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五
早知五行山下有“冰火之刑”, 卻沒想到火刑才剛結束, 緊接着我與猴子便一起被凍在冰層之下。但冰刑與火刑似有不同, 此刻即便是被凍住, 也沒有多少冷意,身體甚至感受不到絲毫痛楚, 反而無比的放松,像是睡着後沉入夢鄉一般。
我的靈識被一股強大的能源力吸入一道黝黑的深淵, 如同進了一條黑色隧道, 不斷被撕裂又重新拼接,沒有疼痛,那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力量強勁中帶着溫柔,逐漸熨帖着我的四肢百骸。
隧道中并非全黑, 偶爾能看到星星點點的淡金色光斑, 從光暈中隐約能看到模糊的影像, 就像是某種記憶的碎片。
我本想伸手去抓一片放在眼前細看,突然從前方透出一道刺眼的銀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 吸引力減小, 下墜的趨勢減緩,似乎已經到了隧道的盡頭。
“啊呀!”我從隧道中掉出來, 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吃痛輕呼一聲,發覺不知何時我已經到了一片山林之中。
與五行山不同,這座山上的花草樹木長勢十分讨喜, 也不知是什麽節令,山上竟長滿了桃樹香蕉之類,此刻碩果累累,正是豐收的季節。此刻,我正在半山腰的一片樹林中,地上鋪滿了落葉與香草,還有小蟲和蜜蜂,菌菇長在老樹的根部,螞蟻在運送着食物。
“好痛…”我哼了一聲,揉揉屁股,始覺不對。我一截朽木,哪裏來的屁股?将手攏在眼前,我擡頭對着陽光,有耀眼的光線透過指縫落下來,我眯了下眼睛,喃喃道:“唔,手指…肉肉的手指…”說着,我又戳了下自己鼓鼓囊囊的腮幫子,亦是軟乎乎肥嘟嘟的,不由一愣,忙低頭看地上的影子。
正午剛過,太陽些微西斜,非但沒有将我的影子拉長,反而壓縮地又扁又粗,看起來圓滾滾像一個小團子,看身量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未及冠的少年郎。
若是靈體化身為人,是不會有影子的。既然如今在陽光下有我的影子,就說明現在的我是帶着肉身一起來的。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裏又是什麽地方,我明明百年修為盡數彌散,肉身為何又突然能夠化作人形了?
一時間,我心中湧出無數疑惑。
思路尚未來得及捋清,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四足落地,步子極緩有度。我猛地回頭,看到有只吊睛白毛猛虎正從我身後慢慢靠近,張開血盆大口,不定何時就要撲将過來。
“?!”我一呆,站在那裏與它大眼瞪起小眼,也不動彈。不是我不想逃,而是第一次用雙腿走路,不大習慣,擡不動腿。
“吼——”那龐然大物對着我咧嘴呲牙,嘶吼一聲,震得半個林子都跟着晃了一晃,它俯低身子,前爪在地上磨搓着,揚起幾片腐葉,忽地後腿一蹬,縱身躍起,朝我撲來。
“啊!”我下意識拿胳膊一擋,白虎的利爪狠狠掃了過來,幾乎抓到我的小臂。
危機關頭,突然有道敏捷的身影,抓着一條纏在樹上的藤蔓悠了過來。他左手抓着藤條,右手輕松一抄,攬過我的腰,将我帶上半空,道:“傻站着幹什麽,還不快跑!等着被吃嗎?”
“嚎——”白虎見到口的獵物如煮熟的鴨子,結果卻憑空飛了,立刻一聲怒吼,竄上半空,伸出利爪去追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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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追上我,笑話!”那人輕蔑地笑了一聲,抱着我躍上枝頭,輕松自如地在桃樹梢頭跳來跳去,躲避攻擊。
“嗯?”我這才從方才的危難中回過神來,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從他懷裏擡頭一看,驚道:“猴子?!”
“猴子怎麽了?可是猴子救的你咧!”猴子哼哼道:“你也不說聲謝謝?”
此刻他毛臉雷公嘴,裸|着上半身,腰間也只圍了條由三片巨型香蕉葉作成的草裙,看起來…與在天上時很是不同,若非我曾見過他為金蟬舞弄金箍棒時的原身,定認不出眼前這只衣着“淳樸”“簡單粗暴”的猴子,是堂堂堂齊天大聖。
“謝…謝謝。”我道,貼着猴子毛茸茸的胸膛,臉頰沒來由的發燙。我大抵是病了,害了“熱症”,我如是想。
“你胳膊也勾着點兒我的脖子。”猴子道,他用一只手将我抱着,另一只手抓着藤蔓飛掠着,腳下的白虎怒不可遏,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吓得林中山鳥飛絕。
“……”我有些遲疑
猴子回頭看了眼,見白虎逐漸被甩在後面,他松了口氣,低頭看看我,皺着眉頭道:“你吃什麽長得,太重了。”
“……”我好想明白點兒他的意思了,他嫌我胖,怕待會兒一只手摟不住我,才說讓我主動抱他的脖子。好吧,我從善如流,立刻一把撈住他的脖子,同時腿也死死纏在他的腰,嚴肅問:“這樣行了吧?”
“行罷。”猴子道。
因為我纏得緊,他跳躍時活動有些不便,但也沒說什麽讓我松開的話。又将我往上托了托,再跳幾下,就到了桃林的邊緣,而那頭白虎不知何時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不知所終。
猴子松開藤條,橫抱着我,跳下樹梢,穩穩落回一塊平坦的地面。空地旁邊是一汪百丈見方的巨大水潭,水潭對面是一道高達千丈的天然瀑布,瀑布如一道白練懸在半空,水勢磅礴,仿佛從天而落,瀉入深潭,濺起的水花都有數丈高,聲音如雷鳴爆閃,震耳欲聾。
“這是…”我隐隐約約猜出了這是什麽地方,亦隐隐約約明白了自己為何會來到此境。
“這是俺老孫的花果山水簾洞!”猴子道,聲音裏不無自得,喚了聲:“孩兒們,快出來!”
他話音方落,立刻從後面幾塊巨石後竄出一群大小不一活蹦亂竄的猴子,皆赤着上身,腰間圍着草葉編織的衣裙,圍着我們興沖沖喊:“大王回來啦!大王巡山回來啦!”
一只模樣俊俏的通臂猿猴上前道:“大王,後山那頭猛虎已經咬傷咱好幾個兄弟了,咱們吃盡了它的苦頭。它現在走了沒有?”
“還沒。”猴子搖頭。
一只毛猴本還笑着,聽到白虎還在,立刻哭喪着臉,道:“大王,當初咱們可說了,誰能第一個進了水簾洞誰的本領大,俺們就稱他為王,唯他馬首是瞻!現在您是大王了,您可要保護我們啊!”
“好說好說,等改日尋個機會,我定帶你們想辦法将這害物除了!”猴子應着:“我說過會護着你們,就一定會!俺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天生地養,沒有親人,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有我一口果子吃,就絕不讓你們遭罪。”
“咱家大王說話算話,大家放心罷!”通臂猿猴道,看了眼猴子懷裏的我,問:“大王,您這次巡山,怎麽還帶回了個娃娃崽兒?”
猴子低頭望我一眼,道:“此事說來話長,都別在外面待着了,先回洞裏再說。”
“是。”通臂猿猴道,開始招呼着大家排隊,準備穿過水簾瀑布回到石窟。
猴子抱着我走到潭邊,剛要躍起,想起什麽,他回頭道:“去找張大些的芭蕉葉來。”
有小猴子忙去找葉子,沒多會兒遞上一張。
猴子接過,蓋在我身上,道:“蓋上些,別将衣服打濕了。”
“……”我心中一暖,揪住芭蕉葉将自己包了個嚴實,只留腦袋在外面,認真瞧着猴子。
我知,這是他的夢境。
所謂“冰刑”,本意并非“冰凍”,而是“冷靜”。
佛祖将猴子關押在此,或許有他的用意。這些,我從玉帝與彌勒的話中多少也猜出一些。想來,佛祖是想磨掉猴子身上的某些他看不過眼的性子,又或者是想教誨猴子一些,他本沒有的東西。
在猴子心中,也許…在他剛出世不久,花果山的那段日子,是最逍遙,也最難忘的罷。又或許,被壓在五行山下百年,他日有所思,正懷念着花果山的一草一木,猴子猴孫。
只是,我不知,為何我與猴子交情淺薄,竟也能無端被卷入他的夢中。
猴子也不管我一直盯着他看,将我往懷中一壓,縱身躍入水簾。水幕之後,別有洞天。石頭雕砌的桌椅板凳,一應俱全。
猴子将我放下,旋身已經做到一架纏滿花藤的秋千上,接過小猴兒遞上的一挂香蕉,他掰下一個最大的,随手丢給了我。
“自個兒找地方坐。”猴子道,又掰下幾個香蕉,賞賜給身邊幾名小頭目模樣的猴子,其中就有那只通臂猿猴。
也許是桃樹天生懼怕猴子罷,我面對滿屋的小猴,心裏有些膽怯,摟着猴子遞的香蕉,傻站着也不敢亂動。
“喂,那個娃崽兒,我家大王讓你坐你就坐!”一只額頭長着白毛的老猴沖我道。
“哦。”我應着,又瞄了眼猴子。
“坐呗。”猴子兩下扒開一根香蕉,咬一口,蕩悠着秋千,笑道:“你不想坐,難不成還想讓我抱你不成?”
“呦呦呦,抱一抱啊抱一抱~”一群猴子跟着瞎起哄,“我也想讓大王抱抱,呦呦,求抱抱。”
我面色一窘,低下了頭。
“去去去,一邊兒玩去!”猴子佯怒,将手中的香蕉皮往那群猴子中一丢。
“哎呀!”小猴兒們笑嘻嘻躲過去,沖我做着鬼臉,一邊散開一邊道“抱一抱,哈哈哈!”
“……”我拿手指戳了戳香蕉皮。
“想吃就扒啊,總不能不會吧?”猴子問我,不知何時已經從秋千上下來,跳到我面前,伸手拿過那根香蕉,将皮扒到一半,重新遞過來:“給,吃罷。”
“謝謝。”我道,躊躇着将香蕉湊到嘴邊,先聞了一下,見是香甜的,才小心翼翼地用牙尖咬下一點點果肉。第一次用嘴吃東西,而不是用根或者葉子枝幹,這感覺…着實其妙。香蕉入口有些涼,甜絲絲的,我眼神一亮,“好吃!謝謝你,大聖!你是好人!”
“大聖?”猴子一愣,“那是什麽?”
“……”我擡頭,見他茫然,才記起現在他還不是齊天大聖,只是只剛出世不久的猴子,于是吐吐舌頭,搖頭道:“沒,沒什麽,反正就是謝謝你啦!”
“大聖…”他好像有些執着,又小聲念了一遍這兩個字,品味着,笑道:“聽起來聽威風嘛。”
“那是自然啦!”我鼓着腮幫子,挺起小胸脯:“那可是腳踏祥雲身披金甲的蓋世英雄咧!”
“蓋世英雄?呵——”猴子輕笑一聲,轉身跳到石頭砌的寶座上,翹起二郎腿,身體微微前傾,問:“你把他誇這麽好,難道仰慕于他?”
“我…”我張口,臉一紅,低頭将香蕉含住,不再說話。
“哈哈。”猴子笑得更歡,“被我說中了。”
“什麽蓋世英雄,有我家大王俊嗎?”小猴兒咋呼,“我家大王才厲害,才是英雄咧!”
“哎!”猴子擺手,示意那群小猴兒不要亂說話吓到我,等我吃完香蕉,他又丢了個橘子過來,不過也許是瞅着我不會剝香蕉,這次他是将橘子剝好才丢到我懷中的。
我躲到一邊去吃橘子,涼涼的,酸酸甜甜,也好吃!
一群小猴好奇地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打量我,還有一群小猴兒纏着猴子問,他是怎麽遇到我,又是如何從虎口将我救下的。
猴子無比誇張地侃着方才他救下我時的英勇事跡,就差把自己誇成三頭六臂了,聽得那些天真的小猴兒兩眼發直,喊着:“大王真真是蓋世英雄!”甚至有只猴兒熱血沸騰,一下沖到我面前:“我家大王救了你,你打算怎麽報答他?嗳,以身相許,你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