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5)

己的可樂撤回,說:“我請您吃飯吧。”大舅露出厭惡之色,說:“不了。”包主任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煙,問:“您抽煙麽?”大舅回答:“肯德基不讓抽煙。”手指在桌面上一彈,說:“今天就到這吧。”起身走了。

大舅的凜然氣度影響了我,我也站起,鄙夷地看了包主任一眼,快步追上大舅,并排走出肯德基。出了門,大舅威嚴地說:“此人啰唆,要是見老頭一次,肯定三天兩頭去,會把老頭煩死。”包主任從肯德基跑出,掏心掏肺地喊了句:“我是誠心的!”我有點于心不忍,勸他先回家,我會幫他說話。他終于走了,走兩步便回頭看大舅一眼,目光凄楚。而大舅背手而立,目視滾滾車流,肅穆得仿佛石雕泥塑。

我也被大舅的風度折服,遲遲不敢接近,直到包主任遠走成為一個小黑點,我才叫了聲:“大舅。”他轉過頭,得意地說:“我表現得怎麽樣?”他泛起的笑容令我驚訝,十幾年過去,日漸老化的他浮現出了二老爺的眉眼,他畢竟是他的兒子。我嘆口氣,答道:“很好。”半個月過去,包主任拜師的願望落空了,二老爺的生活也沒有改善,只是大舅自己過了把瘾。

【十五】

包主任是經過抗戰、解放、“反右”擴大化,“文革”乃至改革開放的人,被鍛煉得意志如鋼,永不言敗,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會鬥争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場導演對我的排擠,與導演大吵一架,但導演有鄒主任撐腰,一時也奈何不得。

鄒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場一股東介紹來的,為不把關系搞僵,讓導演作些許讓步。導演說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調查組,自殺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這個小組負責,他們有拍攝錄像的人員,遇到人手調動不開時,會雇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這個活兒讓給我。

包主任取得了勝利,十分高興,帶我去和調查組的人見了面。此後,我便每日到火葬場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資和二百六十元的補助。我的辦公室是斜對後花園的平房的最後一間,每當桌上電話響起,便是我的外快來了。

包主任覺得有功于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術。我說:“主任,你一生坎坷,經過無數次歷史考驗,難道這次就沉不住氣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驗。

他和和氣氣,上班時常找我閑聊天。有時我倆會一塊去廣場,欣賞送葬儀式,看着殡儀女郎們颠出的各色底褲,總會發出“火葬場是天堂”的感慨。

因為人們在我八小時工作時間之外也會死亡,我拍攝了五次後,為聯系方便,在舊電器市場買了一個三百元手機。手機鈴聲為花兒樂隊的歌,每當聽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詞,我便知道,又有了凍死的流浪漢或是自殺的少女。

上吊是最簡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過各種匪夷所思的上吊,一個塑料袋、一條自行車內胎都可以了斷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檔小區,拍攝一個在衣櫃裏用領帶吊死自己的公司老總,由于脖子被勒的緣故,他撅着嘴,仿佛在吹口哨。正拍攝時,“喜刷刷喜刷刷”響起,我接聽,由于信號不好,是一個時斷時續的男人聲音。

他說他距離北京一千公裏,是一個武術愛好者,在雜志上看到二老爺的文章,心生敬仰,從雜志社要了我電話,他問二老爺生活安好麽。

我答:“不富裕。”

他大驚,說以二老爺文章的影響力,如果辦班收徒,早該年收入達白領标準,要是成立基金會,更會贏來社會上的大筆資金,財源滾滾。

我問如何操作,他啞然。

他說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給了我新的信息。當晚我趕到郊區,正是晚飯時分,二舅是愛面子的人,見我到來,準備了涮羊肉火鍋,叫二老爺一塊來吃。二舅所娶的離婚婦女帶了一個十五歲大的女孩,她們娘倆吃完,就去外間屋了。

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二舅辦武術班和基金會的事,二舅焦慮地說:“來學功夫的人總是有點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誰上?”一個小時後,我們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說:“好辦,來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爺,叫道:“爸,為了你能掙到錢,兒子把命豁出去了,夠意思吧?”二老爺苦笑,贊道:“好!”兩人幹了一杯。

十一點,我得去趕末班車,二舅爽朗地對我說:“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從今天起,老頭就在這飯桌上吃飯了!”他一直送我到車站,對未來充滿信心。我對二老爺文章的影響力和辦基金會都十分茫然,但強撐着說:“二老爺是國寶,老人還能活幾年,咱們要抓住這個黃金時間。”他一臉不屑,說:“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記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飯時間給二舅家打去電話,電話和飯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聽是我,就把電話向飯桌一伸,讓我聽碗筷之聲,然後叫道:“爸,說句話。”響起二老爺的聲音:“我在吃飯。”二舅收回話筒,自豪地說:“怎麽樣?二舅說話算話。”我抑制住興奮,語調沉重地說:“吃飯是小事,咱倆辦的是大事,基金會的消息已散布江湖,一呼百應,看來二老爺的影響力之大還在咱們想象之外。”二舅有點結巴:“能籌到多少錢?”我:“三百萬以下就不叫基金會了。”二舅連忙表示,他會給二老爺房中安一個分機電話,讓投資方可以和二老爺通上話,聽到二老爺聲音,堅定投資決心。

我贊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辦大事,要靠你。我這小聰小慧,也就幫點小忙。”我:“安電話,讓你破費了。”他:“嗨,塊八毛的小錢。”二老爺房內電話安上後,只有我打。我說:“二老爺,下午別出門了。”他答聲:“唉。”然後我就趕往郊區。

二舅耐心地等待着喜訊,有時會問二老爺:“爸,最近你接到多少個電話?”二老爺說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随着時間的流逝,二舅的問題深入一層:“爸,都是什麽人給你打的電話?”二老爺說,都是我。

當晚,二老爺從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鐘,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間,二舅說:“爸,今天我們都下班晚了,沒把你的碗洗出來。”二老爺就離開了熱氣騰騰的飯桌。

我的謊言不攻自破,為了彌補損失,我帶了一個月工資趕到二舅家。二舅媽和她的女兒在家,二舅還沒下班。二舅媽是改嫁過來的,女兒是與前夫所生,已十五歲。

二舅媽讓我進他們屋坐,并把二老爺也叫過來。我和二老爺相對無言地坐在沙發上,女孩低頭寫作業,視我倆如無物。

我說:“二老爺,這月雜志的稿費來了,你的文章成了雜志招牌,稿費已經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爺有點驚訝,我把錢拿出來後,二老爺忽然一笑,說:“你往稿費裏添錢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驚。我說他想多了,他說稿費變化太大,必有隐情。我說這就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所有的異常都是正常。我又說了半天,他兩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錢收了。

我倆無言坐了一會,他瞳孔擴散,慢慢把手伸入懷中,抽出一張百元鈔票。我以為他又要把錢還我,不料他拿錢的手指向正前方,那裏是寫作業的女孩。

二老爺低聲說:“拿着,這是你哥給你的錢。”女孩擡頭看我,嘴咬鉛筆作害羞狀,已有拿錢之意。二老爺代我給女孩錢,是想讓我和她的母親搞好關系。我明白了此點,從二老爺手中接過那張錢,邁前一步,放到女孩寫字的茶幾上。

女孩猛地低下頭,加快了寫作業的速度,只聽一片“沙沙”聲,那張百元鈔票微微顫動。這時二舅媽進屋從冰箱裏拿肉,我轉頭看茶幾上的鈔票已經沒了,低頭見鈔票躺在女孩的腳邊。

女孩寫作業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媽出屋,我跟她到了廚房,說:“我剛才給了你女兒一百塊錢,算我的見面禮。”二舅媽登時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錢還我,我一再表示只是點心意,她皺緊的臉逐漸松開,對我發出歉意的笑容。

她說:“你可別對我有看法,我以前給老頭洗過一次被子,但你二舅沖我發火。老頭跟我們吃飯,我是無所謂的,對我只是多雙筷子……”我安慰她,說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興,說給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後,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廚房的對話可以傳到屋裏,她知道這一百元錢露餡,會被母親收繳。她垂頭,平靜地寫作業了,随着寫字動作,頭上的辮子來回搖擺。

看着辮子上的紅線繩,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發你,是為了我二老爺。等你日後結婚,一定送你份厚禮。

二舅回家時,二舅媽已做了三個菜。二舅面無表情地和二老爺對視一眼,坐了下來,哼了句:“爸,吃菜。”我賠着小心地說:“二舅,成立基金會的事千頭萬緒,所謂‘王道無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來。”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謊言,他卻一笑,誠懇地說:“我懂。不管有多難,我們都要堅持下去。我給你大舅打了電話,讓他掏八千塊錢,把二老爺房子裝修一下,否則投資方來訪,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給了麽?”二舅:“開始不給,我就說上了你的話,告訴他這是大事,他要敢耽誤,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顯然拿到錢了。他和我一樣,利用基金會的幌子,旁敲側擊,辦了別的事。基金會是我和他共同的謊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實在說不出“為了基金會大計,你得讓二老爺上飯桌”的話。

幾天後,我再去,發現二老爺的房子并沒有得到裝修,而是二舅侵占臨街的一塊地,又蓋了間房子。

蓋房子時,二老爺勸他:“多出這間,咱們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兇煞,恐有禍端。”二舅把他罵回房裏,叫道:“我只要多間房,顧不上兇吉,你兒子是底層人。”二舅站在院裏哭了半晌,二老爺縮在屋裏也落了淚。

——這情況是二舅媽告訴我的,二舅則豪邁地告訴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這屋子四壁鋪上瓷磚,掏條下水道,改成個洗澡間。我五十多了,也該享受享受生活。”我問:“那二老爺住哪?”二舅嗯啊兩聲,未說出話來,顯然沒考慮此問題。

二老爺有流落街頭的危險。我回到北京城家裏,看着四居室住房,考慮該把二老爺接到這裏。我現在負責彤彤的生活費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實二老爺消耗不多,但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爺打姥爺的原因,令母親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淩晨四點時,彤彤随着漸明的天色,煥發出青春氣息,令我迷醉癡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爺。我摟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習慣,先耳鬓厮磨,後蠕動起全身,給了我一個振奮的早晨。

她上學後,我直躺到下午兩點,感到越來越乏力,幾近窒息。

下午四點,我趕到玉涵寺,詢問風濕:“二老爺可否住在廟裏?”因為我記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個月交給寺廟三十元錢,就可以住下終老。二十年過去,就算價錢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風濕興致勃勃地說:“你講的對,寺院從來就是養老院。剛解放時,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廟,大部分是太監建的,他們老了後,出皇宮住在廟裏。在八十年代,我們收過十幾個老人,都給他們送了終。”我欣喜若狂。風濕話鋒一轉,說:“但現在一切以經濟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運營,禪房多改成辦公室,再無餘房做這等事了。”我一籌莫展。風濕打開抽屜,掏出一個紙袋,他說他冒充武術愛好者去郊區,當着二舅面給二老爺五千塊,顯得基金會是有譜的事,二老爺就又可以上桌吃飯了。

我大驚:“看來寺院經濟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風濕說他從來不參與寺內經濟,因前天來了五撥贊助人,寺裏湊不齊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調過去做了一個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說吃了肉立刻簽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俠氣,為集體利益,吃了三塊肉,結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類纖維,當晚胃出血。這是富商過意不去送他的紅包。

我連說:“你用血換來的錢,我不能要。”

他擺擺手:“身體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風濕再次微服私訪,頭戴太陽帽,身穿印着籃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趕去了郊區。

第二天晚飯時間,我給二舅家打去電話,聽出二老爺上了飯桌,暗贊風濕辦事漂亮。不料二舅說:“這人來了,在我這又喝又睡,他是給錢了,但我也夠累的。”語調中滿是怨氣,似乎風濕禍亂了他家。

我趕到玉涵寺,推開風濕房間,見他床頭懸着個吊瓶,正在打點滴。他臉色蒼白,昏昏睡着,時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趕往郊區。

到郊區,是晚飯時分,見二老爺坐在飯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對風濕的評價很低,說:“他拿出錢後,一再表示這點錢對他不算什麽。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還是熱情款待了他,請他喝五糧液,他倒不客氣……”我暗叫不好,知道風濕為了裝成武術愛好者,又動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俠氣。果然,二舅說風濕剛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讓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聲,說:“我是個賣自己力氣的勞動者,招待着這號人,我真覺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錢,怎麽也該分我點吧,但這話我怎麽說?全靠自覺。”二老爺正伸着小勺舀湯,聽到這,縮回了小勺,從懷裏掏出個信封,輕輕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爺懷裏,氣哼哼地對我說:“就是要他個态度,真看不上這點錢。”吃完這頓飯,我告辭,二舅送我去車站,二老爺執意要送我到院門。二舅叫了句:“你那腿,還送人!”不耐煩地先一步跨出院門。

二老爺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聲說:“您還是把五千塊錢給他吧,就當是咱花錢向他買飯。”二老爺:“明白。”我出院門時,二老爺兩手抱拳,說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達對我的感謝。想到此點,我險些淚下,掉頭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說起基金會大計。

【十六】

五千塊錢有很大作用。

二舅給二老爺一把他房門的鑰匙,這樣我再來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裏坐上沙發,從酒櫃裏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礫堆中堅守的姥爺有了結果,終于多贏得一間房子。

其時正逢他的九十大壽,便召集親戚們去聚會。過完這個生日,養育過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沒有了。

我的父母從鄉下直接趕回,手提多種農産品在瓦礫中小心行走,時不時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攙着二老爺也來了,這是二舅三十二年來第一次回姥爺家。

吃飯拼了兩張桌子,直頂到床邊。姥爺和二老爺坐在床上,居于首席。二老爺幾杯酒喝紅了眼睛,看着我母親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慮,說:“哥,你沒兒子,我這倆兒子,你看上哪個,過繼給你。”姥爺沉默半晌,認真地說:“不了,你那兩兒子,我哪個也沒看上。”引起滿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厲害,端起酒杯敬姥爺,喝道:“您志向高!”姥爺并不回應,二舅繼續說:“您當年的脾氣,可是夠大的,一句話能把我傷死。”大姨叫道:“說什麽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別攔我說話,我知道大爹不高興了,但你聽我說下去,一會我又能把大爹逗高興了。”二舅說二老爺入獄後,他和大舅投奔姥爺,姥爺把煙都戒了,省出錢給他倆買糖吃。二舅沖姥爺抱拳,說:“大爹,謝了。”姥爺勉強笑笑,二老爺卻挺起脖子,似乎酒醒了。

二舅沖大姨一眨眼,說:“怎麽樣,我說能把大爹逗笑了,就能把大爹逗笑了。”我的母親性格剛直,冷冷地說:“你的長輩是讓你這麽逗來逗去的麽?”二舅撲哧一笑:“好,那我就逗你。”他拿酒杯在我父親的飯碗上碰一下,說:“三姐夫以前官運亨通,後來怎麽被免職了?說明是你克夫。”父親疑慮地轉頭看母親,似乎對這話的真僞難以确定。母親氣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瞟我一眼,母性的本能期待得到孩子的保護。

母子的奇妙關系,令我大腦一片空白,當下作出反應,手拍桌子,吼道:“二舅,你找挨揍吧!”說完這句話,全身麻木,意識到我為二老爺所做的一切努力已前功盡棄。二舅愣愣地看着我,支吾道:“你別插嘴,我和你媽是一代人,我們有我們的玩笑。你要插嘴,二舅可就真下不來臺了。”目光中竟有哀求之色。

我媽喘上一口氣,怒喝:“誰跟你開玩笑!”二舅忙說:“三姐,我玩笑開大了,自罰三杯。”二老爺起身,對我母親說:“唉,他從小就愛胡說八道,別在意。”手伸向二舅,說:“打你個混球。”二老爺揮手打去,沒夠到二舅,二舅便斜過腦袋來,讓二老爺拍了一巴掌。二老爺笑起來,聽聲音是真的很高興。衆人也跟着笑起來,讓過了這場風波。

又吃喝五六分鐘,二舅開始評論美國總統布什,大家都覺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聽得十分投入。

講到精彩處,二舅忽然垂下頭,輕聲說:“我小時候在這長的,我只想在這待夠兩小時。”說完起身往外走。二姨拉住他,說:“別走!起碼吃完這頓飯。”

二舅:“我到外面抽根煙。”

二舅出屋後,衆人一片欷歔。大姨說:“其實他也挺苦的,他願意說什麽,就說什麽吧。”一拍大舅:“你倆到我們家時,你都上初中了,他還是個小孩,心理承受能力跟你不一樣。”大舅仰頭望着屋頂,并不搭話。

姥爺和二老爺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桌子盡頭,目視前方,一先一後地各喝一口酒。二姨跑出屋去,很快又回來,壓低聲音說:“他在院裏哭呢。”母親把桌上的煙盒推到我面前,小聲說:“給他個面子吧。”我抄起煙,出了屋門。

院中堆滿捆紮的紙箱,是搬家的準備。二舅站在只能邁兩三步的空地上,來回踱步。他見我掏煙,忙說:“抽我的吧。”遞給我一根煙。

我倆并排站立,填滿了空地,再沒有走動的餘地。他紅着鼻頭,眼挂淚痕,給我點上火後,說:“屋裏的人沒一個我瞧得起。我今天來不是看人,是看這院子。”我:“二舅,你是個有感情的人。”他:“不,我恨這院子,我的童年不快活。但這院子要毀了,我有點‘惺惺相惜’之情。”我:“二舅,用這句成語不準确。”他問該用什麽,我想想,說:“兔死狐悲。”他長嘆一聲,大致贊同。

我請他原諒我剛才沖撞他。他拍拍我,說:“二舅明白,你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倆又說起了基金會的大計,他打算有錢後重建家族祖墳,給姥爺、二老爺修築豪華陰宅。

他委屈地說:“其實我對大爹有一份很深的孝心,但今天他生日,給他修墳的話怎麽說得出口呢?”我:“不說的好,不說的好。”大姨在窗口觀察我倆,見有說有笑,就把我倆叫回屋去。衆人說了陣閑話,便結束飯局,先後告辭。

姥爺送大家到院門,二舅告辭時,突然抓住姥爺的手,說:“大爹,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姥爺目光清澈,發出慈祥笑容,點了點頭。

大舅、二舅扶着二老爺,母親、我扶着父親,走出瓦礫後在街面上分手。母親問了句:“你們怎麽走?”二舅說:“打的。”伸手攔了一輛。

二舅充分顯示孝心,說二老爺累了,車一直打到郊區。這裏到郊區,至少兩百元,不是搬運工所能承受的消費。我媽批評二舅人前逞強,大舅沒有言語。

二舅和二老爺坐車遠去後,大舅去坐地鐵,我們一家人則去坐公共汽車。我對二舅打車的行為倍感欣慰,覺得從今以後二老爺的生活有了保證。

父母回家後,便開始大掃除,直至一塵不染。晚上彤彤放學歸來,受到母親的熱烈歡迎,父親則埋怨我找的女友歲數太小,并在晚飯時囑咐我:“你今晚睡沙發。”遭到母親的白眼。

第二天,我和彤彤睡了個懶覺,十點多彤彤起床上衛生間,正逢在客廳剝豆角的父母,他倆熱情地跟彤彤打招呼,令彤彤大受刺激,回來告訴我:“你家不能待了。”父母厭倦了鄉村生活,不打算回去,我和彤彤的二人世界宣告結束。但我們還有未來,那就是姥爺家搬遷換來的房子,一年後我将有一套兩居室。

我勸彤彤“守得雲開見月明”。她咯咯笑了,說她還是小孩,不想這麽快進入成年人的煩惱,班上有個男生每到上階梯教室的大課時就緊緊挨着她坐,令她半邊身子火燒火燎。她半真半假地說:“要不我先跟他好一年,等你有了獨立住房,我再回來?”我告訴她,小男生不能信任,那不是愛情,是性騷擾。

她又咯咯地笑了,這種笑聲我很不習慣。愛情只是一瞬間,會被生活瑣事迅速瓦解,或是轉化為純粹的性欲。我忽然想起了針灸老先生的愛情——那卷退色的醫學筆記,我并沒有幫他整理,甚至他手術出院後,也沒去看過他一次。

半年來,我的全部心思消耗在二老爺身上,以致忽略了他。我自床上跳起,給老先生打去電話,老先生虛弱的聲音響起:“你很久沒來了。”我連連致歉,說我會盡快幫他整理醫學筆記,如果他對我不再信任,我可以把筆記歸還給他。他說:“不必了。我就要離開這裏,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五雷轟頂,我霎時間參悟他話中的隐語,他找到了兩個極品女人,完成大業,即将飛往冥王星。

我為他的成功而狂喜,聲音顫抖地說:“我明白,明白。我只想最後見您一面,下午到您家好麽?”老先生:“三點。”一面就是永別,想到冥王星上的寒冷氣候,我幾乎落淚。中午完全沒有吃飯心情,下午出門時我帶上了彤彤,想讓老先生看到,我也有一個極品女人,已成功了一半,我們還有在冥王星上見面的希望。

三點到達時,老先生午睡未醒。我和彤彤在師母房間聊天,這個七十八歲的杭州女人,雖然白發蒼蒼,但眉眼并未走形,可看出青年時代的清麗。她在杭州的房産被她的弟弟侵吞,告訴我倆,她決心上訴法院,兩眼發出堅定的目光。

我不由得感慨,當她在世間卓絕鬥争的時候,她的男人已作好了去外太空的準備。彤彤被師母的豪情折服,一直陪着說話,當師母說要到杭州攔市長轎車時,老先生睡醒,走到這屋。

他見到屋裏的彤彤,一下愣在門口,随後向我使個眼色,我點頭,我倆無聲地交換了信息:“她——極品女人。”老先生臉色陰沉,沒有再往屋裏走,向我作個手勢。于是我随老先生去了他的房間,他讓我坐下,關上屋門,輕聲說:“再湊一個,你就能去冥王星。我的理論能否實現,全看你了。”目光中滿是期許。

我大驚:“您不是就要去了麽?”

我聽錯了。老先生用一生積蓄在永定河邊買了套三居室房子,不是要去冥王星,而是去郊區養老。那裏無噪音騷擾,有新鮮空氣。

我感到十分洩氣,他也情緒不佳。他從枕頭邊拿出一盒巧克力,和我一人一塊地吃了。嚼着巧克力,我說:“你搬去郊區後,盡量少見客。”半晌後補充:“你身邊的人好人少,萬事小心。”他顯得很難過,說:“以後你我就離得遠了,見一面不容易啦。”我連忙表示,不過就是多四十幾公裏而已,也就是多一小時車程。他擺擺手:“多一小時,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我倆欷歔不已,他說:“就當這是咱倆的最後一面吧,我要把最後的秘訣傳給你。我對你再無隐瞞了。”感動得我起身離座,向他深鞠一躬。他一字一頓地說:“秘訣就是,只和極品女人睡覺是不夠的,還要有感情。”我:“談戀愛?”他敬畏地點了下頭。

我思量半晌,問:“如果真愛上了,還舍得去冥王星麽?”他仰頭,凝視着天花板的一塊污斑,說:“愛情總是生死離別。”告辭時,老先生握着我的手,滿含深意地看了眼彤彤。幫他關上防盜門後,我倆下樓,行至拐彎處,聽身後“哐啷”一響,擡頭見老先生打開防盜門,向我揮手。

我肅立,向他揮手。他默然看着,關上了防盜門。

下樓時,彤彤跟我說:“你師傅真給你面子,見你帶人來了,就一直送。”我:“不是因為你,因為他預感到,我和他再也見不到了。”彤彤不理解,問:“人和人之間,那麽容易就見不着面了?”我:“這就是我和你的代溝。我的生活經驗是,人跟人很容易就見不到了,随便出點事,便是咫尺天涯。”我和Q便是咫尺天涯。

她在木樓中不知好壞生死。也許,她和小區主任一直在幸福地生活。

小區主任從什剎海居委會引進了“紅扇舞”,每天早晚帶着一夥老頭老太和未婚男女操練。他們拿着巨大的紅布扇子,“啪”地一下打開“啪”地一下合上,動作整齊劃一,音量足以擾民。

我在陽臺上觀察多日,未發現Q混跡其中,稍稍心安。一日晚飯後,我等在37號樓的樓門,一會兒主任拿着大紅扇子興沖沖走出。

我攔住他,問:“你還總去木樓作心理咨詢麽?”主任受驚的臉轉換成同情表情,柔聲說:“我早就不去了,但總有一幫男的去找她,都是咱們小區的。”我頓感到天旋地轉,坐在了臺階上。主任蹲下身,用大紅扇子給我扇風,說:“我在六十年代捉過特務,完全可以幫你捉奸。”我:“謝了,我跟她沒結婚。”主任嘆道:“想捉個奸都捉不成,說明你們這代人的生活方式确實有問題。”主任感慨萬千地走了。我緩過神,出樓門,看到他正在扇子舞隊列中“啪啪”起舞。

當夜,我趕至木樓。

敲門,Q一臉喜悅地打開門,見是我便沉下臉色,顯然她等的是別人。她的屋中沒有任何改變,我巡視一圈,問:“你近來靠什麽生活?”她穿着兜胸牛仔套褲,坐在床頭,眼睛瞟着牆上的鐘,說:“推銷奶牛。”她在一家奶牛基地找到工作——勸人投資奶牛,一只奶牛投資五萬,每月返還0.09%的利息,比銀行利息高出許多。她和以前所有工作單位的人都相處不好,唯一和諧的人際關系是在我家的小區,于是她的勸說對象只有小區居民。

今晚就有一個男人來跟她談投資。我:“談事非要到你家麽?不是為奶牛來的吧?”Q哧哧笑了,說小區男人都不老實,談兩句奶牛就會動手動腳,但她防範有法,甚至有人在她這裏耗了整夜,依然未能得逞。

我便被她如此折磨過,據她的表情看,似乎她從此中得到很大樂趣。我問:“你有什麽法子?”她自床頭站起,緩緩走至我面前,指着兜胸牛仔套褲的環扣,只見打了兩重死結。

她得意地笑了:“沒辦法吧?”笑得我深受刺激,仿佛回到她和我無性的同居歲月,我揚手一挑,以指為劍。

她環扣崩斷,瞬間赤裸。

臀潤肩軟,背滑腿挺——必須承認,她的肉體是最吸引我的肉體,即便是彤彤也無法相比。因為,那裏有着我十五年的光陰。重重地把她壓在床上——這個念頭令我瘋狂,但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出門去。

下樓時,一個方臉男人正走上來。我依稀在小區見過他,我倆無表情地擦身而過,回頭見他行入過道深處。我想:你是所有來的人裏最幸運的一個。

我沖過兩條馬路,躲進一家飯館,要了魚香肉絲拌飯、宮保雞丁拌飯,還有一碗牛肉拉面。盡數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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