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昏下的A大最符合百年名校氣質,橙黃色日光從年份已久的老樹枝丫間穿過,細碎的落在坐滿了情侶的陰影中,閃爍潤澤光芒。

從南門穿過食堂,就是研究生宿舍樓,比起本科生住宿區,這邊的硬件設施水平奇高,最重要是兩人間,可以避免許多麻煩。

與此同時能有幸住在這裏的,便是A大金牌專業——經貿系的全體學生。

A大經貿門檻高招生人數少,很多學生手裏都拿着幾個重要項目,是學校提高就業率的最高保障,為了讓他們有合格的網速半夜視頻會議,兩年前,整個經貿系就搬進了南校區。

木藝啧啧稱奇,眼見人家樓道的衛生簡直跟醫學院實驗室有的一拼,再回想自己那套擠滿了垃圾的四人間,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他撓着頭,坐在一張沒有被褥的空床上,笑出滿口大白牙,跟他姐姐明顯區別出氣質,“楓哥,你真同意我在這住啊。”

被問詢的人并沒有立刻作答,他将鴨舌帽随手扔在桌上,迫不及待地躺上自己那張柔軟舒适的小床,淩亂的頭發被他這麽一壓,更是不成樣子。

但反而增添出一種特殊的美感。

木藝見狀又摸了摸自己剃成板寸的毛發,堅硬紮手。

“你要是不信,可以不住。”

許久,餘江楓才閉目養神說出這句話,惜字如金地堵別人嘴。

所幸遇見的是木藝,長年被家裏的強勢壓迫出最溫和的脾氣,而且他心裏知道,餘江楓此人嘴硬心軟,便不再多說,只傻呵呵地笑着,單腳站着給自己鋪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餘江楓感覺自己已經進入了淺眠,均勻呼吸時,又被隐約的手機鈴聲吵醒。

緊接着,他聽見木藝壓低聲音的對話——

“嗯,這邊不是上鋪下桌,我不用爬梯子。”

“沒事,學長對我很照顧,輔導員也幫我請好了假……姐,你別擔心我,至少我那條腿還靈活自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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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電話聽筒的聲音太大,對面女聲還是緩慢洩露出來流進餘江楓的耳朵裏,具體字眼聽不清,只是聲音很甘冽,跟下午一樣,有種公事公辦的嚴肅。

這是姐姐關心弟弟,還是領導關心下屬?

他忍不住勾唇冷笑一聲,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胳膊枕在腦後,卻隔絕不斷那邊的聲音,意識飄忽飄忽的,又回到了下午。

穿着煙灰色襯衣的女人說他是腦震蕩,眼神裏滿帶着調侃。

很讨厭。

餘江楓脾氣總是來得莫名其妙,猛地起身,連鴨舌帽都沒帶,直接将衛衣的帽兜扣在腦袋上,丢下一句,“我去買飯。”

便用力地關上門,消失無蹤。

正要挂斷電話的木少傾自然也聽見了這聲巨響,顯然木藝也不知道這位大佬的情緒從何而來,很尴尬地摸着鼻子,霎時失了言。

聽筒裏傳來一聲低笑,她捏着眉頭靠在椅背,語氣不似剛才那麽嚴肅。

“小朋友脾氣還挺大。”

//

從A大南門出去,正巧就是大學城的小吃一條街,每逢飯點,這裏總會聚集着許多名校學子,熙熙攘攘一改課題組工作時的專業認真,反而能為了半根鴨腸吵起來。

餘江楓揣着兜,慢步走在街上,左拐右拐進一條小胡同。

胡同盡頭有戶人家挂了兩個燈籠,這時已經點火照明,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四個大字——老趙私菜。

他熟門熟路地推開大門進去,院子裏放着六張木桌,加了頂棚遮風擋雨,已經有兩三張桌子坐了人。

撿了最角落的位置,老板娘立馬過來,顯然與他很是熟悉,笑意吟吟道,“小楓來啦,今天有新鮮的清江魚,來一條嗎?”

“可以,”正巧宿舍裏還有個需要滋補的病人,他也沒拒絕,“其餘還是老樣子吧,番茄牛腩加米飯。”

“好嘞。”

老板娘寫了單子,便高高興興地去後廚叫菜,店裏只有她和老板忙活,一個負責前廳一個負責後廚,在大學城開了快十年的私家菜館,價錢只高不低,但仍然少不了願意勒緊褲腰帶來打牙祭的學生。

餘江楓整日都睡不夠,等菜時便百無聊賴地低着頭假寐,夏風吹不進院子裏,只有角落的電扇給點涼風。

“會長,好巧啊。”

大腦放空之際,他對面忽然坐了個人打招呼,聲音甜美響亮,似要把飯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來。

不耐煩地擡頭,是個穿着吊帶裙的女生。

他從大腦裏搜索了很久,才終于把人和記憶對位,“宣傳部的?”

見自己被認出來,女生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忙不疊點頭道,“我就是宣傳部新上任的部長謝宣美,沒想到會長還記得我。”

清江魚适時地被端上來,形狀完整地躺在白瓷盤裏,澆滿了醬油醋汁和白嫩蔥絲,香味被電扇吹的到處都是,直竄到鼻息。

餘江楓拿起筷子扒拉幾下,找到肚子上最嫩的那塊白肉,沾上汁水,塞進嘴裏。

女孩從始至終安靜地坐在那裏等待新話題,或者說,沒有得到回應的她,此時并不知道如何離開。

反正怎麽做,好像都很尴尬。

反觀這桌的主人并不覺得難捱,眼神吝啬給予,只流連在桌面的食物上,番茄牛腩酸甜的口感和米飯綻放出化學效果,美好的不像話。

他吃飯快,一大碗米板配着菜很快吃完,動作卻不見粗魯狼狽,總共用時十五分鐘,他就叫來老板娘把剩下的打包。

夏日的星星被透明頂棚折射成奇異形狀。

女孩子雙手緊攥,心裏知道不遠處有桌人已經不顧聲音的開始嘲笑她。

騎虎難下。

直到要轉身離開時,餘江楓才終于想起她這號人般,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道:“上個月校內馬拉松的宣傳方案讓我對你記憶很深刻。”

他看見對面的女孩漸漸綻放出笑容,死水般的眼神開始波動。

壞心眼的人并不會大發善心,餘江楓勾着塑料袋的邊沿,笑的陰恻恻,“因為實在是太、爛、了。”

說罷便再也不管別人的傷心和灰敗,吹着口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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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時,木藝已經躺屍在床上,傷腿搭在椅子上,餓得直哼哼。

噴香撲鼻的味道成功将人拽起來,他歡呼着坐直,嗷嗷待哺地看着餘江楓,伸手将袋子接過來。

菜還是溫的,他懶得再熱一遍,便粗魯地拆開塑料袋子,邊吃邊含糊不清地說,“楓哥,剛才隔壁有個學長來找你,說去老地方開會。”

聞言,剛坐下的餘江楓又不得不起身,留戀地看了幾眼自己的床,嘆着氣出門而去。

從學校到老地方步行大概要二十多分鐘,他拿上哈雷鑰匙,趁着保安巡校的空隙,飛快從大門竄了出去。

“靠,你終于來了,”餘江楓從電梯出來,頭盔還沒來得及放下,對面已經有暗器襲來,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怎麽現在改行當護士了,收留受傷學弟做慈善?”

說話的人帶着副黑框眼鏡,坐在地上,手中還拿着圖紙和筆,滿臉不贊同,正是他的發小柳軒。

餘江楓不答,只緩慢地展開“暗器”,也就是一張圖紙,上面正是工作室的裝修設計,全部來自于這位發小。

他終于忍不住展顏道,“挺好的,是那麽個意思。”

柳軒聞言站起身,惡狠狠地将圖紙奪過去,悲慘控訴,“小爺我熬了一個星期的大夜才完稿,敢說不好咱們就現場絕交吧。”

後又不解氣地繼續讨伐,“我為了這個工作室兢兢業業,女朋友都沒時間去交,你倒好,還有空照顧別人。”

看來他對木藝的意見還挺大。

餘江楓站在落地窗,俯瞰臨市的燈火輝煌,“上個月在郊區我被人圍了,那小子為了幫忙頭上挂了彩,這次算是我還他。”

“得了吧,他都跟你屁股後面一年了,你就是他的偶像,別說頭上挂點彩,就是把腦袋給你估計他都挺願意的。”

這個話題沒有繼續的必要,私人關系只有當事人才明白個中原因,餘江楓無意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轉而拿出自己那份成本報表,跟柳軒讨論起下降空間。

兩人在工作室忙了很久,轉眼到了快十二點,柳軒家住在附近便直接步行回去。

“你幹嘛不回家,學校早就門禁了,你現在連大門都進不去。”

餘江楓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緊接着帶好頭盔騎着拉風哈雷離開,在寂靜而空曠的夜裏拉起長鳴,如彙入長河的水滴。

南校區的大門十一點都會上鎖,餘江楓将哈雷停在校外的停車場,轉着鑰匙卻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銀灰色寶馬X5停在已經沒有人煙的小路上,車旁邊站着位穿煙灰色襯衫的女人,正借着路燈昏黃的光線從煙盒裏掏東西。

似乎有感應似的,她擡眸望過來,眼睛在光下異常明亮。

一根細長的香煙終于夾在指尖。

木少傾手腕上提了個塑料袋,見狀友好地沖他揮手道,“同學你好啊。”

倒黴。

餘江楓暗罵着走過去,神情倨傲道,“做什麽?”

對方并沒有被他冷漠的脾氣惹怒,笑容依舊完美妥帖,比機器人還要制式,她伸手指向緊鎖的鐵門,襯衫貼在身體上,描繪出曼妙的曲線。

“我給木藝送點東西,原來你們學校連大門都上鎖啊。”

“嗯,研究生院是這樣的。”

“那你還能進去嗎?”

木少傾詢問地态度十分誠懇,似乎是真的想要把這件事托付給他,餘江楓看着她的臉和眼神,邪惡的想法又在內心作祟。

他走過去,動作利索地爬上牆頭,然後跨坐在上面駐足,噙着笑低頭看着路燈下正仰視他的女人。

她下意識把塑料袋舉起來遞向他。

“我有辦法進去,但是并不想幫你送東西。”

态度惡劣又幼稚,帶着好整以暇地笑容,時刻準備看她氣急敗壞時的笑話。

夏夜的風黏膩又帶着股植物香氣,頭發亂糟的少年望着木少傾,長相優質卻極具攻擊性,那點惡作劇的小心思藏不住。

比起公司那些難纏的客戶,他顯得可愛多了。

木少傾收回手,想着便又笑起來,這次不再是裝模作樣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輕松。

“小朋友,你可真記仇啊。”

然而這句話的前三個字,終于徹底惹怒了牆頭上的人,只聽見他在暗罵了句“靠”,然後翻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只餘下蟬聲和爬山虎在風中瑟瑟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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