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缥缈峰頭雲散
逍遙子出關後,在缥缈峰指點了兩個徒弟一年的內功,之後就再次下山雲游了。雖然他嘴上說着兩個徒弟要憑本事下山,但走之前還是在接天崖那裏安了根鐵索。接天崖在百丈澗和仙愁門之間,兩邊是懸崖峭壁,下臨深谷,谷闊五丈,并不是兩個小孩子淺薄的輕功能越過的。
安上鐵索後,接天崖便改名接天橋,從此巫行雲便能下山了。逍遙子走後,巫行雲第一次下山采買物資時還是早春,缥缈峰上白雪皚皚,積冰千尺。盛無崖跟着他一路下到接天橋,看到鐵索上的冰淩後,立馬提議:“師兄,咱們回去吧,宮裏還有臘羊肉沒吃完呢!”
巫行雲卻搖了搖頭:“青稞和黍米要見底了,師妹不是說不吃這些會變笨嘛。”
“我才沒說過,你肯定聽錯了。”盛無崖斬釘截鐵地否認。
“還會變醜,變抑郁。”巫行雲接着補充,然後笑了笑:“師妹放心,這鐵索我能過。”
放心,她才不放心呢。盛無崖伸出手,拉着小師兄就往回走。巫行雲溫和而堅定地掙脫了她的桎梏,後退一步道:“師妹放心。”
言罷轉過身,提氣一躍便高高飛起,力盡後便在鐵索上輕盈一點,使身形再次拔高,只一個起落便躍到了對面。
在崖對岸站定後,巫行雲朝來路揮揮手,大聲道:“師妹先回去吧,我會盡快回來的。”
盛無崖嘴上答應得好,但目視着小師兄消失在山道後,半點回去的打算也沒有。她就地盤膝坐下,計劃在這裏坐等小師兄回來。
不然實在不放心啊。
眼下,她修習北冥神功已有一年,慢慢地也感受到了師父講的護體真氣。此刻坐在積雪上,白色的衣衫雖然單薄,卻并不覺冷。
幾個時辰後,巫行雲終于在天色将晚時背着一筐青稞回來了。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坐在橋頭的師妹,便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盛無崖原本在橋頭打坐,入定後她對周身環境的感知很是敏銳,故而一覺察到小師兄的腳步便睜開了眼睛,迫切地在崖對岸的茫茫雪色裏搜尋巫行雲的身影。
托她師父的福,師兄妹二人不知不覺中也好穿白色。盛無崖不僅越來越不能容忍污漬,還不能容忍白衣上的褶皺,連娲皇塔藏書的擺放角度,她都不允許哪怕存在一度的偏差。
這種變化真是可喜可賀啊。
“讓師妹久等了。”巫行雲借鐵索渡過接天橋後對師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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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崖見他臉上頗有風塵,發絲也有些亂,實在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替小師兄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又理了理鬓發:“辛苦師兄了。”
“沒什麽的。”巫行雲避開了她的視線,看着腳邊的積雪說:“不辛苦。”
“那我們回去吧!”盛無崖美滋滋道:“這一筐能吃很久了。菜蔬我在神農閣的溫房裏種了,也不缺。”
“還不行。”巫行雲搖了搖頭:“我這次買得多,焉耆城的行商把東西送到了斷魂崖前,正等在那裏,還得下去搬幾趟。”
斷魂崖是上缥缈峰的第一處天險,說是崖就真的是崖,一般人上不來。
盛無崖聽見師兄這麽說,便點了點頭:“那師兄小心些,我先把這些青稞背回去。”
“天色已晚,山上風大,師妹還是先回去吧。”巫行雲叮囑:“青稞就放這裏,我回來搬。”
盛無崖照例點頭點得飛快,但等她小師兄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便果斷背起青稞往靈鹫宮去了。
兩人合力,很快就将東西全部搬回了靈鹫宮,之後因臨近酉時,二人匆匆用了個簡餐,便去石堡大廳練武了。按理說習武之人內修心法時受不得半點幹擾,練武總得找個僻靜無人處才好。似巫、盛二人這般同室練功,是不太常見的。畢竟這種情況下,但凡其中一人心存歹念弄出什麽動靜,另一人輕則走火入魔,重則性命難保。
但巫行雲和盛無崖自小一道練功慣了,同在石廳修習,還能互相照應。倘若其中一人練功出了岔子,另一人也能及時發現救治。
練完功後,兩人一起整理了那堆從焉耆城裏買回來的物資。其中主食除了青稞外,還有黍米、稻米、稷米等物。各類零食點心,巫行雲也買了十來盒。此外還有衣衫布匹、首飾香料,筆墨紙硯等。
這堆東西裏最特別的,是一截蒲萄枝條,插在土裏就能活。蒲萄就是葡萄,中原也有種植,是張骞出使西域時帶回來的。但即便有所種植,這種水果也是奢侈品,非帝王之家不得享用。盛無崖一看見葡萄枝眼睛就亮了,巫行雲見狀便解釋道:“我見師妹喜歡侍花弄草,在城內瞧見此物就帶回來了。”
什麽叫侍花弄草啊,盛無崖心想她師兄說得可真文雅,那叫種田,種田啦。種的還都是為了滿足自己口腹之欲的胡蒜、山蔥、芫荽、苣菜、落蘇等物(注1)。至于為了琢磨神農閣的醫書而順手栽的藥材,那都不是重點。
當天晚上,盛無崖就把那截小小的葡萄枝給種上了。栽的時候巫行雲也在,盛無崖拍了拍他的肩膀,畫上了大餅:“且養上幾年,以後我用它釀酒請師兄喝!”
這之後又兩年,盛無崖也能在缥缈峰上下如飛了。自從能自由下山後,她想着自己的九門功課裏還缺點小語種,便經常去焉耆城的易市跟小販們砍價,不是,聊天,很快就将回鹘人的語言學得像模像樣了,市井俚語尤其用得純熟。又因焉耆城扼守在絲綢之路上,各國各邦的商販往來如織,她又順便将吐蕃語、黨項語,遼語、沙陀語等小語種排上了學習日程。至于宋人的官話,是他們師徒三人的日常用語,不需要特地學。
此外,為了陶冶自己的情操,方便逢年過節時能在師父面前彩衣娛親,她也學了點藝術。靈鹫宮原本就藏有的古琴玉笛自不必說,缥缈峰下的胡琴胡鼓她也背回來不少。盛無崖雖然學習的攤子鋪得大,但也沒碰上貪多嚼不爛的情況。這種學習熱情和學習強度,後世的家長們誰看了不得拍手叫好。
相比之下,巫行雲的文化課進度就落後她很多了,連漢人的文史經典還沒讀完。
這幾年,巫行雲因長春功主煉手少陽三焦經的緣故,過了六歲後,身子就沒有再長大。盛無崖想起前世跟着室友看的電視,對小師兄的未來頗為憂心,但巫行雲對此的反應卻很平靜,還安慰她說,等他二十六歲時就能發身長大了,不用着急。
盛無崖知道這一點,可是,原著裏,托李秋水一聲吼,這不是沒成功嘛。
大中祥符二年,在巫行雲十歲,盛無崖七歲的時候,他們倆雲游在外數年不歸的師父終于回來了。
那一日,兩人原本照常在石堡內練武,突然聽見堡外悠悠地傳來一句:“徒兒們,我回來了。”兩人幾乎同時從入定中醒來,對視一眼後,飛快地朝大門跑去。
依舊是在石堡外青石鋪就的闊地上,逍遙子一身白衣,手裏牽着個粉雕玉琢、衣飾華貴的男童,打量着飛身而出的兩個徒弟,微笑道:“不錯,身法精進了,這些年沒有荒廢。”
巫、盛二人恭恭敬敬地給逍遙子磕頭行禮,等逍遙子讓他們倆起身後,這才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小童子。那童子約莫兩歲左右,一臉漠然地站在逍遙子腿邊。盛無崖看着這個小不點兒,心中有些不妙。片刻後,便果然聽見逍遙子說:“這是為師新收的弟子,以後就是你們倆的師弟了。”
那男童瞟了他們一眼,無動于衷。盛無崖便主動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我叫盛無崖,行二,師父賜號無崖子,見過小師弟。”
小童子對她的見禮沒什麽反應,目光依舊拒人千裏之外。逍遙子難得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解釋道:“老三是黨項人,聽不懂宋話。”
盛無崖便趕緊用黨項語又說了一遍,巫行雲的黨項語雖然說得不及師妹,但自我介紹還是沒問題的,也跟着打了招呼。小童子這才矜持地回了禮,說自己叫李秋水,乃夏王之子。
哦豁,權貴子弟啊這是,難怪穿戴得這麽花裏胡哨,不像她跟師兄披麻戴孝似的。盛無崖在心裏這樣吐槽,又想起前世看到的劇情,更加憂慮了。
逍遙子與三個徒弟小聚了片刻,便把新收的小徒弟丢給兩個大的,匆匆閉關去了。因李秋水還小,為方便照應,巫行雲就把他的房間也安排在了松園,就在盛無崖隔壁。半夜,盛無崖在夢中被隐隐的啜泣驚醒,仔細一聽,發現是從隔壁傳來的。
她披上衣服點上燈,出去敲了敲門,那間屋子裏的啜泣便凝住了。
雖然靈鹫宮各處都不落鎖,但盛無崖還是站在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站了一會兒,見屋中再沒有動靜,正打算離開,屋裏的哭聲突然又大了起來。盛無崖嘆了口氣,用黨項語輕聲試探道:“小師弟還好嗎?師姐進來了啊?”
屋裏的人沒有提出異議,盛無崖便推門而入。她把燭臺放在桌上,擡眼看去,只見木床上的被子鼓了個大包,還一顫一顫的。盛無崖走過去一瞧,發現小不點正抱着被子對牆抽噎,鼻涕吸溜吸溜的。
“額……”
盛無崖掏出手絹,打算給小師弟擦一擦。小不點兒雖然沒有主動配合她的動作,但也沒有抗拒。盛無崖一邊擦還一邊溫聲道:“師弟是餓着了嗎?冷不冷啊?還是做噩夢了?師姐去給你倒杯熱水喝好不好?”
李秋水還是沒說話,盛無崖嘆了口氣,正要起身去拿點心熱水,誰料被對方攥住了袖子。小家夥抽了一會兒,還打了個嗝,結結巴巴道:“我,我想母妃……”
唉,這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的,原來是想媽媽了啊。盛無崖對于如何安慰一個思念母親的孩子沒有任何經驗,幹巴巴道:“師弟好好練武……等學武有成,就可以下山去看你媽媽了。”
聽了她的話,小不點兒哼了一聲,眉頭緊皺。盛無崖摸了摸鼻子,又試着給他唱黨項語的兒歌,李秋水一邊抱怨她唱得難聽,一邊裹着被子湊得更近了。
許久後,盛無崖見小師弟的情緒平靜下來了,便打算回房睡覺。臨走時,兩歲的李秋水期期艾艾地說:“師姐,那個……蠟燭能不能就放在這裏啊……我,我……”
我知道,你怕黑。盛無崖在心裏替師弟搶答道,嘴上則溫和地說:“我再去給你拿些明珠來好不好?”
“嗯……好。”李秋水使勁點頭:“師姐快些回來。”
退出房間後,盛無崖朝右邊看去,果然看見巫行雲也披着白衣,默默地站在未化的雪地裏。看見師妹投來的目光,他往前走了兩步,與盛無崖并行,看樣子是打算一塊去拿明珠。
路上,巫行雲還說道:“這段日子,我多做些黨項那邊的吃食吧。”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注2)
盛無崖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萦繞心頭的憂慮莫名就散了。前世書裏的恩恩怨怨,仔細說起來,都是別人的事情吧。他無崖子見異思遷,跟她盛無崖又有什麽關系呢?
而那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又跟眼前這個思念母親的小屁孩有什麽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