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五

含春泉處在十裏鋪城北的一座高山上。

山上籠繞着仙霧, 山的最頂端有一汪深潭, 潭水常年如沸騰了一般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而岸邊樹木環繞, 花開不敗,四季如春, 是以當地人為它取名“含春泉”。

相傳這裏原是一座活火山,泉眼的位置正是火山口。因為火山噴發帶出許多地下特有的靈氣, 使得這處溫泉滋養的功效格外突出。

有人在泉邊修葺了幾間雅致的竹舍, 開了一家小鋪,專供前來泡溫泉的客人歇息,又備了好吃的茶點。

竹舍的主人是位年至而立的文雅男子,他雖是凡人,但因為常年生活在泉邊, 受仙氣熏陶, 一襲白衣在身, 看起來也是飄飄欲仙。

猴子遞了一錠銀子給他,他引着我們經過含春泉上架起的一座名為“蓮心”的獨木小橋, 進了竹舍。

“兩位客官, 只剩最後一間房了,您看…”店家見我們是兩個人, 有些為難。

“無妨,一間便一間罷。”猴子道,說完又來詢問我的意見。稍微向本仙君靠近了些,他溫聲道:“歡喜, 你說呢?”

本仙君尚在為沒能得到不知客的親筆簽名而耿耿于懷,心思一直存留在方才那名少年身上。不知怎地,我總覺得能畫出《千年等一回》這麽絕妙的畫本之人,應該是位經歷豐富極有故事的長者,至少也該少年老成,而絕不該是方才那名玄衣少年青稚的模樣。

見本仙君捏着畫本發呆,也不答他,猴子将畫本抽走,道:“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嗯?”本仙君回神,拉他袖子道:“沒想什麽,你快把書還我。”

“不給了,你拿着它都不好好聽我說話了。”猴子将書抛到另一只手中,舉到本仙君夠不着的地方,對店家道:“就一間。”

“好,公子這邊請。”店家道,走在前方帶路。

“給我。”本仙君墊着腳去夠書。猴子用手擋了一下,稍微側過臉來,皺着眉道:“別鬧。”

猴子鮮少用這般正經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重的語氣對我說話,就像一位大家長在數落幼稚的孩童。本仙君一怔,悻悻收回手,不快地撇着嘴。

猴子神色稍緩,又道:“書我暫時為你收着,回去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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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了。”走到長廊的盡頭,店家指着一間雅致的房間道:“兩位公子請自便罷,若有需求直接喚我便是,對了,我名蘇辭。”

“蘇先生,有勞。”本仙君颔首。蘇辭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氣,二位可是給足了錢的。”

這掌櫃也有些意思,看起來像是個淡泊名利的文雅書生,做起生意來倒是比尋常人還精明。竹舍的建築風格有些別致,與大唐迥異。門上竟帶着輪子,輕輕往旁邊一推便開了。

屋內的地板是上等軟木,房間內陳設甚少,只有一張矮桌,上面擺着些茶點,也沒見有凳子,不過地板極幹淨,席地而坐倒不是不行。桌旁是一張九尺見方的軟墊,墊子一角碼着疊的整整齊齊的被褥,褥子最上方有兩條潔白的薄毛氈。墊子旁還放着兩雙木底的拖鞋。

本仙君拎起一條毛氈,拿自己的身高比了比,發現它大的幾乎可以将我整個人都裹住了,于“啧”嘆了一聲。

猴子“啪”扣上門,見我正在把玩一條浴巾,不禁彎了下嘴角。他走到矮桌前,盤膝而坐,把從本仙君手中奪取的畫冊攤在膝上随手翻着,頭也不擡道:“別玩了,快把衣服換上。”

本仙君脫了短靴,将浴巾抖開後開始解衣服,道:“你不用換衣服麽?”

“我不用啊,我是陪你來泡溫泉的,我不下水。”猴子笑着應了聲,“唰”翻過一頁紙。

“嗯?”本仙君往旁邊挪了幾步,探頭越過猴子的肩膀一看,道:“不對!你在偷看我的畫冊!”

說着便丢下浴巾,赤腳朝猴子小跑兩步,一手按在他肩上,另一手去拿畫冊。猴子聽到本仙君的腳步聲,向右側了下身子,肩膀微微一偏。本仙君按在他肩膀的手一滑,重心前移的同時失去着力點,猛地向前對着方桌的棱角栽去。

“!”糟糕!本仙君暗道不妙,這一下栽過去,不磕個頭破血流不算完了,可想收腳已然來不及,只好認命地閉上了眼睛,飛快用手捂住了臉。

磕一下便磕一下罷,但本仙君還不想太早破相。

然而預想的疼痛與頭破血流的慘象并未來臨,一陣天旋地轉間,本仙君落入了猴子懷中。他依舊坐着,只是早已丢開了畫冊,一手托着我的背,一手從我膝彎穿過。

“換衣服也不老實,難道還要我幫你換嗎?”猴子的頭壓得極低,微涼的嘴唇幾乎碰到了本仙君的耳廓。

“不用!”本仙君把手從臉上移開,咕嚕一個跟頭從猴子懷中滾出來,尬笑兩聲,道:“呵呵,我自己來,小仙自己來就好,不勞煩您動手。”

“不麻煩。”猴子唇角微勾,伸手抓住本仙君的腰帶,一把将我扯了回去。

“嗯!”結結實實撞進猴子懷中,本仙君連呼喊都沒來得及發出聲音,眨眼功夫便被猴子剝了個幹淨,就像一條被剝了皮的白嫩蝦仁。此刻坐在他大腿上,被他摟在懷中的我,可謂是極難為情的了。

想本仙君活了數千年,還從未這麽尴尬過。只好拉了一旁的散衣服,胡亂地往身上蓋。這時,猴子橫抱着我,身子一動。本仙君猛地打了個哆嗦,警覺地瞪着眼睛,語氣雖不算嚴厲,但也十分一本正經了,道:“大聖!”

“……”猴子垂下他金貴的眼皮,十分冷靜地瞅了我一眼,竟然毫無波瀾。

本仙君的耳根卻紅了紅,将手中的衣服又向上扯了扯,卻是擋住了上面擋不住下面,顧此失彼。猴子輕松挑開本仙君拿來遮擋的衣服,起身抱着我往軟墊走去。

這般無遮無欄的,本仙君只好将自己整個兒都縮起來,臉深深埋進猴子胸口,心道:你看不見我!

“呵——”頭頂傳來猴子的輕笑,他道:“你想什麽呢?”

“我能想什麽?”本仙君悶聲道:“都這樣了,還用我想什麽嗎?”

“你……想多了。”猴子拖長了話音,他掀起浴巾将本仙君整個裹了,抱在懷中。走到門前,用腳勾開門,含笑道:“只是換件衣服而已,你臉紅什麽?”

猴子絕對是故意的!誰家換衣服要摟摟抱抱了?他絕對是誠心要戲弄本仙君的!

本仙君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嗯?看我笑話很得意?”

猴子搖頭,表情無辜:“不是故意的。”

“敢說不是…唔嗯!”本仙君不信。猴子在我嘴角吻了一下,慢悠悠道:“不過……現在是了。”

“無恥!”本仙君罵道,奈何胳膊被裹着抽不出來,否則定要一巴掌扇在他那張處處透着“陰險狡詐”的俊臉上,再罵一聲:臭不要臉的!誰特麽給你的狗膽,讓你一而再再二三的非禮本仙君了?

不過後來一想,還是算了罷。罵他不痛不癢,本仙君舍得。可若是動手,我卻舍不得。無論曾經如何,我卻從來都是連半分苦頭,都舍不得讓猴子吃的。

要不說本仙君心軟呢?

猴子怕也是吃透了本仙君這一點。

是以每次當本仙君下定決心再不理他的時候,便使個勞什子“苦肉計”,輕輕巧巧便将本仙君糊弄了,什麽怨什麽氣,都抵不過他委屈巴巴地喊一聲“歡喜”。

“你這人…說實話,挺混蛋的,簡直煩死人了!”本仙君忽地鼻頭一酸,一直幹澀的眼眶突然湧上充盈的液體。我忙閉上了眼睛,臉朝猴子胸口。

猴子沿長廊走着,步子未減,只是稍稍收緊了手臂,“嗯”了一聲。

本仙君抽了抽鼻子,繼續道:“你說我以前是不是眼瞎了,看上誰不好,怎麽偏偏看上了你!我厭惡你!厭惡你一次次耍弄我,厭惡你一次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丢下我,厭惡你奪走了我的長留哥哥!我恨你,恨死你了!”

“……”猴子走得慢了些,輕聲道:“歡喜,你是在哭嗎?”

“沒有。”本仙君搖頭,咬住猴子的衣襟将所有的嗚咽壓在喉頭。

“以後不會了,我答應你。”猴子道。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我不知道。”本仙君道,“相比于恨你,其實我更恨即便是這樣卻依舊愛你比恨你更多的自己。”

“!”猴子一震,終于停了下來。彼時我已經能聽到潺潺的水聲,想來是已經到了含春泉岸邊。

水中還有幾人的嬉鬧聲和說話聲。含春泉極富盛名,來此泡溫泉的人絡繹不絕,不止本仙君與猴子兩個。但不知怎地,那些嘈雜的聲音只是響了極短的一陣兒,很快便消失不見了,如同憑空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将一切聲音隔離在外。

本仙君能聽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是我不好,說着愛你,卻讓你這麽難過。”猴子輕聲道,滿滿的心疼。他蹲下來,輕輕将被裹成粽子的本仙君放入水中。幫我抖開浴袍時,看到本仙君眼角的濕痕,他嘆了口氣,指腹在我眼角蹭着,低聲道:“你還是哭了。”

“……”本仙君躲開他,掬起一捧泉水搓搓臉,道:“沒關系,我只是有些難過。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樹妖的情根大多數都連着心脈,拔起來可疼了。當初空明小和尚拿剪刀一根一根為我剪着,剪完之後我痛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要靠他扶着,才一步步走去參加大道法會的。魂飛魄散疼嗎?可它不及情絲盡斷時的萬分之一…”

“……”猴子慢慢攥緊了五指。此刻他正跪坐在岸邊,當相比于“坐”,更像是“跪”,肩膀微微顫動着,金色如琉璃的眼眸被溢滿的傷情劃出了七八道斑駁的裂痕,直到泛起一點點淚光。

“可我明明這麽辛苦才斷了情根,甚至連關于你的一切記憶都被刻意模糊了,而見到你的第一眼,我才發現這些都沒有用,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沒有用。‘喜歡你’這種感覺就像烙在了我心裏,成了本能一樣的存在,只要面對着你,我就能回憶起它們來…”

“所以,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理由麽?”猴子聲線微啞:“不見我,便能不動情。”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本仙君敲敲腦殼兒,頗苦惱道:“而且也只是最開始躲了幾天而已,後來你總是苦肉計、苦肉計、苦肉計…我就有些動搖了…”

“……”猴子些微窘迫,眼睛瞥向別處,喉結滾動似乎想說點兒什麽。

本仙君眨掉眼睫上沾着的水珠,趴在岸邊的石頭上等了一會兒,他卻始終沒有開口。

本仙君托着腮,打量他時發現他嘴唇幹燥的厲害,甚至起了點兒皮,于是用指尖沾了泉水點在猴子唇上,給他滋潤一下,道:“你現在很緊張嗎?嘴巴怎麽都幹了?”

“我緊張什麽,呵呵。”猴子抿抿嘴唇,總歸是敢直視本仙君的眼睛了,聲音不大道:“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除了請雷公電母幫忙那次外,我沒有對你用過任何苦肉計,其它計也沒有。反倒是你……”

本仙君揚起一邊眉毛:“我怎麽了?”

猴子繼續道:“你确定自己現在,不是在對着我施美人計?”

“?”本仙君順着猴子的目光低頭一看,卻見泉水清澈透明,連水底的小石子兒都粒粒分明,更不用說是本仙君的身子了。

合計着,方才本仙君就這般一絲不茍地在猴子眼皮子底下同他聊了許久的天?可他為何直到現在才提醒我?再者說,水裏還有其它人呢,豈不是人人都看到了?

如同聽到了本仙君內心的狂吼,猴子将手伸到半空屈指敲了幾下,只聽看似無物的空氣中傳來“當當”的脆響。猴子道:“放心,我們做什麽,旁人看不到,也聽不到的。”

本仙君記起在柢山雪夜時,猴子布下的透明結界撞了我的頭,看來他這次又要故伎重施。嗯?不對!為何本仙君要用“故伎重施”一詞?柢山時…猴子對我做了什麽?!

本仙君一個猛子紮進水裏,腳猛地一蹬,往深水區劃了幾下,等游到猴子确定無法觸及的地方,才露出頭來,道:“你究竟想做什麽虧心事,才會害怕被別人聽到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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