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壯別

易水邊。

舞臺中鋪一席,席中置一幾,幾上有酒器。

高漸離擊築,樂聲悲憤。

荊軻背劍、木匣。

秦舞陽背地圖及行囊。

狗屠背劍,無聊地站在一旁。

太子(依然吊着胳膊)及随從。

太子:(跪在席上,舉酒祝禱)皇天後土,過往神靈。佑我大燕,助我荊卿。一路順遂,抵達秦境,刺殺暴君,天下和平。

太子行奠酒之禮。

太子:荊卿,秦卿,請入席。

荊軻和秦舞陽卸下行囊,跪坐幾案前,與太子相對。

太子親為荊軻和秦舞陽斟酒。

狗屠在一邊,尴尬地轉來轉去。

太子:(舉杯)荊卿,秦卿,請幹了這杯酒,以壯行色!

三人幹杯,幹杯後相互拜。

太子再為二人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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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舉杯)二位愛卿,請再幹一杯酒,願天遂人願,馬到成功!

三人幹杯,幹杯後相互拜。

太子再斟酒。

太子:(舉杯)二位大俠,蓋世英雄。丹之再生父母,燕國人民的救星。請幹了這第三杯酒,易水壯別,天地動容;引頸西盼,捷報早傳!

三人幹杯。

太子:(傳呼)船來——渡荊、秦二卿過易水!

衆立起。秦舞陽欲行。

荊軻穩坐,低頭沉思。

太子:(驚慌地)荊卿,難道你反悔了嗎?

荊軻:俠士一言九鼎,焉能反悔?

太子:難道還有什麽事情沒有齊備嗎?

荊軻:萬事俱備。

太子:(注目秦舞陽)可要調換副使?

高漸離:(匆忙膝行至太子面前)微臣願為太子效命。

狗屠:(匆忙膝行至太子面前)狗屠願像殺狗一樣把秦王殺死。

秦舞陽:(匆忙跪在荊軻面前)荊卿,荊大哥,舞陽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一切聽您調遣,您讓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決不調皮搗蛋。

荊軻:副使是我親自擢選,不須調換。

太子:(疑惑地)那就請荊卿盡早上船。荊卿如有什麽要求,請盡管直言。為了刺秦救燕,我燕丹,連這顆愁白了的頭顱,也可以奉獻。

荊軻:荊軻孤身一人,無牽無挂無所求。

太子:那荊卿欲行又止,遲疑不發,到底是為了什麽?

荊軻:微臣在考慮一個問題。

太子:(急切地)什麽問題?

荊軻:我為什麽要殺燕姬?

太子:(長舒一口氣)荊卿親口所言,燕姬乃秦王奸細。

荊軻:我在想,她也許是殿下派來的卧底。

太子:荊卿萬勿多疑,本宮可以對天盟誓。

她只是我身邊一個略有姿色的女人,送給荊卿,消煩解悶而已,哪裏是什麽卧底?

荊軻:殿下,田光先生因為您一句話而自刎,為的是太子對他有所懷疑。燕姬在微臣面前屢屢渲染秦宮的森嚴和秦王的威儀,言外似乎含有深意。微臣猜想是殿下懷疑我刺秦之意不堅,特派燕姬前來試探。如果是這樣,微臣願意死在這易水河邊,向殿下表明心跡,刺秦之事,請殿下另派忠義之士。

太子:嗚呼荊卿,燕丹不才,也知道用人不疑的道理。您是田大俠以死薦舉之人,本宮如果懷疑,怎麽對得起田大俠那番情義?荊卿,你死了,燕國就要滅亡啊。就讓本宮在你面前自刎了吧,如其蒙受這天大的冤屈,活着,還不如死去。

太子拔劍做出欲自刎狀,被左右侍衛攔住。

荊軻:殿下不要輕生,您的性命,關系到燕國的江山社稷。

太子:那就把這顆卑賤的頭顱,暫時寄存在這頸上,為的是等待荊卿的勝利消息。但本宮送人不當,使荊卿心生疑忌。這是我的過錯,頭可以留下,但懲罰不能免卻。我知道礙于情面和禮儀,你們誰也不會對我動手,那就讓我自己……(尖利地)批頰二十,向荊卿表明我的心跡。(拔出劍)你們誰也不要攔我,誰敢攔我,我就伏劍而死!

太子抽打着自己的面頰,一邊抽,一邊自己報數。

高漸離:(以手捶胸)糊塗的殿下啊……殿下好糊塗啊……你讓微臣百感交集……

荊軻:殿下,燕姬不是您的卧底,那她就是秦王奸細?

太子:是的,她原本就是秦王身邊之人,我一直就對她心存疑忌。把她送到你的身邊,就是要看她如何表演。感謝荊卿,替我,也替燕國除了一大隐患。

荊軻:這麽說,我沒有殺錯?

太子:沒有殺錯。

荊軻:沒有殺錯,沒有殺錯。(站起,狂笑)

太子:絕對沒有殺錯。

荊軻:沒有殺錯,其實就是殺錯了。看起來殺的是她,其實殺的是我自己。嗚呼,燕姬……

荊軻再次坐下。

太子:請先生上船!

荊軻:船來了嗎?不,還沒有來。望殿下稍安勿躁,荊軻不走,是因為高人未到。

太子:什麽高人?

荊軻:(神秘地)吾與高人有約,今日午時三刻,他将乘船,從天河飄來。

衆人茫然相顧。

高漸離:故弄玄虛,掩飾卑怯心理。

太子: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荊卿更高的人嗎?

荊軻:與他相比,荊軻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高漸離:越弄越玄了。

荊軻:(立起,仰望長天)高人啊,高人,你說過今天會來,執我之手,伴我同行,點破我的癡迷,使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高人啊,我心中的神,理智的象征,智慧的化身,自從你走後,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回首來路,污泥濁水,遙望前程,遍布榛荊。茫茫人世,芸芸衆生,或為營利,或為謀名。難道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嗎?難道這就是生活的真谛嗎?是的,如果我将這場戲演完——我會将這場戲演完的,我必須将這場戲演完,為了你們這些可敬的看客!——我知道史官會讓我名垂青史,後人會将我奉為英雄。但名垂青史又怎麽樣?奉為英雄又有什麽用?可怕的是在這場戲尚未開演之前,我已經厭惡了我扮演的角色,可怕的是我半生為之奮鬥的東西,突然間變得比鴻毛還輕。高人啊高人,你為何要将我從夢中喚醒?我醒來,似乎又沒醒,我似乎明白了,但似乎還糊塗,我期待着你引領我走出黑暗,但在這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處,你卻扔下我飄然而去,仿佛化為一縷清風。我本來可以随你而去,但臨行時卻突然失去了勇氣。我用自己的手殺死了這個超越自我的機會,我的手不受我的控制。我夢到你讓我在這古老的渡口等你,等你渡我,渡我到彼岸,但河上只有越來越濃的霧,卻見不到你的身影。眼見着衆人暧昧的面孔,耳聞着好漢們的恥笑譏諷,羲和的龍車隆隆西去,易水的濁浪滾滾東行,卻為何聽不到天河裏的槳聲?你會來嗎?你還來嗎?我知道你不來了,我不配讓你來,我不敢讓你來,你要真來了我怎麽敢正視你的眼睛?我的孤魂在高空飄蕩,盼望着一場奇遇,到處都是你的氣味,但哪裏去找你的蹤影?我在高高的星空,低眉垂首,俯瞰大地,高山如泥丸,大河似素練,馬如甲蟲,人如蛆蟲,我看到了我自己,那個名叫荊軻的小人,收拾好他的行囊,帶着他的随從,登上了西行的破船,去完成他的使命……

荊軻:(突起尖利高腔,似河北梆子與河南豫劇糅合而成的聲調)開弓沒有回頭箭,扁舟欲行兮心茫然。心茫然兮仰天嘆,雁陣聲聲淚潸然。知我心者在何處,亂我意者是婵娟。平生無愛兮悔之晚,頭顱早白兮嘆流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荊軻背起行囊,下,秦舞陽随下,頻頻回首。

高漸離:(猛擊築,悲憤地)家有賢妻,可令愚夫立業;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太子:(鄙夷地)他又在啰唆什麽?

随從:(谄媚地)大概還是人生哲學,殿下。

狗屠:(舉劍突向太子)燕太子丹,我要刺你——

太子身後侍衛輕松地将狗屠手中劍擊落。

狗屠爬行,撿起劍,再刺。劍再次被擊落,人也被踩在地上。

太子:你這可惡的狗屠,本宮與你無冤無仇,為何刺我?

狗屠:十年前,你乘車路過我家門前,軋死了我家一只母雞。我為我家那只母雞刺你——

太子:想出名想出毛病來了吧?(對侍衛)捆起來,扔到河裏喂魚!

狗屠:殿下,您仁義之名播于四海,如果把我扔到河裏,對你的名聲也是個傷害。

太子:那你想怎麽着?難道我就老老實實讓你刺死?

狗屠:(鹦鹉學舌般)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名之義。今日,我是該死,唯求殿下外衣,讓我以劍擊之。一則實現了為我家母雞複仇的心願,二來将仁人君子的名聲贈你。

太子:(嘲諷地)這事兒聽起來怎麽這般耳熟?哦,想起來了,是高先生為你們講過的豫讓刺趙襄子故事。想成名呢,也不是什麽壞事;別跟在人家屁股後邊學樣兒,多少有點自己的創意。

狗屠:我一個殺狗的,你還要我怎麽的(di)?能學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太子:好吧,狗屠,看你為人還算誠實,本宮今日就成全了你。(脫下袍子,扔在狗屠面前。)

狗屠杖劍,跳躍連擊三次。

太子:(冷冷地)接下來呢?要不要高先生再教教你?

狗屠:伏劍自刎?這也忒他媽痛了,我還是跳河吧,這也算是我的創意!

狗屠跑下。

太子:(對随從)扔兩塊石頭下去,別讓這“丫”潛水跑了。

高漸離:(站起,抱築下)戲到終場,我卻越來越糊塗啦!

太子:(對随從)去,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他看的戲太多了。

太子與随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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