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鐘意(四)

張其稚打了個哈欠,轉頭望着落地窗外邊的落日。這回是他準時到了,但陳以童不在畫室裏。他嘟囔說:“叫他不要随便發簡訊給我,結果每次連回複都沒有了。和他說了我要過來,人也不在。”

張其稚站起身,走到畫室外邊吸煙。前邊的荒草地前幾天有幾隊人過來看過現場,不知道有什麽改建計劃。張其稚聽到樓底的汽車聲,葉細細跳下車,氣鼓鼓地說:“滾吧,自己上樓。是在畫室少待一分鐘,上邊會着火是吧。”

陳以童也氣呼呼地甩開副駕駛位的門,下了車。葉細細大概是帶他去醫院換藥,手重新包紮過了。葉細細沒坐回車裏,又從後座拎出一包吃的扔給陳以童說:“本來吃完晚餐再回來多好,非要趕回來。別不吃東西,我警告你。”

陳以童拎着袋子上樓,張其稚靠在走廊邊,手裏還夾着煙,逗陳以童說:“我等餓了。”

陳以童把袋子舉起來,遞給他。

張其稚看着葉細細的車開走,忽然抓過陳以童的手,問:“想不想去吃海鮮?”

他把陳以童帶上了車。陳以童有點局促地坐在副駕駛位,盯着後視鏡上晃來蕩去的皮卡丘發呆。張其稚把車往長島海邊開。上次跨年,第二天起床,他帶着幾個同學在附近漁民家吃了餐海鮮,味道非常不錯。

他帶陳以童過去,因為是工作日,海灘上沒什麽人,遠遠有幾個散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人。天氣十分好,太陽像是要溺進大海。張其稚拉着陳以童,脫鞋,踩着淺水一路走過去。陳以童一開始很害怕,他很怕水。張其稚嘲笑他說:“這點水,都沒不過你的腳趾頭啦。”

他拉着陳以童又走得深一點,水涼涼地擦過小腿。陳以童是那種沒有生活經驗的創作者,他的所有經驗來源于動物紀錄片、圖像畫冊。他的世界窄小又逼促,是一個一個單純的色塊。但他看着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邊的張其稚,印在遠天和大海的藍色中間的,他可以觸摸到的具體的人。陳以童笑起來。張其稚轉頭問他:“你在傻笑什麽啊。”

他們在漁民經營的小餐館打包了幾個菜打算帶回去吃。漁民的女兒送打包袋出來的時候,撞到了旁邊的桌角,手上的袋子傾倒出來,湯汁灑在了陳以童的後背上。濃重的鹹鮮味,手臂上流過湯汁,陳以童發瘋似地尖叫起來。漁民的女兒也吓哭了。餐廳裏的顧客都看過來。

一直到張其稚把他帶回畫室,塞進淋浴間,陳以童還在發抖。張其稚小心幫他脫掉T恤,讓他把右手舉起來沖澡。陳以童低着頭,一動不動。張其稚說:“陳以童,看看我。”

陳以童像是聽不到,一直低頭看着浴室的地面,身體輕輕地發抖。張其稚小心幫他沖着身體,擠一點泡沫擦洗陳以童的後背。

陳以童還在發抖。張其稚抱住了他,摟着陳以童的腰,拍着他的後背說:“已經洗掉了,沒有了。”過了片刻,陳以童才安靜下來,像哭久了的人一樣,抽嗝了一下,脫力地挂在張其稚身上。

淋浴間裏水汽氤氲,張其稚看着牆壁上的花磚,安靜地抱着陳以童。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那天葉細細發現他們睡躺在沙發床上。張其稚慌亂地抱起衣服,沖進浴室洗澡。他的頭還很重很沉,只能依稀聽見葉細細在外面和陳以童說:“把衣服穿回去。”

陳以童睡意朦胧地問葉細細:“張其稚呢?”

張其稚抱着陳以童,喃喃地說:“在這裏。”

晚點,張其稚聯系了鐘意帶身衣服過來給陳以童換。他囑咐陳以童說:“老媽問起來就說鐘意帶了飯菜,不小心弄髒了衣服,所以換掉了。”

陳以童愣愣地點頭。鐘意讓張其稚可以回去了,他在應該沒事。他陪着陳以童穿好衣服,坐在餐臺邊吹頭發。張其稚上次問過鐘意,鐘意說自己再過幾個月三十五歲了,沒結婚。但鐘意是那種很理想的大衆情人。除了家裏人之外,陳以童第一次那麽接納一個外人。

他閉着眼睛,讓鐘意替他吹頭發。張其稚看了會,離開了畫室。

那晚,張其稚就穿着濕淋淋的衣服趕回學校去。他要趕在門禁前回校。

前個鐘頭學長打電話給他,他沒接到。他在車上回了電話。學長有點不滿地問:“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麽?”

晚上有點降溫,張其稚感覺身上很冷。他抽顫了下,說:“沒什麽。”學長也不講話了,兩頭沉默了會,學長說:“等你回來,我們談談。”

那天晚上,張其稚感覺身上忽冷忽熱,半夜醒過來,覺得身體非常燙。他跳下床找體溫計,弄醒了隔壁床的室友。沒找到體溫計,他就随便吃了顆藥,又躺回了床上。第二天,張其稚感覺眼皮沉沉,幾乎起不了床。室友問了他兩聲,出門上課了。張其稚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學長坐在床下的椅子上,玩他的電腦。他叫張其稚起來吃藥,稍微喝點粥。他問說:“忽然怎麽發燒發這麽嚴重?再不退燒,還是去醫院比較好。”

張其稚哦了聲,吃了藥又躺下。他在睡夢中聽到學長問他:“陳以童是誰?”

張其稚頭腦昏沉地說:“沒誰。”

學長問:“張其稚你是劈腿了是吧。外面有其他相好?”

張其稚啞然失笑,陳以童算哪門子相好。學長拿着他的手機,陳以童發了語音過來。張其稚模糊聽到陳以童喃喃地叫:“張其稚...”張其稚坐起來,搶過了手機。

張其稚一般一周會去畫室兩趟。沒課的時間,他把活動推掉了很多,盡量能抽出完整的半天趕去長島畫室。他知道陳以童其實會記着。

張其稚從小沒怎麽生過病,一生病就非常嚴重。高燒了兩天,又開始感冒流鼻涕,每天暈暈乎乎。他吃了感冒藥,上課到一半幾乎睡着。他發給鐘意說:這周應該去不了畫室了,陳以童怎麽樣?

鐘意拍了個陳以童的背影過來。陳以童蹲在地上,調着顏料。他已經可以用右手抓畫筆了。鐘意說:還不錯,今天在固執地要調出一種獨一無二的藍。

張其稚有一瞬間感覺鐘意是個帶孩子的爸爸,而且看着自己的孩子非常可樂。

那天下午,學長來找張其稚,跟他分了手。那之前,他們已經有兩天沒聯系過了。張其稚坐在學校咖啡館裏,攪着手邊的熱可可,頭腦還十分昏沉。他忽然很想找個地方靜靜。

十分鐘後,他把車開出了學校,漫無目的地往前開。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要開去哪裏,只是沿着主道一路開過去,一直開到看到“長島”的标牌。他把車開到了長島畫室。

張其稚上樓的時候,鐘意已經不在了。畫室裏亮着大燈,陳以童正在安靜地畫畫。張其稚倚在門口看着他。陳以童轉頭的時候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問:“張其稚?”

張其稚說:“對啊,幾天沒見不認得啊。”

他顧自己躺到了沙發床上休息。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種狀态開一個多鐘頭車居然沒出事故,真是奇跡。張其稚感到眼皮沉沉地壓下來,畫室裏溫度适宜,空氣安靜,他像是回了家,只想好好睡一覺。

張其稚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陳以童蹲在邊上看着他。張其稚側過身子,問他:“看清楚了嗎,這回是畫鹿還是畫人?”

陳以童親了親張其稚的嘴角,張其稚本來就感覺自己身體不舒服,還在發燙,陳以童又挨過來親他的臉頰。像小朋友對別人示好和安慰的親親。張其稚感覺渾身軟酥酥的,他撐起了一點身子,撈過陳以童的頭,親了上去。

他們斜靠在落地窗邊,貪戀地接吻。張其稚摟着陳以童的脖頸,把他帶到沙發床上,兩個人抱在一起。張其稚說:“陳以童你好重啊。”他還有點虛弱,臉貼着陳以童,像抱着一只玩具小熊。畫室裏安安靜靜,越過陳以童,他看到畫架上已經畫了半張他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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