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缥缈峰頭雲散
四月十五,三人終于又走到了缥缈峰下的敦薨浦畔。敦薨浦今年的春天來得很晚,聽當地百姓講,三月中旬之後這片大湖才開始解凍。三人在焉耆城裏修整了一番,原計劃是要即刻歸山,但盛無崖想起師父當年曾說過,敦薨浦中有妙山三座,便忍不住動了心思想去看看。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兩位同門,李秋水很興奮,當場就要去找船。巫行雲一如既往地平靜,但就像過去這幾年雲游時一樣,他從不反對盛無崖的提議,一副她去哪裏他就去哪裏的模樣。
當天晚上,三人乘着租來的一葉扁舟,推開粼粼波光,往湖心駛去。
明月照近海(注1),焉耆色如銀。
南國春已盡,此處蘆芽新。
盛無崖站在船尾撐槳,李秋水抱着毗濕奴坐在船頭,巫行雲則安安靜靜地倚在船中,在夜色中觀察着前進的方向。水天月色連成一片,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晃晃悠悠地搖了大半個時辰的船後,盛無崖終于在遠處看到了海心山的影子。她加快速度靠岸,離得近了,發現湖心的妙山雖然稱“山”,但海拔并不高。三山彼此相連,地勢平緩,共同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島嶼。
盛無崖選了個平靜的湖灣放好小船登島,驚起了岸邊的一群水鳥。毗濕奴從李秋水懷裏跳下來沖着水鳥龇牙,龇不過了就竄回小主人的腳邊狐假虎威。
島上沒什麽樹,殷紅色的佛花大片大片地盛開,如錦緞般将整個島嶼蓋得嚴嚴實實。盛無崖本就喜歡葳蕤花草,此刻漫步其中,身心俱暢。
除了這些佛花,島上還有長得極好的野蔥,盛無崖看見一根就揪一根,打算帶回靈鹫宮做野蔥炒蛋吃。毗濕奴似乎也喜歡這個地方,在佛花裏到處打滾,三人跟着褐斑貓的足跡信步由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處較為低窪的谷地,谷地裏少見地生着十來顆矮樹。
盛無崖走近了細細一瞧,喜道:“這是茶樹啊!”
說着就再也走不動了,當場掀起自己的裙擺,打算将樹上的嫩葉都薅下來。說起來,自從盛無崖來到這個世界後,就再沒喝過後世的茶了。宋時的點茶雖然已經不像唐時那樣加鹽加調料,但本質上還是茶末注入沸水後形成的茶湯,她仍然消受不起。因此,在看到這裏的茶樹後,盛無崖就起了将嫩葉薅回去制茶的心思。
兩個同門見盛無崖喜歡這些茶葉,也開始動手幫忙。薅得多了,盛無崖将外衣都脫了鋪到地上,用以盛放茶葉,一片都沒有浪費。
三人下手如電,十來顆茶樹根本禁不起他們薅,很快就禿了。盛無崖一手拎着一包茶葉,另一只手抱着一捆野蔥,臉上露出了老農般滿足的笑。
時逝如水,月亮很快就爬上了中天,三人将整個海心山都走了一遍,在盛無崖的指揮下,收獲滿滿。她甚至連缥缈峰上沒有的牧草都連根帶土地挖起來了,打算帶回去好好培植,給自家的牛羊改善夥食。
說到山上的牛羊,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它們在缥缈峰過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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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海心山的最高處,盛無崖看着頭上的明月,突然回頭,對兩位同門說道:“我有了點靈感……”
“啊?”李秋水沒明白她在說什麽:“什麽靈感?”
“最近不是又琢磨了一套劍法嘛,有幾處不通的地方,剛剛突然想明白了。”盛無崖笑了笑:“你們要看看嗎?”
“!”李秋水立馬緊張起來,一把拉住了他師姐的袖子,鄭重道:“這次該我起名字了!”
“好好好……”盛無崖失笑,将茶葉和野蔥放到遠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在兩位同門面前抽出了撄寧。撄寧出鞘前,盛無崖的氣質相當溫和,出鞘後,她周遭的氣場陡然一變,眉峰似劍,眼尾如刀。
“北風其涼。”盛無崖一劍刺出,縱聲長吟:“蹈東海,餓首陽。”
宋歷的天禧二年,也是契丹的開泰七年,大理明啓九年。在後世的記載裏,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遼主遠征高麗不順,損兵折将;宋帝器重的李、丁二相不和,已經發展到了在朝堂上公然吵架的地步。這年六月的辛亥日,有彗星出北鬥,帶着濃烈的不詳,真宗因此大赦天下。八月,宋臣集體上表,請立皇太子,真宗立升王受益為太子,改名祯,再赦天下。
趙受益,即被後世稱為“仁宗”的趙祯,這一年才八歲。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離此刻的盛無崖都很遙遠。天山之下,敦薨浦中,巫、李二人站在盛放到極致的佛花之海裏,看着他們的同門在月光下起舞,久久移不開目光。
劍勢破開了霜雪一般流淌的月華,又帶起漫天的佛花,舞劍之人宛如月下孤鶴,徘徊在漢人筆下連年征戰的鼓鼙之地,宛如夢中的景象。
北風其涼,
蹈東海,餓首陽。
齊人辭嗟食,
骨立死道旁。
白露橫易水,
留侯椎秦皇。
令姜守會稽,
文佳嗤唐王。
此節折山岳,
此怒覆三江。(注2)
噫!時日曷喪,時日曷喪?
予及汝偕亡。
劍來疾如雨,劍去罷如煙。一舞畢,盛無崖回劍入鞘,明月也在這時藏入了雲層,只留下璨璨繁星,像一顆一顆的寶石,靜靜地嵌在天上。
盛無崖小心地将撄寧系回腰間,這才問:“師弟,你看這要起個什麽名字?”
李秋水愣了好半天,才猶豫道:“蝕月……蝕月如何?”
“好啊。”盛無崖看着小師弟,粲然一笑:“就叫蝕月。”
翌日,三人在焉耆城用了早飯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缥缈峰。一回來就分頭行動,走遍了整個靈鹫宮,但遺憾的是,三人均沒有發現半點逍遙子回來過的痕跡。時隔六年,山上已經荒得不成樣子,盛無崖嘆了口氣,衣袖一挽,開始大掃除。
似娲皇塔、神農閣這樣的建築都還好,沒什麽損毀的跡象,盛無崖只需要把裏裏外外的蛛網灰塵清理幹淨就好了。松園裏的被褥,已經完全不能用了,好在他們這次回來帶了新的,問題也不大。神農閣的溫房裏雜草叢生,盛無崖簡單地除了草,将海心山特有的牧草小心地栽了起來。至于當初下山時放走的牛羊,估計都入了雪豹的腹中,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盛無崖想着,自己得空了還得去趟焉耆,重新買些小牛和羊羔回來。等缥缈峰徹底解凍後,神農閣珍藏的各類花種菜蔬也可以播下了。在這之前,她還得趕緊把那些茶葉處理好,免得壞了。當然,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眼下最要緊的,是解決住處的問題。
她打算搬離松園。
原本,盛無崖他們三人都住在松園裏,彼此相鄰。那時候大家還小,住得近方便也互相照應。可現在,莫說她師兄已經十九歲了,就是小師弟李秋水,也過了十周歲的生辰。雲游在外的這幾年,大家的武功突飛猛進,耳力全都異于常人。若再這麽湊在一起,盛無崖只怕自己晚上睡覺時打嗝磨牙放屁的聲音,都要被兩個同門聽得幹幹淨淨。
蒼天可鑒,她絕不會允許這種社死的事發生,因此回到缥缈峰當天,就抱着自己的被褥另尋栖身之地了。李秋水對此很不理解,紅着眼睛問了一萬個為什麽。盛無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禮記·內則》有言,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咱們也要聽聖人的教導嘛。”
“我不!”李秋水大喊:“什麽屁話,我們黨項人沒這個規矩!不同席就算了,為什麽還要不共食?難道師姐以後再也不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嗎?”
“師弟說的也是。”盛無崖斂容,一本正經地點頭:“不共食這條太誇張了,我也不贊成。”
“那師姐就別搬了!”李秋水燃起希望,殷殷懇求。
“咳……”盛無崖瞟了她師弟一眼,循循善誘:“你看,我們打個對折怎麽樣?以後咱們飯還是一起吃,住處嘛,就各住各的怎麽樣?聖人知道了,想來也不會怪罪的。”
李秋水仍然不聽不聽,盛無崖便裝作非常為難的樣子嘆氣:“師弟,你也知道我是宋人。在我們那裏,聖人的教誨是很重的,師姐也不好違背……”
李秋水揪着頭發,看了他大師兄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改變主意,點頭答應了。
盛無崖在靈鹫宮新找了個住處,大手一揮,就将這地方喚作竹園。李秋水有樣學樣,在不遠處圈了幾間房舍,命名梅園。
當天晚上,盛無崖也沒睡覺,熬夜在神農閣制茶。前世,比起綠茶,盛無崖更喜歡紅茶,原因嘛,一來是因為她更喜歡紅茶醇厚的芳香;二來,是因為和綠茶相比,經過發酵的紅茶會減少九成以上的茶多酚。她受不了茶多酚過于濃郁的味道。
雖然綠茶的加工工序看似簡單,只有殺青、揉撚、幹燥三個步驟,但耗時頗長,沒有一個月下不來。再加上盛無崖沒經驗需要試錯,成茶的周期就更長了。與之相對,紅茶即便需要發酵,盛無崖在經歷幾次失敗後,前後也不過花了七天就做出了成品。
紅茶制成的那天,盛無崖興奮極了,特地跑到缥缈峰絕頂取回了清冽的雪水。然後邀來兩位同門,鄭重其事地燒水烹茶。
巫行雲和李秋水在盛無崖的囑咐下,坐到了院中的一方長案邊,身旁是幾杆伶仃的細竹,這還是盛無崖下山費了好大的勁兒移植回來的,就為了使“竹園”名副其實。二人不約而同地穿上了隆重的新衣,一動不動地看着盛無崖提來沸水,注入預先放好茶葉的小壺中。
滾水激蕩,濃郁的芬芳散在乍暖還寒的缥缈峰上,令巫、李二人一時都有些沉醉。
盛無崖分了三盞茶水,一盞給自己,另外兩盞則送到了同門手邊。白瓷細膩,茶湯紅亮,三人在盛無崖的提議下碰了個杯,然後珍而重之地飲了一口。茶湯入喉,醇和的滋味散在口腔,入腹後齒頰回甘,餘韻悠長。
“怎麽樣?”盛無崖有點興奮,又有點忐忑地看着兩位同門。
“大善。”巫行雲言簡意赅地評價道。
“我從來沒有飲過這樣好喝的茶湯!”李秋水的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師姐好厲害!”
聽到兩位同門如此稱盛贊,盛無崖臉上的笑意漸漸擴大,再也收不住了。
這年八月,離山多年的逍遙子也回了缥缈峰。盛無崖大喜,第一時間将自己制的新茶奉到了恩師面前。逍遙子仔細品鑒了兩盞茶湯後,問道:“此茶可有名字?”
盛無崖搖頭。
逍遙子拈起一片綠茶,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此物似松針而覆白霜,就叫雪頂銀針如何?”
“多謝師父賜名!”盛無崖伏身大拜。
逍遙子又看向另一邊的紅茶:“這個就叫赤羽鳳舌吧。”
“好聽!”盛無崖開心極了,笑眯眯地望着逍遙子:“師父,您更喜歡哪一種啊?”
逍遙子沒有直接回答,只多看了一眼雪頂銀針。盛無崖立馬拍了拍胸脯,斬釘截鐵道:“師父,明年開春後我就去浮梁采茶,保證您一年都有綠茶喝!”
“你倒是在雜學上頗有所成。”逍遙子看着自己的二徒弟,笑得意味深長:“不知武功練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