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過往
燭火很暗,只餘桌上的一豆火光幽幽顫動。
“皇後娘娘?”
姜毓猛然側頭看向祁衡,驚得險些跳起來,不,不是皇後娘娘,而是先皇後!
怎麽會是……姜毓憶起外祖母今日說的話來,那王府的境況分明指的是他們祿王府。
“先帝的皇子很多,有煊赫家世的也很多,當年的先帝生母卑微早亡,只是京城裏一個旁人記都記不起來的閑散王爺而已,我幼年時王府還過得很拮據,甚至連每回的俸祿的領不齊全。”
“雖不至于捉襟見肘,可每一個銅錢使在哪兒都得想得明明白白,母親貴為王妃,一年到頭卻做不上一件新衣,是以外祖家看不過去,便時常暗地裏接濟。”
祁衡沒有回頭看姜毓,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頂上,姜毓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聽着他的聲音。
的确曾隐約聽人提起過,當今陛下少年時并不受倚重,卻不知其中還有這些故事。
姜毓識趣兒地不說話了,這也算是少年隐痛了,沒人想回憶那些不堪的往事。
“是妾身冒昧,還望王爺不要見怪。”
婉霜是先皇後的名諱,她不僅不知,竟還誤會是祁衡的偷養的妾室。這般作為,已是對先皇後的大不敬,更顯得她小人之心。
“陳年往事,你那時還不知降世與否,自然是不會知道那些舊事的。”祁衡的嗓音淡淡的,聽着并不見怪姜毓的唐突。
姜毓不太喜歡祁衡拿年紀說事,這樣一句話,霎時間便将他們的距離拉開了很遠,顯得她很幼稚無知,仿佛與祁衡差了輩分。
姜毓扭回頭去,什麽也沒說。
可祁衡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問她,“你是不是很好奇今日林府的事情?明明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天下人都合家團圓的日子,可林府裏卻冷冷清清,甚至連一個能陪你說話的嫂嫂姐姐都沒有?”
姜毓有些猶豫,她的确很奇怪今日林府的情景,可她卻不敢過問,祁衡的外祖當年也是官至戶部尚書的朝廷大員,結發妻子必不會是如今這般神志混亂的樣子,定是後來變成這樣的。
到底是生了何種變故會使一個人變成這樣,這樣觸及深處的東西,姜毓素來是不會主動去碰的,萬一揭了別人的傷疤。
“妾身不敢非議……”
姜毓正想着推辭了,祁衡卻已經出了聲:
“因為他們都死了。”
死……
姜毓的心中一跳,又轉頭驚然看向祁衡,死了?
“我母親有兩個兄長,皆是文韬武略的人中龍鳳,長兄林淙很早便投效軍在勇毅侯麾下,從一個小卒争到最親信得力的副将,再到一軍主将,可在一場戰事裏被人出賣,身陷重圍力戰而亡;二哥林澤精于河工,效命工部主持修繕河堤,卻被人誣陷貪污貪污朝廷款項,即便洗清的罪名,可一力主持修造的河堤卻垮了,被人在汛期的時候炸開,數萬黎民流離失所,使得亂民暴動,為平天下悠悠衆口,只能自絕于皇城大門之前。”
祁衡的嗓音低低的,好像在訴說一個遙遠的故事,語調緩慢而平靜,卻驚心動魄,就像是鐵水,表面波瀾不驚,卻是帶着毀滅。
“你知道這都是為什麽嗎?”祁衡問姜毓,卻沒有想要她回答,徑自答道:“因為他們想保住我的太子之位,所以他們要跟争。”
“因為這個位置,外祖家人一個一個在我面前變成了屍體,他們盡力拼搏到那個肱骨的地位,卻因為我被人處心積慮一個一個拔除,直到最後一點氣息都斷絕。母親也因這接連的打擊,終于憂郁成結,沒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還有我的表兄,林家唯一的血脈,為了在一場刺殺裏救下我,在我眼前被人砍得血肉模糊,舅母因此終于支撐不住,在深夜裏自盡身亡。外祖母為此承受不住,得了失心瘋。”
“除了我外祖還健在,整個林家都絕戶了。你知道用刀一片一片剜肉的感覺嗎?外祖因此致仕退出京城,他心中有恨,有怨,可是無處發洩。”
祁衡的眸裏悠遠又深沉,唇角忽然輕輕勾起笑了笑,“你說巧不巧,所有拼命為我的在我得到太子之位的那幾年裏都死絕了,要是我一開始就沒有冊封太子,或許他們都不必去死。”
“王爺……”
姜毓咬住了唇,他從來不知道祁衡以前的事情,也從來不打聽,因為她知道絕對不會簡單,朱家外戚這樣勢大,從一個貴妃爬到皇後之位,再撬掉了嫡長子的儲君之位,就像是後宅裏面妾室爬上了正妻之位,庶子替代了嫡子。
這樣的事情都是飽含着見不得人的陰暗和血腥的,故而姜毓下意識想要逃避。
但皇權之争永遠都是最殘酷的,能夠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比起這些後宅的那些不值一提,姜毓永遠想不到,當年的戰争竟然是這樣殘酷。
祁衡罷黜太子的時候才幾歲?原因冠冕堂皇,可其實祁衡是因為林家最後的血脈都盡了是以才不得不自請廢黜了東宮的吧?
人人暗地裏祁衡時都稱他為“廢太子”,所有人有選擇遺忘了事實的真相,不是祁衡被廢了太子之位,而是當年他自請讓賢,将太子之位拱手讓了出去。
只有從太子之位上離開,離開京城,才能得一夕的喘息。所以外祖致仕,祁衡離京,走得幹幹淨淨。
“我原本不想讓你見外祖母的。她是武将家的女兒,會些功夫,是以一旦發起病來,能動手傷人。幸好她與你說話的時候一直穩定。”
祁衡的手臂擡起,單手墊在了腦後,悠悠地嘆出一口氣,是讓人一點都看不透的閑适,“睡吧,明日咱們就要啓程回京,還要早起。”
這要她如何睡?
姜毓很想問祁衡,他如何能将這些事情說得如此雲淡風輕,他說的如此簡短,将那麽多大事都一概而過,可是她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一個黨派的敗落,裏面是多少的鮮血和陰謀她猜不到,但是可以預想那種殘酷。
她與姜容争鬥敗落尚且憤恨不甘永遠記恨在心底,那祁衡呢?他承受經歷的,是她所難以想象的,與他相比,她所有的苦痛都該一哂而過。
姜毓很想說些什麽,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些安慰顯得太過可笑,她能說些什麽呢?
姜毓只能緩緩轉過頭,緘口不言,或許才是最好的。
燭火晃動,姜毓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卻沉着,飄蕩着,仿佛失去了着落。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我說,男主如此“不一樣的煙火”,還是有點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