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七
猴子說, 如果知道我将桃子送人, 一定會回來打我!
無論是在仙界還是在十方幻境, 他幾時對我放過這種“狠話”?何況我是為了救人才贈與金蟬桃子, 我有何錯?
被猴子的話一激,我登時委屈起來, 嘴一撇,含起一包熱淚在眼中, 愣愣瞧着他, 滿腦子都是猴子揮着金箍棒胖揍我屁股的模樣。僅是想想都覺得疼!
等我腦海中那陣連篇的浮想終于謝幕,猴子與金蟬已經走了。有言說“站得高看的遠”,我努力挺直了腰杆,瞪大眼睛,望着通往山谷出口的曲折小路, 路上只有一串腳印, 再無他們的身影, 更沒有詩和遠方。
“長…長留哥哥…你別走…”眼眶中憋了好久的淚水終于再盛不住,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直到猴子鮮紅的衣裳消失在天際, 我才意識到, 我并不是因為聽到猴子要打我,心裏害怕, 才委屈地想哭。而是因為我知道,當他說出那句話時,就是在跟我告別。
猴子真的要随金蟬走了,我舍不得。
這是我第一次嘗到凡情的滋味兒, 其名“生離”。
那時我尚不懂自己為何會有這種陌生的情緒,只知道一想到再見不到猴子,心裏突然很疼。那痛楚比我當初被天馬撞斷腰肢,比我當初被驟風吹斷根莖,都要疼千倍萬倍,讓我不能自己。
我哭了三天,直到眼眶幹澀,再流不出一滴眼淚。我哭累了,也再也不想哭了。橫豎哭也沒用,走了就是走了,我哭他也不會放下金蟬,回來陪我。
他是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應該随金蟬一起成就大業,普渡衆生,受萬人敬仰,而我只是一棵連泥窩窩都離不開的歪脖桃樹,身份卑微。堂堂堂齊天大聖,又怎麽會為了一只樹妖,而長留于此呢?
我該放下。
我放不下。
恍惚數年已過。
我以百獸為伴,以雨露為食,汲天地靈氣,集日月精華,在山下潛心修煉。我已很少去主動想起猴子,唯有在深夜,望着爬上樹梢的一輪圓月,聽着深谷中傳來野獸的嘶鳴,才會念起猴子來,然後越發努力地修行。
或許是沾了猴子的光,得以去幻境歷練,如今我的體質與在蟠桃園時大不相同,仙元變得更加穩固,靈力也充沛許多,甚至在練習了幾次後,可以很好的控制那些突然暴增的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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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可以控制自己何時開花結果,花開幾朵,桃子是大是小;我也可以讓生長在身邊的一些本已枯萎的花花草草重新充滿生機;又過了數月,我甚至能讓山頂距我最遠的一棵老幹樹,枯木逢春,吐出新芽來。
并非只有植物,偶爾有些重傷的野獸從我身邊跑過時,我也會幫忙給它們治一治,只要不是死透了,就都能醫活。
玉帝他老人家說過,我這棵桃樹與衆不同。我是樹中龍鳳,桃中翡翠。
這話,玉帝或許只是随口一說,并未想到我這塊被土疙瘩包裹了數萬年的翡翠,竟有一日,真的開了心竅,化身為人。
那日是個陰雨天,又是在深更半夜,天上沒什麽星星月亮,我就尋思着,既然沒辦法吸取日月精華了,不如躺下困個覺罷,橫豎自猴子走後,我已經許久沒有睡過一個囫囵覺了。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了個相對粗實的枝幹,躺了下去。
雨勢很大,不過因為是夏天,下下雨倒也涼快。我躺在雨裏,邊睡覺邊洗澡,挺舒服。後半夜甚至還夢到了猴子,夢到他取得真經,立地成佛。佛祖賜給他一座宏偉的和尚廟,讓他剃度,拿着一把三尺多長的大鍘刀追着他跑。猴子跑不過,硬生生被金蟬和佛祖按在地上,剃光了金燦燦的頭發,變成了像金蟬那樣的光頭和尚。
媽呀!我的長留哥哥變和尚了?光頭的猴子就不好看了!我不認!
“不要!”我被光頭的猴子吓得一個激靈,打着滾兒從樹杈上翻下來,“噗通”一聲狠狠摔在地上。
“嗯!”我悶哼了聲,揉着摔疼的腦門,從泥水裏爬了起來。彼時那場突如其來的夏季暴雨早已過去,烏雲消散,東方露出天空的一點點白。等水面的淤泥沉澱,恢複平靜,我在鏡面一般的水中看到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倒影。
我的個子比在十方幻境時長高了足足有一個腦袋那麽多,褪去了嬰兒肥之後,尚帶着一點點稚氣的臉龐,輪廓分明許多。頭發和眼珠一樣是純黑的,軟軟的發絲用一支桃樹枝松松挽着,一身淺粉的袍子,就像一朵桃花中最淡的那抹顏色,距離“謙謙君子”,看起來好像…又接近了些。
“我變人啦!哈哈!”我欣喜地用小腳丫踩着水,濺起一朵朵小水花。
漣漪模糊了水中的倒影,我就等水面平靜後,繼續欣賞自己的模樣。欣賞夠了就再踩幾腳,如此往複,玩得不亦樂乎。我捏捏自己的臉,摸摸自己的身子,踢踢腿腳,又将手指攤開擋在眼前,對着剛升起的太陽看自己修長的手指頭。
“啦啦啦~我變成人啦啦啦~”我開心地哼着不成調的歌,在小水窪裏,光着腳丫轉了個圈。
一圈之後,我面朝山谷的出口,嘴角的笑容凝固。變成人又如何?天大地大,我不過是一只樹妖,又能到何處去呢?
我有些茫然,突然想不清楚為何自己要執意修煉成人。
即使成人,也改變不了猴子早已離開的事實,而且變成人之後,要吃要喝,還要承受凡人才有的諸多苦惱,何苦為之?倒不如安安分分做一棵不愁吃穿,無憂無慮的樹。
想到這裏,我嘆了口氣,重新縮回歪脖樹裏,假裝自己還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樹好了。此後幾日,我過得渾渾噩噩,漫無目的。
餓了,跳下樹,去山裏采些果子,渴了,就去半山腰的小溪旁喝口涼水。每天大多數時間都是施個隐身術,呆坐在枝頭望着離開山谷的那條路發呆,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日,我照例捧着一兜野果,隐身盤腿坐在樹杈上神游。這時,從遠處跑來一輛疾馳的馬車,車後面還追着一群滿臉橫肉手持刀劍的大漢。馬車夫滿臉驚慌,不斷用皮鞭抽打着馬匹,催促它們跑快些,口中還喊着:“救命!救命!”
我回神,懷着好奇,向下看了一眼,原來是有人遇到強盜了。強盜大概有十五人,騎着快馬。山路崎岖,馬車跑起來不如強盜的快馬輕便,眼見得就要被追到。車簾晃動,我看到車裏似乎還坐着一名少婦和兩名男童。
然而,此地乃大唐邊境,少有人煙,又是深山野谷,哪裏來什麽英雄好漢去救馬車上的衆人呢?我在心中哀嘆,世間馬上就又要多出幾名亡魂了。正想閉上眼睛,不去看接下血腥的一面。這時,懷中的野果“咕嚕”滾了一下,我一愣,突然意識到——
我不就是人麽?英雄好漢,路見不平!
“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你們還配做強盜嗎?”我冷喝一聲,從樹梢躍下,飛起一腳将強盜跑在最前的那匹馬踹趴下。
“哎呦!”強盜頭子從馬上掉下來,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滿嘴是血,牙掉了一地。他驚恐地看着四周,哆嗦着道:“誰?是誰打的爺?又是誰在說話?”
我:“……”
我怎忘了,我現在還隐着身呢,尴尬了。
衆強盜驚恐萬分,扼馬停下,面面相觑,抖如篩糠。
“大白天的,活見鬼了嗎?”
車夫趕着馬跑出一陣兒,覺得身後有異,大着膽子停下來,回頭去看。車裏的婦女孩童也看過來。
“呵呵呵。”我幹笑幾聲,顯了身,道:“抱歉,是我打的。”
“一個毛頭小子,還裝神弄鬼?”強盜暴喝,揮刀砍向我面門。
笑話,區區凡人,也想欺負小爺?
我冷笑,雙手背後,右腳輕踏地面,一下躍起,對着強盜長滿毛胡子的臉盤“匡匡匡”一陣猛踢,直打得他鼻青臉腫,叫苦連連,卻毫無還手的餘地。
“饒命,好漢饒命!”衆強盜見自家大哥讨了苦頭,紛紛下馬,跪地求饒。
“行了,我也不為難你們,但是以後不要再害人了。”我道,“至少,盜亦有道,別欺負女人和孩子。而且,此地乃國之邊境,時有戰亂,爾等身為男兒,不知為國效力,卻跑來欺負自己人,是何道理?”
“少俠說的是!少俠說的是!”強盜們道,“我等這就去投身軍營,若不能馬革裹屍為國捐軀,就一定要捍衛我大唐雄風!”說着撿了兵器牽着馬,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我:“……”
“少俠,多謝!”馬夫見強盜已走,掉頭回來,向我道謝:“多謝少俠救我一家四口的性命!感激不盡!”
“力所能及而已。”我笑了笑,“孩子們受驚了吧。”
“還好還好。”馬夫道,望着強盜離去的方向,皺起眉,“少俠,您就這樣放那些強盜走了?他們雖然說是去參軍,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說話算話,真的能改邪歸正啊。”
“但凡他們有一絲改過念頭,我們都要給他機會。”我奇異地發覺自己竟然跟金蟬子學會了,變得心慈手軟起來。我道:“你不能保證他們不去參軍,但也不能确定他們一定不去參軍。所以…我只能度他們一時,确保他們在此時此刻,不會為非作歹。”
“度一時?”馬夫問:“你度得了他們一時,那誰來度他們一世呢?”
“這…”我被問得一愣,突然想起金蟬和猴子,于是道:“會有人的。有得道高僧會來普渡衆生。雖然現在,衆生皆苦,但到了那日,世間就不會再有這麽多苦難了。”
“嗯。”馬夫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那麽一天,但少俠,今天還是謝謝你啦!你剛才沖出來救我一家,威風凜凜的模樣,真的像是一位蓋世英雄呢!”
“蓋世英雄…”我心頭一震,突然記起很久以前,自己時常挂在嘴邊的話——
“樹生要是沒有理想,和鹹魚有什麽區別?”
“我的樹生理想是,有朝一日,成為像齊天大聖那般,腳踏祥雲身披金甲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
“少俠?”馬夫喚我。
“嗯?”我回神,笑了笑,“謝謝你,讓我知道了,自己該去做什麽。”
“什麽?”對方不解。
“沒什麽。”我笑道,揮揮手:“就此別過。”
我要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成為像猴子一樣,能在萬衆矚目時身披金甲足踏祥雲的蓋!世!英!雄!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
用枯草編了雙草鞋穿上;又用獸皮制作了一個小水袋,裝滿溪水挂在腰間;最後去林子裏采了一大包野果背在身後。
做完這些後,我向那些曾經被我救治過的花花草草鳥獸魚蟲一一道別,沿着山谷出口那條路,一路向西。
路上,我曾在兩軍交戰時,幫助正義的一方救出被俘虜的将軍;曾在公主被野獸強擄時,幫助老國王救回最愛的女兒;曾在百姓們被黑巫師坑騙用活人祭祀求雨時,幫助他們拆穿騙局挖溝渠引河水灌溉農田;我也曾扶瞎了眼睛的老奶奶過馬路,幫走失的女童找到爹娘,為失去雙手的老漢徒手拍榴蓮,替斷了雙腿的丈夫單膝跪雞蛋…
實現夢想,要從現在做起,從點滴小事做起,不怕苦不怕累。做這些事時,我感覺自己離夢想又進了一步。
我離開大唐,步行向西,經過鷹愁澗、烏斯藏國、雲棧洞高老莊,經過浮屠山、黃風嶺、流沙河,經過萬壽山五莊觀、平頂山蓮花洞……
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我不知自己為何偏偏執意西行。只是心中隐隐期待着,路過某個國度,某個小鎮,某座山林,遇到沿途的士兵、小販、樵夫,聽他們在閑時候偶爾說起——
有師徒四人從這裏經過,西天拜佛,求取真經。
我在努力實現着自己的夢想,走着猴子走過的路,聽有關他和金蟬西天取經的傳說。
我知道,猴子已經不僅僅是我自己心中的英雄了,世人都這樣稱他,稱他威風凜凜,是懲惡揚善斬妖除魔的蓋世英雄。
真好。
然而,這一切美好,都終止于某一天,我吃完了随身攜帶的野果,腹中空空,饑腸辘辘,來到一座繁華的城鎮,在街上守着一籠屜香噴噴的肉包。
包子鋪老板笑眯眯地拿起一個包子讓我聞,可真香!想吃!但他告訴我,要一文錢。
我揉揉扁扁的肚皮,摸摸口袋:完蛋!肚子空!錢袋,也空!
“能…給我一個包子嗎?”我吞吞口水。
“給?白給的給?”老板問。
“呵呵…”我不好意思地笑,“行嗎?”
“到底買不買?不買快讓開,影響我做生意了!”老板不快道,推了我一把。
天知道,我已經半月沒吃東西了,早就餓得眼冒金星,被他一推,險些坐在地上。
我後退數步,後背撞到城牆,扶着生痛的額頭,轉身看到有很多人圍在城牆邊,大聲議論着什麽。
原來牆上貼的是一張告示,上面寫着些洋洋灑灑的大字。我上前去,抓住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阿婆,問道:“婆婆,告示上寫了什麽?”
阿婆說:“鎮上馬員外家的小姐被惡鬼纏身了,要花重金請除妖師捉鬼除妖。”
我忙道:“多重的金?夠買肉包嗎?”
阿婆怪異地看着我:“買肉包的錢算錢嗎?這可是十兩黃金,黃金咧!”
看阿婆誇張的表情,十兩黃金應該可以把包子鋪包下來了吧?有門兒!
“我去!”我道,上前一把将告示揭了。
“唉唉唉,你行嗎就揭我家老爺貼的告示?”一個小斯懷疑地望着我,“你這模樣…長得也不像道士啊?別搗亂,哪涼快去哪兒待着吧。”
“當然行啊。”我信心滿滿道:“我捉過鬼,也除過妖,有些經驗。”
那人看我餓得兩眼發黑,又腳踩草鞋,不屑道:“喲——真當自己是大聖爺啊,還斬妖除魔,明明就是個窮酸小子,騙吃騙喝呢吧。”
我一聽,急了,道:“誰騙吃騙喝了?我的理想就是成為大聖爺那般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我一直為此努……”
“嗤——”
我身後傳來一聲不算友善的輕笑。這聲音極為耳熟,我愣住。接着,另一個陌生但明顯很不友善的聲音咋胡道:
“猴哥兒,這小子竟敢拿自己跟你相提并論,也太狂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