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1

天泉山下,方應看派來的車架四馬并辔,十分豪華。駕車的兩人,一人手掌粗鈍如錘,另一人卻五指修長、軟若無骨。蘇夢枕與盛無崖并肩而行,在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那兩個駕車的人,輕聲介紹道:“此二人,江湖人稱‘鐵樹開花、指掌雙絕’。張鐵樹修習無指掌,那雙手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功力;‘蘭花手’張烈心修習素心指和落鳳爪,那雙無骨手的柔功和陰勁,低于三十年是練不成的。”(注1)

話雖這樣說,可那駕車的兩人加起來卻不到六十歲,模樣看起來十分年輕。從這個角度上看,那兩人不愧是習武的天才,天資卓絕。而這樣的天才,原本不過是給方應看掀簾的,如今又被遣來給聞楹駕車。

除了這兩人,馬車邊還有另外五人,正是盛無崖曾在雨中見過的五個刀王。“陣雨廿八”兆蘭容是五人中唯一的女子,長得年輕而俏麗。她看着聞楹身後的“無發無天”,又看看她身邊的金風細雨樓樓主和莫北神,笑容不變道:“聞姑娘請。”

說着,便親自為少女掀開了車簾。

盛無崖先上了馬車,蘇夢枕緊随其後,卻被兆蘭容禮貌地攔住了:“蘇公子,小侯爺請的是聞姑娘赴宴。”

“放肆!”莫北神手中的黑桐油傘随之一動。

盛無崖聞了聞車廂內似有所若的馨香,沖青年公子搖了搖頭。蘇夢枕攔住了箭在弦上的莫北神,轉身另駕了一輛馬車,帶着無發無天不遠不近地跟在了神通侯人馬的後面。

方應看派來的馬車,內飾十分奢華。盛無崖坐在主位上,兆蘭容坐在車門口,其餘人則散在車身四角,将車內人圍了個水潑不進。

“蘇公子看起來很緊張聞姑娘呢。”兆蘭容笑吟吟地說。

“我畢竟刺他在前。”盛無崖淡淡道:“我想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容忍刺客脫離自己的視線。”

車內的馨香更加濃了,卻并不刺鼻,反而令人十分松弛。盛無崖提前服下的素女丹正在發散藥效,這令她的四肢手腳都變得灼熱起來。

車廂內很明顯有問題,不然提前服下的素女丹不會發散藥效,這正是盛無崖沒讓蘇夢枕上車的原因。兆蘭容一直在觀察聞楹的狀态,這一路車駕平穩燭光搖曳,理論上那個少女應該昏昏欲睡了,可對方卻始終坐姿筆挺,沒有半點傾頹的跡象。

兆蘭容收回視線,繃緊了手臂上的筋肉。

“聞姑娘知道嗎?孟空空已經離開京師了。”女刀王又道。

“哦?”

“他被姑娘折斷了相見寶刀……”兆蘭容接着說:“對于我們這樣的人而言,刀斷了,人也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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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盛無崖反應平淡,車廂內一片死寂。

不久後,馬車晃悠悠地停了下來。神通侯府前燈火輝煌,方應看一身錦衣,親自站在大門口迎客。兆蘭容掀開車簾,盛無崖身輕體快地下了車,方小侯爺看到她身姿的一瞬間有些許意外,随即便收斂了自己的表情,熱情地迎客入府。蘇夢枕不請自來,也沒讓他生出多少詫異,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

無發無天留在了神通侯府外,蘇夢枕和莫北神被方應看連同聞楹一道接進了府中。一路走來,盛無崖見這位小侯爺雖身居高位,身上卻沒有半點倨傲的脾性,對待府中的下人也十分親切随和,沒有一點架子。

走到擺宴的大廳後,方應看親自引着客人落座,等幾人坐定了,他這才走到主位上揮了揮手,美酒佳肴魚貫而入,梨園舞樂款款而來。

蘇夢枕一入座就咳個不停,沒有動桌上的酒菜。盛無崖倒是在方應看的幾番致禮下飲了一口杯中美酒,結果剛飲下沒多久,她的手腳就又開始發熱了。

她仔細分辨酒中的味道,發現方應看下的毒似乎并不致命,頂多不過令人意識模糊、手腳酸軟。盛無崖幹脆将壺中的美酒喝得一幹二淨,整個人不僅沒犯暈,反而更加精神了。

方應看深深地看着她,長嘆道:“姑娘果然非常人也。”

“承讓。”盛無崖淡淡道。

酒過三巡,方應看罷去歌舞,誠懇地說:“姑娘酒中的東西,叫一夢千年。蘇公子可以作證,那不是什麽壞東西,喝了雖讓人犯困,卻能蘊養習武之人的經脈氣海,益處頗多。”

盛無崖轉頭看向蘇夢枕,蘇夢枕一邊咳嗽一邊用小拇指沾了一點酒水聞了聞,開口道:“一夢千年說是武林至寶也不為過,效用豈止蘊養經脈。”

盛無崖對這個世界的本土藥劑還不夠了解,聽了這話便進一步問:“這東西還有什麽好處?”

“伐骨洗髓,增長功力。”蘇夢枕言簡意赅。

“小侯敬蘇公子一杯。”方應看端起了酒杯。

蘇夢枕搖了搖頭,将那杯珍貴的酒水放到了一邊,另給自己倒了杯尋常的果飲:“無功不受祿,小侯爺的這杯一夢千年,蘇某愧不敢當。”

從蘇夢枕的言行看來,方應看确實拿出了好東西。可一夢千年若當真不是毒藥,素女丹又為何令她發熱?

方應看敬完酒後,異常客氣道:“一夢千年雖然珍貴,卻比不上聞姑娘的安危。小侯今日之宴,也全是為了那日刑部的事賠罪。當時事發突然,小侯食君之祿,也有不得已之處,還望姑娘莫要與方某及三個下屬計較。”

“怎麽會?”盛無崖笑了起來:“小侯爺多心了,聞楹犯律在先,小侯爺也是秉公行事。”

聽了這話,方應看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他将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拍了拍手,立時便有侯府的管家仆從擡着五個描金繪銀的箱子進了大廳。方應看令管家打開箱子,裏面的東西差點閃瞎了盛無崖的眼。

只見第一個箱子裏,裝的是滿滿一箱的寶石珍珠,珍珠大如鴿卵,潔白無瑕;寶石五色閃耀,成色極好。第二個箱子裏,裝的是寸織寸金的錦緞雀裘,花色如雲如霞,輝煌燦爛。第三個箱子裏,按方應看的說法,是聞楹喜歡的孤本古籍、名家書法。第四個箱子裏,則是整整一箱被曬幹的人參鹿茸、白玺玉芍。至于最後一箱,方應看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溫柔道:“這是我義父當年習武時留下的筆記。”

方應看的義父,就是當世巨俠方歌吟,據說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早已是神仙中人。對于江湖中人而言,前四箱的東西再珍貴,恐怕也比不上最後那個箱子的十分之一。

“小侯爺這是何意?”盛無崖挑眉。

“這些都是送給姑娘的。”方應看說:“我……我對姑娘一見傾心,想與姑娘永結秦晉之好。”

此言一出,蘇夢枕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應看無視了金風細雨樓樓主的異常,接着說道:“我知道,婚姻大事當由父母做主,小侯這樣做,實在是非常失禮……”

“但是,我想聞姑娘應該也不會在意那套虛禮,故而想鬥膽問一問姑娘自己的心意!”方應看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盛滿了星光,一動不動地望着盛無崖,看起來又是忐忑又是真摯。

神通侯府的管家也适時插嘴道:“我們侯爺的人品極好,京裏誰不知道,咱們侯爺襲爵多年,一直都潔身自好,後院裏連只母蒼蠅都沒有。姑娘若是同意這門婚事,嫁過來就是一等國夫人,不知羨煞多少京中貴女!”

“承蒙小侯爺錯愛。”盛無崖搖了搖頭:“聞楹眼下,并無婚配嫁娶之意。”

方應看被當面拒絕,多少有些沮喪,嘆道:“其實管家勸過小侯,今夜最好不要求親,唯恐唐突了佳人。”

“只是……”方應看苦笑着搖了搖頭:“只是我難抑思慕之心,這才冒犯了姑娘。”

“也說不上冒犯。”盛無崖微微側過頭,白皙的脖頸上浮出了一片淺紅:“只是太突然了,我有些猝不及防……”

聽了這話,方應看眼睛一亮:“這麽說,聞姑娘不是因為厭惡小侯才拒絕的麽?”

“小侯爺一表人才,驚才絕豔,怎會令人生厭?”盛無崖認真地說:“我想全天下的女子,都不會厭惡小侯爺。”

“天下的女子與我無關。”方應看笑了起來:“只要聞姑娘不讨厭我就行……”

這晚的夜宴,賓主盡歡。方應看雖然被拒絕了,但還是堅持要将五箱禮物送給聞楹,盛無崖略略猶豫了片刻便将箱子收下了。見她收下禮物,方應看更加高興了,當場約盛無崖下個月再來賞菊,神通侯府必掃榻相迎。

回去的路上,盛無崖和蘇夢枕同車而歸。或許是用了涼飲的緣故,蘇夢枕咳了一路,一直咳到天泉山腳才平複下來。盛無崖如今的武功并不能幫他舒緩多少病痛,蘇夢枕自帶的藥丸也不怎麽見效果。等他平複下來後,車內的少女突然說:“我曾經也這麽咳過。”

只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會兒,盛無崖在北方念大學,那座城市的供暖系統靠煤炭驅動,一到冬天就陰沉無比,霧霾極其嚴重。盛無崖在那裏呆了四年,支氣管炎迅速惡化,一受寒就年年複發,咳得山崩地裂。最嚴重的那次,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和一堆肺炎、氣管炎患者關在一個病區。一到晚上,這個病區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誰也別想睡好。

她這毛病,不發作時一切如常,一旦咳起來,不咳到涕淚亂流、肺部作痛出一身熱汗絕不罷休。在年少的學生時代,這頑疾給她帶來過許多尴尬的難處。比如紙巾總也不夠用啦,上課咳嗽打擾同學啦,擤鼻涕搞出一堆紙團衛生堪憂啦等等。最尴尬的那次,是剛上高中時,語文課的老師被她的咳嗽聲搞得講不下去,便當着整個班級的面說:“你這還是穿得太少了。”

盛無崖當時因為畏寒,已經把自己裹成球了,裏面是她媽媽一厘米厚的紅色保暖衣加秋衣加毛衣,外面是一件廉價的墨綠色外套,脖子上系了根舊舊的花毛巾,跟一團紅配綠的毛球沒啥兩樣。她自認為自己已經穿得很厚了,故而聽到老師說“穿得少”很懵逼。

那位時尚的語文老師露出了輕微的嫌棄,建議道:“你要穿羊毛衫才好,又薄又暖。外面再套件羽絨服,又輕便又好看,根本不用裹成這樣。”

長大後,盛無崖确實給自己買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一件就花了她兩千大洋。店員親切地告訴她,穿髒了不要自己洗,送來給她們處理,終身免費。盛無崖道了謝,拿着羊毛衫回了家一次也沒有穿過。

如今,這些成長過程中的尴尬與青澀再不會令她難過了,反讓人生出了許多懷念。想起舊事,盛無崖的表情變得又軟又暖,把醫生曾經叮囑過她的話轉告給了蘇夢枕:“你這咳疾想要徹底痊愈,需得好好鍛煉身體。免疫力高了,自然就不會輕易複發了。”

“嗯?”蘇夢枕顯然沒聽明白。

盛無崖也沒解釋,飛快地轉移了話題:“方應看小瞧我了。”

畢竟,那人還想拉攏她,甚至不惜出賣色相。當然,放眼天下,恐怕大部分人都覺得方小侯爺人品端正,是個極好極好的人。他的義父是巨俠方歌吟,方應看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卻從不自矜自傲,也沒做過什麽惡事。此人周游在皇權相府之間,游刃有餘從容不迫,甚至還從蔡京的手裏保下過不少仁人志士。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似聞楹這樣的小姑娘都沒道理拒絕他,就算不喜歡,也不該對他生出惡意,更不會将之視為大敵。(注2)

可惜,盛無崖并不是聞楹。自從得知方應看有金主賜予的烏日神槍,又有契丹、蒙古、女真的騎術高手掌辔,她便把這個人劃入絕不可和解的敵營裏去了。

“你為何要收下他的禮物?”蘇夢枕問。

“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着呢,他自己送銀子上門,幹嘛不收?”盛無崖反問。當然,她此舉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借此穩住對方。只要那人還存了招攬她的心思,暫時就不會與她為敵。只要似方應看這樣的當世高手暫時不找她的麻煩,盛無崖就為自己贏得了發育的時間。

“銀錢方面你放心。”蘇夢枕淡淡地笑了起來。此人不笑的時候,拒人千裏,一旦笑起來,恰如冰雪新融,寒花初綻:“我得到消息,六分半堂因分堂實力大損,正在收攏京外的勢力回守汴梁。其中押運銀兩的隊伍,已經過了黃河走到宿州了,我已專門派了人馬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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