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彷徨03
徐婉雅在翌日早晨蘇醒,眼睛睜開的瞬間,正好陳冰拎着保溫桶推門進來。
封閉的空間忽然得以與外界相通,情緒也像被開了扇門,徐婉雅當即躺在床上痛哭了起來。
陳尋在床沿趴着睡了一夜,半夢半醒地擡頭間,吓了一跳:“媽……”
陳冰怯怯地嘆了口氣,将桶擱在床頭櫃上,彎下腰幫她掖被子。
“你們讓我死吧……我真的想死。我想去找小覓……我想去跟她道歉……”沙啞的絮語萦繞盤旋着,不一會兒便充盈了整間病房。每個角落都是失落的靈魂。
陳冰默然揭開桶蓋,濃湯的氣息飄出來,也沒有放出多少溫馨來填補情緒的空缺。
“別說傻話了,日子還是要過的……起來喝點湯。”他猶豫了許久,憋出這麽一句話。
“我真不是在說傻話,”她抽抽噎噎,“我太痛苦了,活着也是拖累你,我曉得你嫌我,嫌我不工作不賺錢,嫌我是個廢人……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
陳尋遲疑片刻,有些無力地開口:“媽,你別這麽想,沒有人當你是拖累。”
事實上,他想說他才是真正的拖累。
陳冰的雙手很拘束,落在被子上不是,握着桶蓋也不安,幹脆合到一起互相摩挲了起來,像在嚴冬裏搓手取暖。可現在明明是酷暑天。
“我從來沒覺得你是拖累……”語氣不夠堅定,多多少少還是心虛的,“我只是覺得,我們家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是跟你說,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你肯定又得怪我。我……唉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不知道說什麽好?那我跟你講,你昨天那個決定就是錯誤的!法律是人定的,終歸可以改變!要是那些得不到伸冤的受害者家屬都像我們一樣輕易放棄,怎麽改變?就任它去了?不管了?冤也不伸了?”
徐婉雅雙手緊緊攥着被子,上面青筋橫布,陳尋默默凝視着,慢慢覺得那些青筋都纏到了自己脖子上。
陳冰随手拽過身邊的椅子坐下,放軟了神态和語氣,語重心長道:“婉雅,我這個人呢,沒什麽大本事。當初啊……娶了你,有了小尋小覓,在我心裏這就是我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後來小覓沒了,我又覺得,我是不是能為她獲得更大的成就呢?于是我一直不放棄,努力了很久很久……可是,這個世界太讓我失望了。”
“草案我每年都遞,所有同類型的案件我都密切關注,甚至我還找到其他受害者家屬,想要跟他們聯合起來……去做些什麽。一開始我們都鬥志滿滿,結果呢?第一年,退出了一部分;第二年,又有一群人決定離開;到了今年,只剩我自己……就剩我還沒有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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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根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有一成人,他們有本事、有地位,權力總是被握在他們手裏。剩下的九成人,其中包括我們,對待不公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說那一成人會理解我們嗎?不會的,永遠不會……甚至我敢說,假如我也是那一成人裏的一員,當你告訴我你女兒死了,正義得不到伸張,我只會嗤之以鼻,就算有同情……也不過是一瞬間,過了就忘記了。”
陳冰抹了抹臉,疲憊卻越抹越多,垂下手來替徐婉雅撥頭發,被她狠狠扭頭避開。
“前不久不又發生了一起?一個14歲男孩掐小女孩的脖子毆打她,事情被曝光了,群衆都很憤怒。但後來呢?後來也沒下文了。苦的總是受害者,悲喜是不會真正相通的。”
他頓了頓,語調頗有些陰鸷地說:“不要把旁觀者給你的同情看得太珍貴,那東西有保質期。”
空氣凝結,陽光幾度刺進來,也鑿不穿它。
徐婉雅依舊在哭:“可我們做錯了什麽?我女兒做錯了什麽?”
陳冰埋首,掌心撐着額頭:“你要這樣問,注定是沒有答案的。”
他曲着小拇指,幾不可察地往眼角一劃,沉聲說:“我力量太小了,撼不動整個世界。但我想撼動,我真的想……”
陳尋一直不插話。他忽然就理解了爸爸的心情,有些希望是看不見的,因而更容易被人相信,但是一旦被現實逼出了原型,相信者發現它原來不是希望、是絕望,那痛苦會成倍堆積。爸爸就是經歷了此番被捧高、再被狠狠摔跌的過程,才會一心想要放棄。
這個家,沒有一刻真正想要遺忘陳覓,只是沒辦法。
他突然有些沖動,捏着拳頭說:“那法律制裁不了的事,我們自己來呢?”
陳冰愣了,徐婉雅也僵住,幾乎十分同步地愕然看過來問:“什麽意思?”
陳尋擡眼,極其冷靜:“就你們能想到的意思。”
氣溫突然降了八度。
徐婉雅躺不住了,撐起手肘艱難爬起來,慌裏慌張要抓他的手:“兒子,你不能有這個想法啊!聽媽說,你這樣想,你就跟那個葉南成了一類人了。”
陳尋忖了忖,掃一眼爸爸虛虛實實的目光,帶着賭氣意味地說:“不是啊,我就在想,本來我也應該是替小覓死的……那不如我去殺了那個畜生,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三人一起面面相觑着靜默了許久,尤其是陳冰,眼神裏的痛心緩緩掉下來,換成悔意蒙上去。
“兒子……我……”他猶豫地開口。
陳尋面無表情地打斷:“這辦法不是很好嘛?皆大歡喜。”
陳冰的雙肩開始發抖:“兒子,把他殺了,我們就能解脫了嗎?”
天氣驟然變陰,連陽光都疲于再刺進來。
徐婉雅抽泣的聲音也停下了,整個人都木然失語。
原本陳冰還想再說些什麽,而陳尋站起來,一步不停地往門外走:“我确實換不回小覓的命,但是我發誓……我真的一直在忏悔。”
他走後,陳冰拿後腦勺對着天花板。
窸窸窣窣中,徐婉雅艱難伸臂将櫃子抽屜裏的皮包拿了出來,放到腿上。拉鏈有些鈍,中途卡了好幾下,到後來她失卻了耐心,開始蠻力向兩邊撕扯整個包袋。她竭力要打開它,仿佛其中裝着她最後一口呼吸。
聽見響動的陳冰擡頭,投來萬分迷茫的目光:“找什麽?拉不開我幫你。”
徐婉雅不允,上齒紮進下唇,雙手死命一扯,包口大裂開來。她答非所問:“你是不是跟小尋說了什麽混賬話?”
陳冰:“我……我沒有,我就是,一時太氣了。”
病房仍靜穆,空氣偶爾會因為門口的腳步聲稍稍波動兩下。
徐婉雅從包裏拿出一沓方塊硬紙片,拽掉捆綁的橡皮筋,重重砸在陳冰身前的被面上:“你看看,看完你要是還有臉怪他,我們離婚。”
最後四個字冰錐一般捅到陳冰心口,然而這還算輕,真正捅穿他心髒的是這些紙片上的字句。
都是明信片,從一五年開始寫起,無論是母親節還是徐婉雅的生日都不曾缺席。紙上分明是陳尋蒼勁的字跡,落款卻都是“小覓”。
“媽媽,生日快樂,我會永遠愛你。小覓。”
“媽媽,母親節快樂,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小覓。”
“媽媽,我覺得我長高了不少,希望你也能發現這個驚喜。小覓。”
……
明信片往被面上散落的同時,陳冰從喉嚨中擠出一聲鴉啼似的哀鳴。
徐婉雅重新拾掇它們,待珍寶一樣小心翼翼。
“我也怪過他……但後來我不怪了。陳冰啊,你不記得……當初網民們是怎麽指責我們的了?我們做父母的,怎麽能把別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給孩子啊?”
再無人說話,所有情緒墜到地磚上,陰雲過後,滿地陽光。而他們心裏的天,遲遲地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