腑,令我無法拒絕。臨別時,我和她爹緊緊握手,一再表示我不會睡她,她爹則一再表示:“睡吧睡吧。”她很高興,沒有一點和爹訣別的意識,手裏玩着鞋帶,蹦蹦跳跳地跟我走了。由于無鞋帶的鞋穿着太松,我越走越沉重,感慨自己原本想離群索居,不料還多了個女孩。

走出半裏地後,我肚子難受起來,問女孩哪有廁所,她說找個土坡就行,見我一臉不悅,便說附近原有個小學,後來老師都走了,就廢掉了,小學裏有公共廁所。

到達後,我叫她在外面等我。走進去,面對陳年老糞,強忍着惡心,找了個坑位蹲了下來。當我稍感輕松時,一個老大媽走了進來,見我一愣,後興奮地說:“你是城裏人吧?怎麽到我們這來了?”大媽一個邁步,在我身旁蹲下,立刻響起了一串水聲,她還在追問:“哎呀,你不會是新來的老師吧!孩子們可有救了。”我說:“大媽,雖然你我有年齡差距,但你也不能這樣呀。”大媽臉色一紅,側過頭去不再看我。我倆分別完畢,雙雙走出廁所。大媽又問了我一遍是不是新來的老師,我說不是,她遺憾地走了。

女孩沖我跑來,體貼地說:“拉完了?”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鞋帶,系了在鞋上。

我拉她的手走出校園,把六七元錢放入她的衣兜,說:“回去找你爹吧。”她走了。

如果沒有旁邊的樹木房屋對比出她的幼小,單看遠去的背影,是個性感的女人。我仰頭對天,默想:“祖師爺,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無力承受。”回到擦鞋女家,她已收拾好行囊,把組合櫃、電視機賣了,只留下一張彈簧床,廚房的煤氣罐和煤氣竈也賣了,兩天來在一家小面館吃飯。我問她把東西都賣了以後怎麽生活,她說她在這裏給師傅拉學生已經一年,這次回到師傅身邊,再也不願下山了。

她請我去吃蘑菇面,說:“祝賀你保住了你的手指。”面館的老板是佛教徒,四壁挂滿佛畫,桌椅間也放置了佛像。我倆在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雕像中間吃完了面,她感慨道:“我師傅那裏沒有這些表象,只有簡潔的心法。此心法是一切宗教哲學的來源。”她給我講了一個孔子傳心法的故事。《論語》記載,孔子有個徒弟叫曾參,他一日在學堂等孔子出來,心中只有此念,後來連這個念頭也沒了,只是恭敬地站立。孔子出來後,見他的狀态,拍了他一下,說:“吾道一以貫之。”“一以貫之”的含義是:你保持此狀态,一路下去就對了。

這是孔子傳心法的典故。她師傅發現老子、耶稣、釋迦牟尼的生平中也有類似事例,所以總結“無念而生的恭敬心”便是聖人們的心法,原始人祭祀天地便如此态度,所以才能有文明誕生。

吃完面,回到住所,我拿出虎形硬土和女形硬土,說是送給她的。

她端詳着女形硬土,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嚴肅告訴我,她師傅的所在,是天下最清靜的地方,容不得男女私欲,讓我從這一刻開始,把她的裸體形象從腦海中剔除。

她把鑰匙還給房東,帶我坐上長途汽車。我與她一路無語,她很有自律精神,已經進入了心法狀态,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迅速閃開。

下了汽車,我倆搭乘一段農民的驢車,她坐了一會就跳下來,說:“不坐了!走路上山。”我明白,驢車的颠簸,令她有了彈簧床的聯想。

兩小時後,一輛吉普車在我們身旁停下。車上是一個鄉村幹部模樣的人,他說前面一段路是黑松林地帶,幾個被通緝的逃犯藏在那裏,常會搶劫路人,我倆這樣走去,等于自投死路,他可以讓我們搭車。

上車後,他說:“山裏人和我們可能不是一個人種,生命到了高級狀态就會呈現人形,連植物裏的人參、何首烏年歲長了也會是人形,而且還能分出公母。你怎麽保證人只能是猴子變的?也許有的人是老鷹、豹子、山雞、野兔直接變來的。”他說他年輕時跟着縣幹部搞人口普查,深入山區,見識過各種怪人,有的是蛇類的眼睛,有的還不能直立行走。他向老幹部陳述了“萬物生人”的理論,老幹部則說:“沒那麽玄,這是長期接觸不到外界,近親結婚造成的。”山中需要人種更新,每到一處,都有老人流淚求他:“年輕人,把種留下來吧。”老幹部也勸他:“可惜我沒那個能力了,否則會和你并肩戰鬥。”他心生慈悲,和各種奇形怪狀的女人睡了覺。

我問:“難道就沒有一個漂亮的?”他:“有。”那是一個身高腿長的姑娘,面目清純,一看便知是山中靈氣滋養出來的尤物,他欣喜若狂。但第二天早晨,他發現此女左腳只有兩個腳趾,留下了一生做不完的噩夢。

雖然他的義舉沒有幸福可言,但每當開車走山路時,想到他的兒女遍布山野,還是有一點成就感的。

正說着,只見前方路上卧着一個人。擦鞋女大叫“停車”,他冷笑一聲:“不能停,肯定是那幾個逃犯設的圈套。我們壓過去,看他起不起來。”他加大了馬力。

那人沒有起來。

從後窗望去,路面留下長長的血道。

他拍着方向盤,嘀咕道:“怎麽不起來?也好,為民除害了。”擦鞋女過了半晌,哼了一句:“萬一是你的兒女呢?”他連連道:“怎麽會?怎麽會?”但明顯地慌張起來。

又開了二十分鐘,他問擦鞋女:“大白天的在路上睡覺——我的兒女不會這麽傻吧?有我一半的血統,當然是山裏最聰明的。”擦鞋女:“在山裏是最聰明的,在人類範圍裏就不見得了。把你的智商減去一半,你說是傻還是聰明?”他一下把車剎住,伏在方向盤上抽泣不止。

他止住哭泣後,說:“現在已到了安全地帶,你倆下車吧,我回去看看。”我倆下車,步行了三百多米,身後隐隐傳來兩聲槍響。我倆對視一眼,心靈相通:那是逃犯的圈套。他遇難了。

【二十五】

樹幹上不能結出果實,果實長在枝節上,所謂“旁枝結碩果”。擦鞋女師傅的所在,不是昆侖山的主脈,而是支脈的支脈,經過兩次宛轉後,生出一塊水清風徐的谷地。

谷中有五十戶農民,種下各種果樹,距離村落三百米的土坡上,蓋有一片灰色校舍。校舍為四排平房,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男生學堂,第三排是女生學堂,第四是女生宿舍。

校舍後有一獨立小院,住的是擦鞋女師傅,被稱為“華老師”。擦鞋女帶我走到小院,華老師正在院中散步,恍若周潤發二十四歲在《上海灘》中扮演的許文強,微微駝背的高瘦身形和凸下巴的輪廓,差點讓我一聲“發哥”脫口而出。

走近,見他果然和周潤發一樣的五官,并且沒有發胖,因為他是個老頭,早已枯幹。華老師嘴角向下地笑着——這也是周潤發的典型特征。他說:“很好,你一臉福相,會對我有幫助。”他說學生是老師的財富,孔子學生中有子路幫他管理學生集體,顏回幫他做學問,子貢幫他拉贊助,所以孔子能夠成事。他笑眯眯地問我:“子路、顏回、子貢,你想做哪一個呀?”我:“子路。”他:“要管別人,首先要嚴于律己,難免不會變通。子路在國家動亂時被殺了。”我:“顏回。”他:“做學問,要窮思竭慮,不問俗事。顏回是窮病而死的。”我:“那我還是給你拉贊助吧。”他發出了滿意的笑容,說:“先學習。傳統文化在我們這一代斷了,在你們這一代要接上。”我和擦鞋女分別住進男女宿舍,學堂也分作男部女部,所以我倆生活在四排房屋的範圍裏,但從此見不着面。

我們在學堂念誦《論語》、《中庸》,然後男生繞着男生宿舍跑步,女生繞着女生宿舍跑步,由于中間隔着學堂,相互看不見,只能聽見彼此齊刷刷的腳步聲。每日早晨四點起床,十二點睡覺,兩小時讀書兩小時跑步為一課時,一天四課時,精神困倦不堪,身體越來越好。

華老師延續着孔子對曾參的做法,常會突然出現在某個學生身後,拍一下,叫道:“吾道一以貫之!”一天我在洗碗時,因睡眠不足,站着打起盹來。忽覺背後異樣,我本能地反手一拳,轉身看去,見華老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我連忙把他扶起,向他解釋我會武術,他面有難色地說:“糟了。你這種人,不好教。”

他後來用過棍棒、鞭子,都被打了出去。我扶他時,他不服氣地問:“怎麽遠距離襲擊也會這樣?”我:“因為你的手握着棍棒、鞭子,我發力,還是會震到你。”他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應該用飛刀。”我臉色黑下來,一字一頓地:“勸你不要用飛刀,我一發力,把飛刀打回去,正好紮死你。”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和我并排跑步的人,他叫鄭磅礴,長得五大三粗,生着一雙小眼,比我早來了兩天。跑步時,他說他所在的小鎮上有一家洗衣店,裏面的女人漂亮極了,他天天送衣服洗,洗得他傾家蕩産。當他終于鼓起勇氣向洗衣女表達愛情時,洗衣女勸他:“不要愛我,要愛傳統文化。”他對洗衣女的愛升華了,倆人發乎情止于禮,洗衣女介紹他來到了這裏。他問我:“你是怎麽來的?”我:“和你類似,是個擦鞋女。”他:“你倆止于禮了麽?”我:“到了這以後,當然止于禮了。”他兩眼一翻:“你的意思是,來之前,你倆睡了?”我點頭。他“哎呀”一聲,顯得十分惱火。又跑了一會,他說:“兄弟,我叫那一嗓子,你可別對我誤解。告訴你,我是我們鎮上數一數二的痞子,好多女流氓都跟我玩過,不缺那一口。”他好勝心強,讀《論語》時搖頭晃腦聲音很大,如果有人音高了一點,立刻會扯着嗓子壓過那人,成為讀得最突出的。但他在跑步時,總跟我講他當流氓時打架的勇敢、男女關系的糜爛。唉,他的聖賢書是白讀了。

他最愛談的,是他和一個叫小翠的女孩的故事。那是他的初戀。

小翠被某大痞子看上,他每天懷揣一把刀護送小翠上學下學。他講述得激動時,會大喊一聲:“街頭巷尾有多少把刀藏着?而我,一把單刀!”我問:“你和小翠後來呢?”他:“……小翠嫁給了大痞子。不是我沒保護好她,而是她的審美出了問題。她竟然覺得那大痞子長得像費翔!費翔是混血兒,眼睛是藍的,嗓音深沉極了,哪有一點像?”我:“就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氣質,根本是兩碼事。”他指着我,哽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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