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七
猴子眼中有了笑意, 道:“在西天庭, 我只認識金蟬一人, 是他讓你來陪我的罷?”
我:“……”
金蟬金蟬又是金蟬!簡直要氣死人了!偏偏我現在說什麽猴子也聽不懂, 沒法解釋我與金蟬并無深交,只好一口悶氣憋在心頭, 上不去下不來,對着西天庭的方向翻了個白眼。
之後的大半天, 猴子又說了些什麽, 我卻不想聽了,只将身子貼在岩壁上,石頭冷冰冰的,好一個透心涼。我心疑道:平素我也不是棵如此心胸狹隘的樹啊,為何最近百年, 卻變得斤斤計較起來?猴子愛提誰的名字就提誰的名字, 一句“金蟬”又如何, 怎麽偏偏我卻聽不得了?
怪哉?
怪哉!
正在我打算仔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調整心态, 平和對待“猴子對金蟬頗有好感”這件事時, 四周響起極細的“沙沙”聲,随之寒氣席卷而來, 冰層在瞬間覆蓋了整個岩壁,我與猴子…再次被凍成了冰雕。
又來…有完沒完了還?我在心底狂吼,一股邪火洩了出來。
這時,一股強勢的引力生生将我的靈識抽離體內, 繼而卷入無盡的幽深隧道,身體似乎被撕裂繼而重新組合…
有了上一次的經歷,這次我沒有太多意外,無非是受到“冰刑”的波及,不慎再次被卷入猴子夢中而已,我只好奇,他又做了什麽夢。
片刻,黑暗深處現出一點紅光,似乎到了盡頭,我不斷下墜,望着前方的光源處,瞳孔微微放大。又近了些,突然紅光大盛,同時一股陰森的寒意迎面撲來,我本能地擡胳膊擋了一下,腳踩到實地,已經出了隧道,來到另一方空間。
我移開手,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條仿若沒有盡頭的長街上,這似乎是一座城。
擡頭盡是黑色的天空,也看不到一粒星星,整個空間全部是漆黑的,唯有路兩旁店鋪房屋門前挂着的大紅燈籠在閃爍着詭谲的光,非但起不到多少照明的作用,反而将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層陰森凄寂的色彩。
那些房屋千幢萬幢,樣式卻是清一色的三層石樓,牆壁的顏色青白,外形全部是一扇方門上開兩扇圓窗,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千篇一律。腳下的路也是用青石板之類的材質鋪成的,但比石板更涼一些,踩上去時也不如石板光滑,疙疙瘩瘩十分硌腳。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很多,大都穿着灰色或者白色的素衣長褂,身上籠罩着團團迷霧,折射着大紅燈籠映射出的紅光。
店鋪門前的白布做的招子在陣陣陰冷的涼風中飄飄搖搖,上面蒙着層陰森的青綠色光暈。店家開門迎客,頭上綁着兩個小發球的童子站在門前吆喝,賣酒的、賣茶的、置換古玩的、開裁縫店的、酒樓客棧…應有盡有,不勝枚舉。
“這是哪兒?”我茫然地望着周遭詭異的景象,想找到猴子的身影。既然是他将我拖進夢裏來的,想必他就在不遠處,我找一找應該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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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有更夫提着燈籠,敲着鑼鼓從街上走過。燈籠的外罩瑩潤有光,裏面的燈芯火焰似藍非藍,帶着淺淺的綠。他走的不快,但偏偏給人一種很迅速的感覺,甚至腳不沾地。
我正四處張望着尋找猴子,沒注意更夫已經提着燈籠經過,一個轉身,與他相撞在一起。
“嗯。”我輕呼一聲,跌坐在地,手掌按在地上,摸到黏糊糊的一灘腥臭液體。我擡手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竟是一手的血,地上鋪的也不是什麽青石板,而是一塊塊的人頭骨!
“啊!”我駭得叫出聲來,手撐着地往後禿嚕了幾步,毫不意外又摸到幾塊人頭骨。
路邊正經過的一男一女聽到聲音,在我身邊停頓了會兒,木讷地轉過身,雪白的臉上面無表情,死盯着我。
女子涼涼道:“誰家的小孩子這麽皮,沒事兒在大街上瞎咋呼什麽,都吓壞人家的小心髒了呢。”說着,她伸手去拍胸口,才拍了一下,只聽“咔嚓——”她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我:“……”
女子面不改色,将腰僵硬地彎成九十度,用另一只手把斷臂撿起來,若無其事地“咔!”把胳膊接了回去,搖頭道:“我昨天新定做的胳膊,沒想到這麽不結實,回去記得提醒我給那家店一個差評,讓他們全額退…”
話沒說完,她的頭又在我面前“咔”掉了下來,在地上滾了滾,到一個馄饨攤前,差點兒就滾進了冒着藍火的竈膛。
“啊,姐姐,你的頭又掉了!”後面一名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喊了聲。
“還不快把我撿起來!”那頭掉在地上,竟然還會說話,嘴巴張得極大,一開一合的,冒着黑紅的血霧。
馄炖攤老板拿着一只用頭蓋骨和小腿骨做成的湯勺,一邊往竈膛裏添柴,一邊攪弄着熱鍋裏油轟轟的熱湯。他一揚勺,舀起紅白相間的濃湯,咧着白森森的獠牙,問:“想吃馄饨啊?想吃坐凳子上等着,別忘鍋底下紮啊!”
我看到他勺子裏像極了紫菜絲的頭發絲,還有未剔幹淨的手指甲,險些吐了出來,“嘔——”
這時,還沒等我看清少年是怎麽動作的,他就已經飄到竈膛前,一把将女子的頭撿了起來。他一邊将頭放回女子脖子上,一邊道:“姐,你別亂動了!五馬分屍分的徹底,你的身子是我拼了好久才拼湊回去的,再動就又要散了!”
等按好了頭,那姐弟倆又看了我一眼,才一臉冷漠地繼續走了。
那更夫被我撞得身子一晃,燈籠撲閃了幾下,眼見得要滅,他伸手扶住亂晃的燈籠,總算保住了那點微弱的火光。走出幾步,見我還在地上蹲着,又折回來,伸出手過來拉我:“摔疼了嗎是?”
我望着他五指殘缺不全,腐肉橫生的手,下意識吞了下口水,磕磕巴巴道:“這…這是哪裏?”
“你是新來的吧?”他直起腰,将燈籠往前一送,燈光直撲我面門,照出他在燈籠後一張泛着綠光的陰恻恻的臉,“這是陰間,黃泉路啊…”
“黃…黃泉路?!”我喉嚨發幹,直盯着他手中那只用人皮糊出來的燈籠,以及燈芯上燃着的固體屍油。
“沒錯,就是黃泉路。”他冰涼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從地上拉起來,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數遍,笑道:“一看你就是剛死不久的小鬼吧,瞧,肉還熱乎乎軟扭扭的。是哪個鬼差勾的你的魂,他也太不負責任了!為什麽不拎着你走,害得你迷路了?”
“我,我不是…”我搖頭。現在究竟是夢是真,我真的已經變成鬼了?我往後退了一步,站在路口巴望着,要是能見到猴子就好了。
“你要去奈何橋還是輪回路?”更夫看起來是個好心的,耐着性子問我:“別在街上站着了,省得有惡鬼欺負你是新來的。這樣吧,既然負責押送你的鬼差不在,你先跟我走,等明一早天亮了,想去哪裏我送你去?”說着,他就過來拉我。
“我找人…”我道,掙了一把,躲開他。
這時,從背後走來一行三人,是兩名鬼差用漆黑的鎖鏈扣住一名紅衣男子的喉嚨,拉扯着他玩我們這方向走。
那鎖鏈上呼呼燃着藍色火焰,鎖扣之間纏繞着藍紫色的雷電閃光。那男子身上的衣服,也是這黃泉路上一片青灰中唯一一抹艷色,很是惹眼。
我被吸引,忍不住靠邊站站,探頭去看。
更夫擋在我身前,伸出胳膊将我護住,亦新奇地看着來人,同時對我解釋:“看到沒,這種鏈子鎖着的都是惡鬼,那上面的火,能将人困在地獄咧!你是要投胎的嗎?如果想投胎,就要離那鏈子遠一些,別被傷到了!後退,後退!”
我被更夫推得後退一步,紅衣男子擦身過去,我聽他道:“我已經習得長生之術,你們勾不得我的魂!是哪個渾貨派你們來的?!”
“大聖!”我格開更夫,上前拉住猴子的衣角,此時他已經變身為人,金發紅衣,與在天庭時無意。
猴子本在罵那兩名鬼差,被我拉住,步子一頓,回過頭來。
我心神微震,凝視着他,腦中浮現出上次入夢,他一手抱着我飛在桃林枝頭。他…還記得我的模樣,記得我嗎?
“快走,十殿閻羅還在等着召見你呢!”鬼差推搡着猴子。
猴子偏過臉,眸中冷漠,似乎對我全無印象,跟着鬼差走了。
“大聖!大聖!”我叫着追出幾步,更夫又将我拖住,沒多久,不知從何處沖來一群幽魂野鬼,整條黃泉路變得格外擁擠,猴子的背影也消失在人海。
“放開!”我使盡力氣掙開更夫,拔腿追去,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路。因為沒看清猴子究竟被鬼差帶去何方,我也只在街上跑了一會兒,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就停住了。
面前出現一幢與之前青灰色不同的花樓。青竹搭的牆壁,上面挂滿鮮豔的彼岸花,樓分三層,每一層朝向街道的一邊都開着窗口,窗口前站在位俏麗麗的姑娘在往樓下撒花。大門是拱形的,纏繞着紫羅蘭花藤,門前站着兩位三十左右的美豔婦人,每有一人從樓前經過,她們都笑着上前拉扯。
我只在樓前停頓了一刻,前方突然出現了猴子的身影,他正與兩名鬼差纏鬥,已經掙脫了奪命鎖的束縛。我見他飛起一腳将其中一名鬼差掀翻在地,又舉起金箍棒,一下砸向另一人。
鬼差“噗通!”跪地求饒,“大聖,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知道為何上面要勾您的魂!生死簿上寫的一清二楚,您可要去看啊!”
“生死簿?”猴子收了棍子,饒那小差一命,冷冷道:“生死簿在何處?”
我聽那小差又說了個地址,猴子轉身要走,想必是找十殿閻羅算賬了。
我忙去追,誰知花樓前的大姐一把将我拖住,笑岑岑道:“小公子,進來快活啊~”
“……”我不大懂她的“快活”指的是什麽,不過看到樓裏進進出出的男女衣衫不整,耳鬓厮磨,想來也不是什麽鮮亮事,便一邊掙着一邊道:“我不去,我還小。”
“呵呵,不小啦!我看您有十四了罷。”大姐死死拖着我,“只要十串冥幣,而且,我家姑娘裏也有和你一般年紀的,大家一起聊聊天說說話啊~”
“不不不,真不用!”我見猴子要走遠了,急得滿頭大汗,氣道:“我不找姑娘,我斷袖!”
“斷…”大姐一愣,悻悻松手,一個白眼翻過來,攆我道:“去去去,我們樓裏都是正經姑娘,不招待斷袖!”說着她指着街頭另一家花樓,道:“看到沒?你要找相好的,去他們家,那家秦樓專做小倌兒生意!”
“哦。”我得以脫身,正要去追猴子,卻見不知何時他竟折回來,站在花樓前擡頭張望着,還沒等那位大姐拉客,他自個兒擡腿…走了進去。
我:“……”
說好的去看生死簿呢?大聖,您為何要逛花樓?!
既然猴子都進去了,我自然也從善如流跟着進去。
大姐一把将我攔住:“你不能進,你還小!”
我道:“我十四了,不算小。”
“那…你斷袖!”大姐道。
我:“……”
她指着旁邊一個木板道:“沒看到上面寫什麽嗎?‘斷袖‘與‘太監‘不可入內,我家姑娘唯這兩種不接待!”
這時,有只狗沖我搖搖尾巴,堂而皇之的進了花樓。
“……”狗都能進,我竟不能?豈有此理!
等狗走遠了,我一指猴子的背影,挺胸擡頭,道:“看到沒,剛才進去的紅衣服那個,那是我相公!我要進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