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玻璃

唐璃扶着沙發坐起來。

窗戶透着風, 一股一股吹着她白色裙擺下的小腿，暖熱和涼風交替。

她在這裏等了幾個小時, 第一個電話沒有被接通後, 她關掉了手機，以至于相聯系她的人也不會聯系得到。

唐璃沒有吭聲，她來找程紹堂, 不代表她什麽都要說清楚，若他詢問, 她便開口，若他不問, 她便如此。

就當找一無人處自己消化。

她在無意識中把這裏當作烏托邦。

而在烏托邦的主人出現的那一刻，她瞬間清醒, 回歸現實。

程紹堂沒有開燈, 窗戶不僅透着風, 還透着朦胧的光, 光雖不強, 足以看清她的臉龐。

“你怎麽才回來……”

程紹堂順着沙發上為數不多的空位置坐下去，唐璃的聲音從他耳邊擦過。

“加班。”他淡聲說。

唐璃看着他的側臉。

程紹堂把話題轉移到唐璃身上, 他聲音不大, 但有力量。

“你剛剛在說什麽？”

唐璃解釋道：“我被人造謠了, 評論裏多了很多惡評。”

“手機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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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側, 身體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服傳到肌膚, 唐璃莫名心安, 問他：“你要看評論嗎？”

“嗯。”

“你別看了。”

唐璃不想被他看到那些肮髒、不堪的字眼，手機的關閉成為她僅剩的遮羞布。

可她, 來都來了。

程紹堂倚在沙發靠背上, 側眸看着她的臉。

半晌過後, 他從手邊撈起自己的手機，微弱的光芒映襯着男人削瘦的臉頰。

唐璃看見他熟練無比地打開手機，點進她的社交賬號，随即拇指滑動屏幕，翻閱着那些污蔑。

唐璃的店鋪确确實實出現了一些問題，之前合作過的廠家上新的一款新衣被爆和某家店鋪主打相似，明助理的女朋友得知此事後第一時間通知了唐璃，随即唐璃安排售後，與廠家買家多方溝通，将貨收回，将損失降低到最小化。

有顧客不在乎版權問題，認為店鋪衣服便宜且質量頗好，不願退貨，也有人在客服聯系到她之前便早早退貨，商量賠償問題。

後續因為賠償沒有達到顧客滿意程度，便在退貨一月後，同時在唐璃小有熱度時，在網絡進行謾罵抹黑。

程紹堂只說了兩個字：“告她。”

唐璃一愣：“告誰？”

程紹堂說：“誰诽謗告誰。”

唐璃坐在他身側，窗外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瞳孔裏。

“廠家退款給你了麽？”

唐璃反應慢了半拍。

“沒……”

程紹堂扭過頭，在昏暗中看向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認真，認真到讓唐璃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然後他自顧自嘆息，嘴角一勾：“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

唐璃擡着臉，兩只手虛虛搭在他的小臂處，唇瓣翕動，但沒說話。

她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多長時間了？”程紹堂說，“拖越久越難拿。”

唐璃還不說話。

她當然知道，退貨一事已經發生一月有餘，而這一個月她忙着工作學習，也和顧彰一起去參加過許多活動，客服說過幾次廠家的問題，她積極溝通後卻還是信了廠家說辭。

明助理的女友和她多方溝通退貨的做法完全不同，她照樣賣貨。

程紹堂點開明助理女友的社交軟件，還能在評論中看到她對評論者的反擊。

唐璃再聰明，到底是個十九歲的小姑娘。

程紹堂給明助理打了個電話。

唐璃聽見他說了幾個網名，又将廠家名稱和地址讀了一遍。

唐璃坐在沙發上，側眸觀察他。

可能是光線太暗了，亦或是沒怎麽對視過，所以從未看清過他，他的表情裏透着一股淺淡的憊意。

唐璃起身，打開了燈。

男人眯起眼睛觀察她，幾分鐘後，挂斷電話，才詢問她道：“幾點了？”

唐璃摁開手機開機鍵，沖着他搖了搖頭。

他擡手摁了摁眉間，不說話也沒動。

“程紹堂。”

“嗯？”

“你看起來有點兒累。”

程紹堂淡定回應，“你怎麽樣了？”他邊說着，邊用手指去勾她散落耳邊的長發，似乎有段日子沒見了，事情得到解決後，空氣也變得溫情脈脈。

唐璃之前确實因為惡評恍惚所以，這一點不用她多言語，程紹堂也能察覺到，所以她不想再多說，只誠懇道：“我覺得，好多事情到你這裏，就都不算事情了。”

程紹堂笑，手指勾着頭發，把人勾得更近了些，對上她的眼睛，口音是淡淡的京腔兒：“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別見外。”

“你最近在忙什麽？”唐璃靠近他，雙手纏在他脖頸處，歪着腦袋看他。

程紹堂順勢攬着她，沒由來的将人往懷裏一按：“和你一樣，忙事業。”

程紹堂情商高在于，他完完全全尊重唐璃，對于她的忙碌，從不貶低或有看輕之意。

牆面處影影灼灼，燈光映襯着眼眸雪亮。

“我太大意了。”唐璃低聲道，“我完全沒預料到這種現象，我以為只要按部就班腳踏實地，就能越來越好，卻沒想到在這條路上除了收獲到掌聲與喝彩，還有诋毀和謾罵。”

“如果我能預料到這些，我應該能保持淡定——”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手足無措。

程紹堂在她滿臉懊悔中，感知到一絲心疼。很奇怪他并不是大善人，倘若是程立秋經此一遭，他不介意落井下石。

更關鍵的，他知曉程立秋與唐璃的差別，立秋一定潑辣到在網絡上與人對罵到底，絕不認輸。

唐璃呢，她也沒有認輸，她只是需要時間消化。

程紹堂平靜地看着她，說：“這個世界上可不僅僅只有像我這般的好人。永遠不要管別人如何評價你，你不是活在別人的嘴裏。”

唐璃說：“謝謝你。”

程紹堂輕笑，在她頭頂揉了揉：“客氣了。”

指針轉向淩晨兩點，唐璃在他困頓的臉上看到一絲平靜。程紹堂起身走向洗手間，高挑的身影穿梭于明暗之中。

空氣安安靜靜，唐璃就在這種安靜中，揣測屬于他的過往。

律師函發出去後不久，顧彰聯系到她，詢問她近期情況。

她回應力度不高，言語裏透露着不想提及此事的興致。顧彰只道，電影進了某大賽提名，或許會得獎，問她有沒有時間去大賽現場，和他一起。

唐璃本身對此什麽興致，但架不住顧彰的邀請，應允下來。

那段時間她将社交平臺淡忘，恰逢期末，投身于學習，網店生意興隆，訂單不降反增，她新招了兩名兼職人員，偶爾和程紹堂聊起店鋪情況，他幾乎成為她完美的人生導師。

唐璃情緒中的變化，自己感覺不到，周圍的人卻不能忽略。

有一次秦钲和許沉吟來找她，秦钲見她一副乖乖女好學生作派，調侃她說：“就你那帝京男朋友的身價，養你沒問題吧。”

唐璃還沒回應，許沉吟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說什麽呢？這麽難聽的話怎麽說得出口？”

“我開玩笑啊，再說璃璃男朋友确實有錢啊。”秦钲揉着胳膊，忽然間像是犯了病，扭着頭問許沉吟，“你不會嫌我窮吧，我跟你講啊，人不能太現實的，我才二十歲，未來可期的，莫欺少年窮——”

聽得許沉吟更想給他兩個大嘴巴子。

許沉吟挽着唐璃胳膊向前，問道：“你放假回家嗎？”

“可能先不回。”

“又不回？”秦钲詫異，“和你男朋友？”

唐璃覺得秦钲口中的“男朋友”三個字格外順理成章，但她也不是只和程紹堂在一起。

唐璃說之前拍的電影入圍了什麽獎項，具體她還不算太了解。

“什麽大賽？”秦钲問。

唐璃想了想，說：“我忘了。”

許沉吟：“你太棒了！”

唐璃笑笑。

“你最近沒上網嗎？”許沉吟說，“之前在你評論區造謠的網友今天發文給你道歉了，你沒看到？所以沒回複？”

唐璃“啊”了一聲：“沒有。”

她大概率看到了也不會回複，她現在只想安穩度過本學年。經此一遭，唐璃變了不少，但無論怎麽變化，她都能接受，她還年輕，可以承受外界的聲音，她把此稱作成長的代價。

不過，印象最深的，還是程紹堂說給她聽的話。

吃飯的時候，秦钲又打開了唐璃的微博，看着網友最新發送的動态，為她打抱不平。

“之前罵得多狠，現在就有多慫。”他嗤笑一聲，“不給她點兒顏色看看，她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不過璃璃，你這招可真牛。”秦钲豎了豎大拇指，“我後來想，那人為啥逮着你欺負，還不是看你年齡小沒閱歷，或是妒忌你長得好演得不賴，純純無聊透頂了，但誰能想到你這麽剛，反手把人告了，全都告了——”

唐璃：“……”

秦钲的臉上再次浮現八卦的神色，稍稍一頓，欲言又止：“我猜是你那位氣質非凡男朋友告的。”

在給程紹堂的描述前，秦钲換了形容詞。

唐璃感到唇角一僵。

“沒錯吧。”秦钲信誓旦旦。

許沉吟扭過頭來看她，一眼明了：“真是他呀。”

唐璃攪着紅豆芋圓，默默點了點頭。

許沉吟道：“他人真好。”

唐璃沒法反駁。

可是他的好，不止她知道。

她從未想過她和程紹堂的未來，任由其發展，如同清水潭中間忽然湧進的墨汁，順其自然蔓延開來。

直到假期結束那天，她目送舍友一個接連一個離開，轉而回眸，看見坐在桌邊發呆的程立秋。

她剛打完幾把游戲，連續的勝利令她對此毫無征服感，端正地坐着，目光落在漸漸黑下去的屏幕，倏然間開朗——

“璃璃姐姐，你陪我去個地方吧？”

“去哪兒？”

“去找我哥。”

沉默在空中蔓延，唐璃抿了抿唇。

“你找你哥做什麽？”

程立秋：“聽說他今天相親去了。”

唐璃沒有說話，程立秋接着道：“這種趣事兒我怎麽能不在現場呢？”

程立秋轉過身來，發現唐璃并沒有擡頭。

“你陪我吧。”她說，“我不想他罵我。”

唐璃靜了很久，似乎在整理什麽散掉的東西。

但共情能力太弱的程立秋感知不到，她還在等着唐璃的回答。

“我去了他就不罵你了嗎？”

“不知道。”

唐璃深呼吸一口：“那你——”

“但我覺得我哥對你印象不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或許會少罵我幾句。”

唐璃擡起頭，眸裏寫着不信：“是嗎？”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小姑娘笑得天真無邪。

唐璃覺得自己有些發瘋，一路上她話都很少，程立秋也破天荒地保持安靜，引着她到了一處高檔餐廳。

這餐廳高檔得似乎也沒那麽明顯，論其奢華，尚不如她生日當天程紹堂為她演奏音樂時那家西餐廳。

唐璃朝着遠處掃了一眼，程紹堂坐在靠窗的位置，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背對着這個方向，中遭隔着數人，依舊能看得出背影曼妙。

她一動未動，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忽然感覺到有些累。

心裏有一根線在緊繃，越永遠繃不斷。

風花雪月，紙醉金迷。

她微微嘆息，指尖發涼。

到底是兩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