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缥缈峰頭雲散
接天橋畔,逐步解凍的天山煥發着勃勃生機,苔藓在冰雪下冒頭,松柏淺色的嫩芽上挂着雪融後的水珠,珊珊可愛。
高處的雲霧随風而來,掀起綿延不絕的松濤,将樹上的水珠紛紛抖落,宛如一場細雨。李秋水愣在雨中,長長的睫毛都濕潤了起來。他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故人,聲音都有些顫:“師姐?”
“師姐?”李秋水不可置信地又問:“真的是你嗎?”
盛無崖看着小師弟的這副模樣,再次嘆氣,點了點頭。
“師姐!”李秋水猛地向前垮了好幾步,委屈又欣喜道:“您終于回來了?這麽多年過得可好?”
盛無崖不動聲色地後退,回答道:“還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李秋水像是沒有看見盛無崖的退避,也絕口不問自己被點住穴道的原因,頗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師姐下次想殺什麽人,不用這麽麻煩,告訴我一聲就行……”
兩人在細雨中相對而立,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岌岌可危,一碰就碎。終于,盛無崖不再猶豫,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擡起左手,露出了中指上的七寶指環。
“逍遙派弟子李秋水聽令。”盛無崖提高聲音,表情嚴肅。
李秋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拜,将自己恭順的脖頸露了出來。
“我要你此生都不再踏足缥缈峰。”盛無崖一字一句道:“此乃掌門之令。”
“為什麽?”李秋水猛然擡頭,咬着牙問。
“同門相殘,有違門規。”盛無崖面無表情地開口:“沒有逐出門牆,已是我容情了。”
“我沒有!”李秋水跪在地上大吼:“我不服!師姐憑什麽說我殘害同門?我殘害誰了?讓他出來跟我對峙啊!”
老實說,盛無崖确實沒有李秋水殘害同門的證據。做出這種決定的唯一憑據就是小師弟确實像故事裏那樣,掐着巫行雲神功大成的節點回來了,也确實像故事裏說的那樣正要一聲大吼。可他畢竟沒吼出來,或許他只是打個哈欠呢?只要他不承認,盛無崖的說辭就站不住腳。
白衣女子在小師弟面前蹲下來,困惑地擡起對方的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對方好看的臉。
Advertisement
你是她嗎?如果你是,為什麽和故事裏的那個人連性別都對不上?你不是她嗎?如果不是,那又為什麽偏偏在今天出現在這裏?
冥冥之中,當真有不可違抗的命運嗎?天山三老果真個個不得善終嗎?
盛無崖困惑極了。
她想起小時候三人互相扶持的日子,想起三人一同游歷的日子,想起伊列谷地的杏花,又想起了海心山的明月。難道這樣日複一日的相處,這樣從小為伴的情誼,都消不掉李秋水的殺心嗎?
還是說,終究是自己錯了?她是不是不該心存僥幸?是不是不該與兩人親近?是不是更不該在李秋水初上天山哭泣的那晚去看他?
李秋水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師姐捏着下巴,心中既忐忑又不安,更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戰栗,從他的尾椎骨一路竄到了四肢百骸。可是很快,那種奇特的戰栗就被一種巨大的惶恐取代了,他看見他師姐落下了一顆淚。
這幾年,即便對方不在缥缈峰,李秋水也從未有過會失去她的感覺。可眼下,僅僅是這一刻,他強烈地感受到,他可能會永遠失去他的師姐了。初初長成的男子心髒一緊,方寸大亂,一把抱住了眼前的女子,又像小時候那樣似哭非哭地哀求道:“師姐我錯了!我錯了……”
“我發誓!我李秋水對天發誓,此生絕不會與大師兄為敵,絕不會對大師兄不利!”李秋水顫抖道:“師姐,你不要離開好不好?你不要罰我一輩子不上缥缈峰好不好?”
盛無崖任由小師弟挂在自己身上,沉默不語。
“缥缈峰也是我長大的地方……”李秋水的哭腔似乎更重了:“您廢了我都可以,別罰我這個好不好?求你了師姐……”
對啊,那是三人長大的地方。盛無崖想,小師弟終究還是留念那裏的。
盛無崖輕輕地拍了拍李秋水的後背,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那罰你十年內不上缥缈峰可好?”
“好,好的……”李秋水一邊打嗝一邊點頭。
“唉。”盛無崖伸出手給他順氣:“都多大的人了……”
這麽大的人,在外面也是一表人才,是未來西夏金尊玉貴的十皇子(注1),結果還像小時候一樣哭鼻子,哭着哭着還打嗝。
等李秋水氣兒順了,盛無崖瞧了瞧天色,對小師弟說道:“那你下山吧,我也要回去了。”
李秋水張口欲言,卻還是閉上了嘴,乖乖點頭。
盛無崖足尖一點,輕輕越過接天橋在另一邊落地。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背後傳來了一道緊張的高呼:“師姐!”
“還有何事?”盛無崖回頭。
“我,我喜歡你。”李秋水整個人都有些癡:“師姐不喜歡我也可以,師姐喜歡別人也可以,若是師姐喜歡別人的時候也能喜歡我,就更好了……”
“師姐,你可不可以讓我喜歡你?”
盛無崖發誓,她兩輩子都沒聽過這樣熾烈的告白,只是……她終究還是搖了搖頭:“秋水,一直以來,我視你為親子。”
畢竟,她兩輩子加起來已經四十七歲了,以這副高齡,确實可以當李秋水的媽。盛無崖覺得自己并沒有占便宜:“如果你像喜歡夏妃那樣喜歡我,那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李秋水的臉色霎時跟打翻了顏料桶一樣,當場變了好幾變。他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道:“秋水告辭了!”
言罷,一甩袖子飛速下了山。
盛無崖目送着小師弟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才轉身往山上走去。
當天下午,缥缈峰罕見地出了太陽。這個時節的日光,照在身上也沒有暖意,可照在雪峰上,卻好看得驚心動魄。璀璨的金山下,靈鹫宮花園裏地宮入口處的巨石微微一動,然後被徹底推開,一個裸着上半身的青年男人從地宮裏走了出來。
他的頭發很長,濕漉漉地披在身後,皮膚是一種長年不見天光的白,青色的筋脈浮在緊實偾張的肌肉下,美得不可思議。
男人也許是因為沒有提前準備好合适的衣衫,只用一張薄毯草草圍住了下半身,堪堪掐在腹外斜肌的人魚線上。盛無崖暗暗打量着師兄的情況,覺得他除了毯子挂得有點低外,沒什麽太大的毛病。看來那人一切順利,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邁過了長春功的這道檻兒。
盛無崖放下心,轉身離去。地宮入口前的男人一個踉跄,随即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咣叽一聲臉着地砸在了雪上。
啊,這……盛無崖聽到動靜回頭,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大師兄,一臉迷茫:小說裏沒寫還有這一出吧?
于是逍遙派這一代的年輕掌門,只好收住自己離去的步子,把巫行雲從地上扶了起來。她探了探對方的內息,又摸了摸對方的脈搏,實在搞不清,怎麽剛才人還好好的,下一秒就有了極其嚴重的內傷呢?
難道是長春功的後遺症?畢竟逍遙子當年也悄悄和她提過,說這門功法确實不大完善,讓她多看着點大師兄。
盛無崖把人打橫抱起來往松園走,行走間,那人的薄毯輕飄飄地掉到了地上。猝不及防間,孤寡了兩輩子的單身狗看到了大師兄不該看的地方,忍不住啧啧稱奇:好一個金翅大鵬鳥……
松園內,盛無崖把師兄放在床上,先給他渡了北冥真氣,穩住傷勢後,這才端來熱水,給對方擦頭發擦手。
接下來的兩個月,巫行雲一直昏迷不醒,盛無崖便哪也沒去,留在了缥缈峰照顧傷員。這期間,她在配藥療傷的間隙裏抓緊縫了幾套衣服,總算給師兄穿上了大小合身的褲子。第一次去神農閣配藥的時候,她還在後山的草甸上看見了三匹白馬,兩頭大的,一頭小的,正優哉游哉地散在湖邊吃草。
那是來自西海之東的天馬,頭細頸高,步輕影疾,流光溢彩,如披真金。
兩個月後,盛無崖感覺巫行雲的內傷沒有大礙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這人就是醒不來。她從焉耆買回了大量米面将地窖堆滿,又将娲皇塔和神農閣清掃了一遍,見一切井井有條沒什麽大毛病後,這才輕車簡從地離開了缥缈峰。
因為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盛無崖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努力記住缥缈峰的每一個細節。誰知才走到山下,就在敦薨浦邊碰到了熟人。
巫行雲披着一頭散發,牽着一匹天馬,穿着一身還沒來得及收拾齊整的白衣,身後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煙波浩渺。
“你,你醒了?”盛無崖詫異道。
巫行雲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似乎有點不自在:“掌門又要遠行嗎?”
“是,是啊……”盛無崖看着對方露在外面的大片胸口,不知怎地想起了大鵬鳥,說話都有點結結巴巴。
巫行雲一動不動地看着盛無崖,目光如海。盛無崖被他看得不自在,又問:“有什麽事麽?”
“那年掌門留書下山後,師弟也随即下山了,說是去找您。”
“啊,是嘛……”盛無崖僵硬地笑了笑:“太不巧了,我路上沒碰着他。”
“師弟他……”巫行雲張了張口,改變了話題:“請掌門将這匹良駒牽走代步吧。它叫追星,是我去西海買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