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四

猴子吻得極輕,還沒等本仙君有個什麽表示,便蜻蜓點水一樣離開了。他左手墊在本仙君腦後,右手緩緩揭開了擋在我眼前的灰色紗幔。

輕紗一點點滑落,撩動我的眼睫,有些癢。我眨了下眼睛,閉上又睜開時,終于看清猴子的眸色不知何時已經變為淡金,如破碎的金色琉璃,閃着細碎又斑駁的微光,又像是漫天璀璨中夾着的一點點傷情。

望着那雙金眸,我一時竟有些癡了。我不知究竟要有怎樣的過往,才能讓一位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擁有這般溫柔缱倦又溢滿濃郁悲傷的眼神。只這一刻,我心中最深處的某個角落,極清晰尖銳的疼了一下。

猴子說,“你若歡喜,我願長留。”

這話我聽着是有些熟悉的,可不就是兜率宮那日,猴子讓呂仙在扇子上題的那八個字麽?

可我記得的,卻不是這句,而是一千年前靈山法會,還是燃燈佛祖案頭一棵歪脖樹的我初見猴子時,腦海中響起的靡靡之音——

你若長留,我自歡喜。

在我神游太虛之時,唇上再次一涼。

猴子幹淨清透的食指尖輕輕在我唇鋒點了一點,似乎在找一個合适的位置下口,随即俯身吻了下來。

“唔嗯…”我不自覺瞪大了眼睛。

若說方才猴子一觸即分,如夢似幻,這次卻是真真切切了。他眼中的灼烈好似能将人燙傷,些微幹燥的唇瓣似雪微涼。我定定與猴子四目相對,胸口相貼,隔着衣服的布料,不知是誰的心髒跳的極為奔放。

“你,哭了…”猴子微啞的聲音從唇齒間溢出,他擡手,遮住了我的眼。

當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呼吸跟着放緩,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交織在一起的心跳聲。

“長留。”我攀上猴子的頸子,閉着眼睛,任滾燙的淚水攜着所有的委屈向外發洩。方一開口,猴子的舌便滑了進來,将我幹澀又小心翼翼的聲音吞沒,“長留…哥哥…”

若又是我一廂情願,我也認了。

千年一夢,是夢,就該有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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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本仙君不知,如今置身這一方雪原,與猴子做這些,究竟是夢是醒?

大抵真是一場夢罷,因為本仙君很快就醒了。原因無它,只因猴子吻得忘情,竟一時忘記變幻之術,恢複了真身。

一襲紅衣豔烈如火,金發微鬈,赤金的護額覆在眉心正中。

若非不慎與猴子額頭抵到額頭,那冷冰冰的金屬玩意兒将本仙君嬌貴的腦門兒硌得生疼,本仙君也許這一時半刻真要陷在猴子的溫柔鄉裏出不來了。

猴子方才已經将手移開,捧着本仙君的臉。本仙君睜開眼時,能看到猴子閉起的眼皮。他的眼睛內雙,眼睑有薄薄的一層,閃着淡金的光澤,倒是好看得緊。

我猜,大抵是因為火眼金睛的緣故吧。

本仙君只瞧了幾息時間,就立刻公事公辦地去推猴子的肩膀,含混不清道:“唔…大聖,大…停下,唔…”

“……”猴子“嚯”掀開眼皮,露出一雙濕潤又動情的金色眼眸。

“!”本仙君的心跳驀地漏了半拍。

猴子似乎意猶未盡,本仙君突然喊停,他有幾許茫然,還有些悻悻然的不舍。不過,還是十分配合地放開了我,“嗯?”了一聲,低頭輕一下重一下地在我嘴角啄着,問:“怎麽了?”

“那個…”本仙君的手按上猴子的臉,将他的頭推向一邊,紅着臉道:“您看看您這身衣裳,再看看您這金光閃閃的造型,真身都出來了,怕是要壞事兒…”

“……”猴子的臉皮僵了下,被本仙君按着無法轉過頭來,只好斜着眼睛看我,歪着嘴巴說話,幹巴巴道:“你先把手拿開。”

“哦。”本仙君傻木木地收回手,垂下眼皮不大好意思看他,支吾道:“要是打草驚蛇了怎麽辦?”

“方才我已施了結界,旁人是瞧不見的。”猴子笑了笑,“你總不希望,我披着女兒身的皮,與你…”

“你!”本仙君吹胡子瞪眼睛,一把将猴子從我身上掀了下去,“起開!起開!”

“怎麽生氣了?”猴子見本仙君突然黑臉,變成了丈二和尚,一臉茫然加委屈。

“我氣我自己不成嗎?”本仙君從人形雪坑裏爬出來,拍着身上的雪,忿忿道:“我氣我當了幾千年的老鐵樹,到了大聖您這兒,卻差點兒晚節不保!”

這只死猴子,虧我還以為他是情到深處難自禁,動情之下才不小心現了真身,卻原來他竟還有功夫和心思去布施一個勞什子結界!

猴子站在一邊,垂手而立,看着我抖衣服拍雪。也不知他是真知道自己惹到我了還是裝得,不過看起來乖乖的,有幾分認錯的誠意。

本仙君沒心情理他,方才差點兒“失身”,即便我臉皮厚些,偶爾也需要尴尬尴尬害羞害羞罷?等我整理好衣服,擡腿想要走人,急匆匆邁了兩步,聽猴子在旁邊喊了一句“哎,歡喜,當心!”我正琢磨當心什麽,腦門就“咚!”一聲撞上了一面無形的堅硬牆壁。

猴子布的結界…

“哎呦!”本仙君捂着頭,被反沖的力道震得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跌坐下去。沒坐在地上,被猴子接住了。

“沒…哈,沒事兒吧?”猴子做人忒不地道,本仙君被撞得頭昏眼花他竟然還笑。扶我站穩後,嘴角咧開的弧度半天沒下去,他偏偏還憋着不笑,着實可氣。

本仙君心裏極委屈,低着頭不說話。

“撞疼了?”猴子的語氣軟了幾分,終于正經起來。他扳正了我的肩膀,屈指托我的下巴,望着我的額頭,“喲”了一聲,皺着眉不無心疼道:“怎麽都紅了。”

不說還好,他這一聲“喲,都紅了”,害得本仙君極沒出息得抽起了鼻子,“還不都賴你!沒事兒弄個什麽結界,還透明的。”我道。

“是,我不好。”猴子低頭,湊過來輕輕往我額頭呼氣,認真道:“來,我給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算了,算了。”本仙君耳根一熱,揮着手扇風散熱,道:“我小人不計大人過,您也別吹了,快變回去,順道把這結界撤了,咱該回修文殿辦正事兒了。”

“那我方才對你說的事兒呢?”猴子道,少有的嚴肅。

本仙君一愣,“你對我說什麽了?”

“你若歡喜,我願…”

“這不是那日你讓呂仙在扇子上題的字麽,有什麽問題嗎?”本仙君道。

“還有呢?”猴子不死心。

“還有什麽?”本仙君反問。

猴子眼中有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道:“你說過,我若長…”

“時間隔得太久,我活得又太長,這輩子說過很多話,但大多數說過去就忘了。”本仙君打斷他,笑了笑,道:“即便我真的說過什麽,大聖,您就當那時小仙年輕,不懂事兒罷。再說,既然您那時沒放在心上,現在又何必再提起來自擾?”

“……”猴子的臉色白了幾分,他嘴唇顫動,似乎想說些什麽。

本仙君搖頭嘆了口氣,走到結界邊緣,掌心覆上去,推了幾把沒能推開,于是道:“煩請大聖幫忙撤了結界。”

良久,猴子俯身抄起地上的紗帽,走來扣在我頭上。照例打了個活結,又将灰紗整理好确保能護住我的眼睛,他才幻回女兒身,擡手将結界撤下,密音傳我道:“先解決完柢山的麻煩,至于你我之事,回仙界再說。”話畢,自然地執了我的手,沿來路走去。

我知猴子為何有話不直接在結界內對我說,而要等到結界打開之後才用密音傳我。

猴子無非是不想留給本仙君反駁的餘地罷了。

本仙君由他了。

因為本仙君深知,我與猴子之間差得根本不是什麽解釋,也沒有什麽誤會。是以,即使回到仙界,依然無話可說。

待我二人回到修文殿時,安問心正坐在供桌上,雙手撐着桌案,雙腿自然垂下,俏皮地擺動着,望着地上的神像不知在想些什麽。他年紀不大,偶爾也會做一些充滿孩子氣的事,但遇事卻又有着超乎年齡的沉穩睿智,倒是難得。

聽到開門聲,他從桌子上跳下來,臉上的孩子氣褪去大半,道:“回來了,事情可還順利?”

“……”本仙君想起方才在雪中發生的事,不動聲色地将手從猴子掌心抽了回來,道:“順利,接下來就剩等着對方主動上門了。”

“歡喜哥哥好能沉得住氣。”安問心笑道:“你怎篤定對方一定會自動上門?”

“并非是我沉得住氣。”本仙君笑了笑,“不過…我們着急,她卻比我們更急,因為她的那張臉…已經拖不得這麽久了。”

安問心一揚眉:“歡喜哥哥知道對方是何人?”

“嗖——”

這時,一道白影從半開的門前閃過,躍到了院子裏不知哪個角落。它的白色與雪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出現過。但一股略帶騷氣的臭味随風蕩進屋來,證明廟裏除了我三人,的确多了其它什麽。

“噓——”本仙君打了個眼色,低聲道:“來了。”

轉身看向猴子,本想說接下來要拜托他了,但心中恍過在結界中的所作所為,一時無言。

猴子似乎覺察出本仙君想說什麽,溫聲道:“放心。”

本仙君憋了半天,憋出一個“嗯”字,又道:“她可能比較難纏,你小心些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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