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請自來,非客也。
推門而出的男子,不曾料到眼前景像。他驚愕地看着孫七子躍下馬,親昵地将申畫師抱下馬。
兩人并肩而立,一白一紅,俊俏與娴靜,像碧人一雙。
勾平潤斂起笑意,大步靠近,不悅地質問:“申畫師您是婦人,怎能與男子同乘一騎?”
乘馬在寒風中疾馳,自己仿若成了枝頭自由自在的小鳥。
縱橫于天地間的自由啊!
她曾渴望而求不得的自由。
申小枝臉頰通紅,心髒狂跳卻毫無懼色,甚至不顧危險揮動雙手,以嫩滑的指尖感受風的狂勁。
孫七子一臉剎白地抱住她大叫,她則笑得花枝亂顫。
兩人一路玩得相當盡興,可惜河東太近,阿八又是一匹良駒,轉瞬即到。餘興未盡,卻遭人一盆冷水潑面。
“婦人,便不能與男子共乘麽?”
申小枝冷冷地反問,“申某人不記得三原國的律法有這一條!”随即又笑着作揖。“勾副院怎有空大駕光臨申某人的小竹舍?”
今日是迎春日,各家都忙着整理清掃。年未将至,瑣事繁多,大家為何總往她的竹舍跑?
她又不是梨園旦角,天天給他們作戲。
勾平潤乃是三原國皇家畫院的副院長,習畫二十餘載,亦算是她的前輩。畫工雖精湛,但過于精致而顯得刻板無趣,不為時人所喜,名聲不高不低。
申小枝師承其叔父,一代山水師申去辯。
Advertisement
她三歲習畫,八歲以一幅《平江山圖》驚豔三原國上下,其着色大膽,全圖以青綠為主調,用筆細致,濃淡合宜地将人,樹,屋,以及場景生動描繪,真是燦燦豔灼,秀麗多姿。
其後專攻山水畫,筆下自然景觀,壯闊魄麗,氣勢或雄渾或秀麗,栩栩如生,令人過目不忘。其畫技過于炫燦,無人能出其左右,乃皇室禦用的山水師,被民衆奉為三原國的一寶,時人尊稱:申畫師!
“咳……咳……”
勾平潤掩去适才的尴尬,回道:“平潤擔心申畫師,故特地前來一趟。”
“申某人這兒除了孤兒寡婦,沒有黃金萬貫,更不會有采花之賊光顧。哪有什麽好擔心的?”
知她遣詞鋒利,得饒人處決不饒。
勾平潤被問個啞口無言。
總不能坦承自己立心不良,因今日是申畫師前夫再娶之日,他想乘虛而入,一把攻下申畫師的芳心。
申小枝也不在意他的回語,轉首對一臉尴尬的孫七子揚聲道:“小七,快進來!你的馬,不會有人偷的。”
說罷,率先入門。
孫七子只好吶吶地放開缰繩,在勾平潤妒恨的目光中,緊跟其後。
這一邊檀香着長工系馬,喂食。轉首,經過勾平潤身邊時,淡淡地提醒道:“剛剛那位是孫家紙房的孫姑娘。婦人,尤其和離之婦,最忌諱閑言碎語,名譽重如山,盼勾副院慎言。”
擱下話,檀香越過一臉吃驚的勾副院,入內準備午膳。
孫家姑娘?!
傳聞孫家紙房,一門六子一女,個個是俊兒郎。麽女因過于俊俏被戲稱為孫七子。今日一見,着實貼切。
只是這鳳凰颠倒的女子,怕是姻緣難成。哪家公子喜歡不男不女的娘子,更何況她還是怪異的孫家人。
家中六位兄弟皆未娶妻育兒,一門七“子”,皆是光棍。
莫怪剛剛申畫師磊落大方,對他生惱,竟是他有所誤會所致。他一心來安慰她,竟弄巧成拙。
一撩長袍,他匆忙入內。
只有娶了申畫師,才有機會學習她那驚為天人的畫技和取得顏色的秘方。
只要娶到她,一切皆有可能。
勾平潤年三十有五,膝下有兩兒,兩名美妾,發妻于三年前病逝,至今未續玄。
四年前申小枝應邀入宮作畫,他于一旁親睹,驚喜交雜,激動萬分。對申氏女的畫技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別的女子再難入眼。
他想要申小枝。
渴望得到她高超的畫技
當時申小枝與元二有婚約在身,他只能飲恨。後來聽說元以常愛流連花街柳巷,便潛心等待,等申畫師與其和離,恢複單身。
而這一等便是漫長的三載時光。
多少個無眠的深夜,他想闖進元府告訴申畫師,她是畫師,三原國之寶,別藏在元府當一名可有可無的怨婦。
今年初秋,終于被他等到了。
滿桌佳肴,主在左,客在右,共四人。
申小枝剛滿三歲的獨子申三秀也被抱上椅,圍桌而坐,緊挨着孫七子。看着兒子垂着瘦小的小腦袋,與她一般的鳳眸空洞無神,不知神游哪方。
她的心口一酸。
她和前夫元以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緣,雖無感情為基礎,尚能相敬如賓。
婚後半載,兩人雖無法交心,也沒有針鋒相對,平淡地生活。
當她有孕之後,兩人分房而睡,丈夫以她有孕為由,開始出入花街,結識幾位狐朋狗友開始變本加厲。兼之考場不得志,妻子是皇室重用的畫師,雙重打擊之下放棄自我,終日沉迷青樓,玩物喪志。
兒子足三歲,仍不會喚爹娘。他總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不管旁人如何待他,甚至取笑他是癡兒。
元以常嫌棄兒子是癡兒,要将其送走,說是不能影響元府及他的聲譽。而她死活沒有同意。
為了照顧“異常”的兒子,兒子出生後,二人再沒有同房,而元以常卻想要一個“健康”的兒子,暗地計劃納妾。
她一夜無眠,為了兒子,也為了結束孤寂的婚姻生活。
她決定和離。
老父一年前仙逝,申家只餘兄長一名,她修書一封,先告之兄長和離一事。兄長言:不論你是元府的元二媳婦,還是不是元府的媳婦,都是申家小枝。
孫七子看到她眼中的悲傷,忙挾起一只雞翅膀擱在她碗裏。知她愛啃骨頭,盼她化悲憤為吃量。
申小枝看了看碗中的美食,又擡眸掃了掃勾平潤,陷入了兩難之境。在人前,她得保持優雅,哪能啃雞翅膀。
孫七子無聲詢問:怎不吃?
申小枝惱瞪了一眼,不請自來的勾副院。今日吃撐肚皮的願望被某人撲滅了,可惜芙容樓一桌好菜。
孫七子知申畫師好面子,在人前是舉止高雅的畫師,人後則是愛啃骨頭的吃貨。
她側過身,以高挑的身形擋住勾平潤的視線。
“孫某常年在外行走,竟不知勾副院原來是孫家熟客,真是失敬了,失敬!請讓孫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說罷,捧杯敬茶。
勾平潤忙放下碗筷,與其舉杯。
“哪裏!哪裏!孫家的紙張柔韌潔白,細膩均整,經久不退色,價格公道,自然深受用家歡迎。”
孫氏一家雖怪,但造紙技術一流,時常令人忽略他們家人的怪異行為,而選擇使用孫家的紙張。
在兩人碰杯期間,申小枝側過臉,以手抓起雞翅膀,低頭一頓啃,一杯酒便啃了一對雞翅膀和雞腿。
她滿足地以手帕拭去嘴角的雞油,一派優雅端莊,而勾平潤卻不知眨眼之間,申畫師解決了半只雞。
“砰”地一聲,小瓷勺碎落一地,打斷了桌上談話的三人。三人的目光同時望向申三秀。
檀香暫時外出添茶,申三秀想拿小勺,用力不當,掃落在地。
孫七子忙抱住他。
申小枝急問:“有沒有傷到哪?”邊說邊将兒子接過,抱在懷內安撫。
申三秀縮在母親懷內,繼續玩自己的手指,對自己造成的一切一概不理會,不在意。
勾平潤見此,忍不住提議:“申畫師是時候找個人照顧您們倆母子了。”能娶到申畫師,他根本不在乎是替她養一個兒子,還是兩個兒子。
“申某人并不想再談婚嫁一事,何況我兒的情況特殊,又有什麽人願意真心待他,倒不如獨個撫養他長大。”
“不。平潤并不在意他的情況,願真心以待。”勾平潤脫口而出:“不知申畫師是否願意與平潤結百年之好?”
驚訝的并不是申畫師,而是孫七子。
她尚未表明心意,又被人搶先一步啦!
這……
老天爺,這是要作弄我麽?
非得當着她的面,跟申畫師求親。
孫七子的俊臉漸轉白,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申畫師聽到有人向自己求親,神色自若,小臉帶笑回道:“雖與元家絕緣,各自兩寬,他自是尋歡再娶,申某人卻心有懼意,緣談一事不願再提。勾副院宅心仁厚,可憐我獨個領着小兒,這份心意申某人心領了。”
話畢,她溫柔地抱着兒子,而孩子在她懷內沉睡了。
言語婉轉,拒絕之意已明。
聞言,孫七子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勾平潤臉皮微微發燙,惱自己操之過急。男子與女子不同,男子妻亡,可馬上續玄,而女子總被情傷,大多孤獨終老。
申畫師不過和離半載,對男子恐懼之心,怕一時抹不去。
“哈哈……”他以笑聲掩蓋自己的尴尬,“看來是平潤多心了。申畫師莫要放在心上。”
“自然。自然。”
在兩人虛僞的交談之中菜已涼,只有一壺熱茶,青煙袅袅。檀香在迷蒙的煙霧中,以詭異的目光掃過孫七子額角的冷汗。
她想:嗯,不可能的。怎會有這等事,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
多年後檀香忽地憶起此事,幡然大悟:女人直覺向來既可靠又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啊!!!!!抓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