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缥缈峰頭雲散

自毗濕奴消失後,缥缈峰更顯寂靜。這個冬天,盛無崖哪裏也沒去,除了日常練武,餘下時間都在加班加點地制冬衣、納鞋底、縫手套、織圍巾。此外,她還腌了一大堆臘肉香腸,幹蔬泡菜,做好後都整整齊齊地貯藏在地窖裏。

除夕那天,她暫停了手中別的活計,全力準備年夜飯。巫行雲和李秋水都早早來了竹園幫忙,一個負責燒火,另一個負責打下手。這年頭沒有春晚,守歲時的娛樂活動只剩下賞雪連詩,為了避免同門早早吃完飯對着雪花大眼瞪小眼,盛無崖将年夜大餐定為火鍋,這樣一來就可以一邊賞雪一邊涮了,不至于太無聊。

除了火鍋外,年夜飯還得有她上輩子吃過的香腸臘肉,冰糖肘子不能缺,油焖大蝦更是少不了。此外,為了求個年年有餘,她還燒了條從敦薨浦撈來的鮮魚。飯後甜品定的是麻球、八寶飯、紅糖糍粑,零嘴則是幹棗、桂圓、花生等物。

年夜飯的地點就在竹園的廊下,正好對着庭裏的細竹。三人臨雪而坐也不覺得冷,倒是盛無崖擔心一桌飯菜吃着吃着上了凍,特意造了個可以保溫的暖桌。涮火鍋用的牛羊卷兒,是李秋水主動要求片的。他沒做過這種事,下刀時便向師姐請教:“要怎麽片啊?”她師姐大手一揮道:“越薄越好!”

于是盛無崖就得到了幾盤幾乎透明的牛羊肉片,下鍋後随便一燙就能入口。菜蔬之類的,都出自神農閣的溫房,綠瑩瑩的碧色在這個時節極為難得。

上輩子,盛無崖無辣不歡,在外面買火鍋底料時都得看一下産地,不是川渝的不買。這輩子,辣椒這種神物還沒有傳進宋土,她只能用濃濃的骨頭湯做鍋底,另外在蘸水裏加了椒、茱萸、蒜末、生姜等物來代替辣味。其中,椒指的就是後世的花椒,因胡椒尚未普及,辣椒還在美洲,因此這時的老百姓稱呼此物時還不曾額外添個“花”字以作區分。

缥缈峰的冬天,年年雪飛如絮,風寒似刀。靈鹫宮雖然可以遮風避雪,但因為海拔太高,原不是個宜居的地方。小時候,盛無崖在山上還能感覺到寒冷,最近幾年,她數九天着紗,三伏天無汗,已經完全不知冷熱了。

盛無崖與兩位同門吃吃喝喝,很快就到了夜半,三人在靈鹫宮放了鞭炮,然後互道晚安。當然,“晚安”一詞也是她教給兩位師兄弟的。第二日,盛無崖将準備了很久的冬衣翻出來,送給了巫行雲、李秋水當新年禮物。兩人各自分到了八套,小師弟高興得當天就換上了,極為珍惜。

正月過後,很快就迎來了盛無崖十八歲的生辰。二月十四那天,巫、李二人難得攜手合作,收拾出了一桌不輸于年夜飯的盛宴。盛無崖這天格外高興,高興的原因,一來是因為收到了兩位同門精心準備的禮物;二來,就是她可以合法飲酒了。生辰宴上,巫行雲頭一次見師妹飲酒,頗為意外道:“我還以為掌門不喜此物。”

“哪能啊。”盛無崖一手晃着自己的杯子,另一只手按住了李秋水偷偷伸向酒壺的爪子,笑眯眯道:“乖師弟,過了十八再喝,不然會變笨的。”

李秋水戀戀不舍地收回手,點了點頭:“好吧。”

多年不曾飲酒,乍然開戒,盛無崖很快就醉了。巫行雲和李秋水對視了一眼,一人一邊,架着盛無崖回了她的卧室。兩人将她妥帖地放在床上,一個給她除去鞋襪,另一個則端來熱水和毛巾,擦了擦她的臉頰和雙手。

盛無崖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醒來後,耳清目明,沒有半點不适。她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從櫃子裏拿出早已準好的書信,悄悄往松、梅兩園走了一趟。給李秋水的信,她放到了對方床頭,沒有驚動那人半點。至于巫行雲那邊,她沒有把握,便把信用石頭壓在了松園門口,然後戴上鬥笠,拿上撄寧,火速離開了缥缈峰。

離開天山後,盛無崖一路東行,只花了二十五天,就跨過了六千餘裏的廣袤土地,直達宋遼最東邊的對峙線,即河北路保州。保州離渤海很近,此處河網密布,如沈水、漕河等,均是黃河的支流。保州以北,是遂城,此城乃有宋廣信軍之駐地也。

盛無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翻遍了保州、遂城的各類文書,又不辭辛苦地跑到河北路遠在黃河以南的治所大名府,與當地的備份的海量記錄一一比對,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的,是一份名單。是鹹平六年于皇母山東麓,距遂城縣西五十裏地,狙殺遼軍斬首九十六人的封賞名單。為了這份名單,她着實費了不少功夫,一來自然是因為這事發生在十七載前,年深日遠,二來則是因為當年的那股步卒隸屬于威虜軍,而威虜軍在變故發生的次年就改了建制,成了如今的廣信軍。再加上更戍法的律令,導致邊軍與京師禁軍來回輪換,人員的追溯就變得更加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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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平六年,歲在癸卯。那一年,她曾在李家村的公墓前立誓,若她能僥幸成年,必然會回來為他們複仇。時至今日,她還清晰地記得那些無首的屍體。

在這個年代,邊地百姓的屍首若沒有首級,十有八九是被軍人割走領功了。她記得那些身着宋甲的步卒先是殺光了青年男女,然後是老人小孩。這個時代的底層女姓活得很苦,僅憑五官很難和另一個性別區分,因此李家村的女人們也沒能留下一個全屍。

封賞名單上一共有兩百餘人,一多半都死在了這些年來的各類戰事裏。其餘人散在各處,領頭的那個甚至已經右遷去了東京。盛無崖按着名單一個一個地找去,幾乎跑遍了整個宋土,最遠的一次,甚至走到了廣南西路。廣南西路的那個步卒名叫李克,有些功夫在身。離開威虜軍後在家鄉混到了隊将,手底下領着五十個鄉兵。

五月,廣南西路已經非常炎熱了。李克喝完花酒,和幾個同僚勾肩搭背地離開縣城,往郊外的兵營走去。夏日的夜空,銀河璀璨,李克的同僚提着燈籠趔趔趄趄,燈光随着他的身體左搖右晃,照得野草和樹影張牙舞爪。

突然間,燈籠照亮了前路上的一截白色裙踞,提燈人困惑地擡高手裏的燈籠,于是那截裙踞的主人便驀然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裏。

山風吹來,激得大醉的幾人一陣激靈,李克等人愣愣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山精,眼睛都看直了。

“妾身來找李隊将。”那個山精這樣說。

“找,找我?”李克酒也醒了,與同僚暗暗對了幾眼,上前一步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這可奇了,什麽事兒非得大晚上來找我們李頭兒啊?”一個糙漢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來李兄豔福不淺。”

“姑娘有事但說無妨。”另一個鄉兵接着糙漢開口:“說完了咱哥兒幾個還可以送姑娘回家,免得夜黑風高路上不安全。”

幾人一邊說着,一邊分散開來,狀若無事地靠近那個的女子,堵住了對方所有的去路。盛無崖被衆人圍在中心,絲毫沒有理會旁人,目光依舊落在李克身上:“妾身聽聞,李隊将昔年曾入禁軍守邊。鹹平四年冬十月,遼主南伐,威虜軍大破之。李隊将亦在此戰中揚名,這可是真的?”

李克的來歷,這個小地方的人都清楚,并不是什麽隐秘,他自己也常和手下談及過去在威虜軍中殺敵的舊事。小地方的鄉兵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因此對他極為拜服。

“不錯,确有此事。”李克點點頭:“姑娘提這個做什麽?”

“北逐契丹,殺敵報國,大丈夫當如此。”盛無崖笑了起來:“妾身仰慕英雄,故在此久候,想聽李隊将講講當年的戰事。”

“哦?”李克被那個笑容晃花了眼,又聽見對方這番話,警惕心便低了些。他一邊與同僚對眼神一邊自得道:“鹹平四年十月甲寅日,我威虜軍與遼師戰于長城口,遼軍不敵,被我等斬首兩萬餘人!”

李克這話說得豪氣萬千,幾個同僚不禁齊齊喝了聲“好!”

“威虜軍果然威武。”盛無崖嘴上這麽說着,心中卻在嘆氣。

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長城口的那次大戰,遼人因連日大雨弓弦濕滑不堪用,宋軍确實抓住機會暫時擊退了遼師。但在追擊過程中卻中了遼人騎兵的埋伏,大敗,直到十一月王顯奏的部隊與遼軍大戰,這才斬敵兩萬。

之後,遼人休整了一年,于鹹平六年再次興兵,于望都與宋軍決戰。此戰是宋、遼之間最後一次主力軍團的對抗,雙方誰也沒有讨得便宜。次年,也就是景德元年,兩地約為兄弟之國,達成檀淵之盟。就是在鹹平四年與六年之間,盛無崖出生在李家村,而這個村子毀于望都之戰爆發的前兩個月。

鹹平四年冬天的那場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宋軍的士氣,斬敵兩萬的軍功刺激到了很多中下層軍卒。這之後,有大量小股宋軍活躍在兩國的邊境線上,或刺探軍情、或沿線擾敵,更有不少隊伍與遼人短兵相接,發生了小規模的遭遇戰。

盛無崖出生的李家村,便是作為遭遇戰中的“遼卒”被殲殺得幹幹淨淨的。村裏成年男女的頭顱自然都被割走領功了,小孩子的頭顱領不了,但為免事洩,當年的那股匪人直接來了個斬草除根。

可惜,千斬萬除,到底是露了盛無崖這麽一個活口。

“姑娘。”李克再次向前跨了一步,離那個看起來不谙世事的女子更近了:“此處露重,可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想聽那些舊事,就随我去營裏怎麽樣?”

說着,右手一揮,示意幾個同僚動手。他琢磨着這樣的佳人,無論是自用還是獻給上峰,都是極好的。只是,幾個同僚在他揮手後仍然一動不動,多年習武的直覺讓李克突感不妙,正要提步後撤,卻發現自己已經動不了了。

“李隊将從軍多年,還記得當年遂城縣西五十裏的那個村落嗎?”盛無崖平靜道。

李克發現自己周身的大穴都被封住了,怎麽也沖不開。他頭皮發麻,冷汗直冒,根本想不明白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麽時候動的手。難不成真是山精?

“你還記得嗎?”眼前的山精再次問。

“遂城我去過,卻不記得什麽村落,姑娘莫不是找錯人了吧?”

盛無崖抽出撄寧,指向了李克的眉心:“到底去沒去過,李隊将想好了再回答。你只有一次機會,不要說錯話。”

“我……”李克咽了口唾沫:“李某去過。”

“那你應當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了。”

“不,不是我,都是馬都頭下的令!”李克冷汗沁沁:“李某當時只是個普通的大頭兵,如何敢違抗軍令?姑娘,我們這些步卒不過是上峰手裏的刀!冤有頭債有主,李某也是身不由己!”

“首惡确實另有其人。”盛無崖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他的話。李克心中燃起希望,正要再争辯兩句,卻聽見那人又補充道:“可刀在你手裏,你并不是刀。”

言罷,一劍削去了李克的頭顱。

溫熱的血從腔子裏噴出來,迅速帶走了初夏的燥意。圍着盛無崖的那幾人被限制了行動,又被點了啞穴,眼睜睜地看着同僚慘死,內心驚懼到了極點,可偏偏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了。

“天明時穴道自解。”盛無崖看了幾人一眼,轉身離去。

這一年,是天禧四年。在史官看來,這一年風平浪靜,沒什麽大事發聲,連寥寥數語的記載都不值得。

天禧五年,盛無崖抵達了東京,這是她第一次來這個地方。等她真正到了這個地方,才知曉東京的繁華富庶不虛,《夢華錄》并沒有言過其實。

東京外城,方圓四十餘裏都有楊柳低垂在護城河邊。四條河道穿城而過,其中的汴河可以送來整個東南地區的各類物資,五丈河又将京東路的錢糧源源不斷的運來。城內禦街兩側,商人往來不絕,禦溝近岸梨杏桃李相間,春夏間雲蒸霞蔚,望之如繡。朱雀門外,教坊茶肆民居并立,每日都有豬倌從南熏門入京,驅趕的生豬動則上萬頭。(注1)

出朱雀門至龍津橋,沿途都是食樓雜肆。高檔的酒樓裏有鹿狐魚獾,便宜的小攤上有雜嚼水飯。夏天還有雞皮麻飲、細粉素簽,冬天則是盤兔野雞,旋炙豬皮。東郊樓街巷裏的“界身”是交易金銀彩帛的地方,每易一單,動則千萬,極為駭人。潘樓東街巷的“從行裹角”夜市發達,這裏的茶坊五更時跟着各類買賣點燈,天亮散場,被百姓稱為“鬼市子”。(注2)

盛無崖趕到東京時恰逢正月,開封府從年前就開始搭建山棚,為上元燈會做準備。禦街廊下,歌舞百戲,鱗鱗相切,百姓擊丸蹴鞠,飲游笑鬧,嘈雜聲能蔓延十餘裏不絕。正月初七,開封城将早早備下的各類燈山一齊點亮,錦繡輝煌,宛如白晝。彩燈上的文殊普賢慈眉善目,獅子白象栩栩如生。甚至有人在燈山高處用木櫃提前蓄水,亮燈時再将水流洩下來,做成了瀑布的景觀。又有人用草把子紮成二龍戲珠地模樣,草把子上的燈燭密密麻麻,竟有萬盞。(注3)

正月十四,皇帝出宮巡幸,與民同樂。帝王的車架煊赫無比,當頭是兩百對紅紗貼金燭燈籠引路,因元宵節還特地新添了琉璃玉柱掌扇燈。然後是近身侍衛、天武官、百餘名吏部小使臣。三衙太尉及諸內官在禁衛軍的拱衛下引導在前,各個班直的馬上樂隊在教坊司的帶領下奏樂于後。天子聖駕之左是宰相及其侍從,聖駕之右則是各個親王宗室。(注4)

盛無崖要找的那個人姓馬,叫馬回青。十七年前只是一個小小的邊軍都頭,如今已經是正九品的保義郎。此時此刻,那人正随侍在天子左架,緊緊地跟在宰相丁謂的身後。

丁謂,有宋初年出名了的奸佞之臣,乃“五鬼”之一。

宋之一代,對官員的品級控制得極為嚴格,正六品的文臣就有當宰相的資格。武官的最高品階則是正二品,整個朝廷最多不出三個。再加上有宋本就重文輕武,後世大名鼎鼎的武将韓世忠生擒方臘後,也才得了個從九品的承節郎。想來聖駕左側的保義郎必然是戰功赫赫,這才能越過韓世忠,有了如今的地位。

上元佳節,盛無崖不欲在百姓面前動手。她只是靜靜地站在璀璨的燈火下,看着聖駕從眼前緩緩駛過。之後,天子登上宣德樓,百姓一路跟到露臺之下,見天子在樓上現身,衆人山呼萬歲,聲音震耳欲聾。盛無崖在人群裏一直等,一直等到天子下樓,擺駕上清宮,大宴群臣。

上清宮內,群臣舉杯,燈火輝煌。盛無崖手執撄寧,于千萬人中,在酒宴上一劍刺死了馬回青。宮宴霎時大亂,帝王親衛緊緊地守在禦駕四周,禁衛軍更是将整個上清宮圍得水洩不通。

白衣女子徐徐割下了馬回青的頭顱,站在大殿內對着整個大宋的君臣高聲道:“殺人者,昔威虜軍治所遂城縣西五十裏李家村遺孤,盛無崖也!”

“此賊于鹹平六年殺良冒功,戮李家村老幼凡九十六口。諸公得百姓供養,竟不察此冤,與首惡共飲,何異于民賊?”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無視了衆人的種種視線,拎着馬回青的頭顱向殿外走去。走到殿門處,盛無崖回首,直視着天子說道:“丁謂,佞臣也,天子安敢用耶?”她聲音不大,但因為用了逍遙派的傳音搜魂大法,以至于上清宮的每個人都聽見了。

好不容易鬥倒寇準逼走李迪,得以執宰一朝的丁謂當即變了臉色。

“放箭!”禁衛軍的指揮使厲聲大喊。

“不,務必生擒此婦!”高位上的天子阻止了禁衛軍,淡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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