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彌生在上流社會的紳士們口中有一個頗為風雅,卻很薄情的代號——黃玫瑰女士。
之所以這樣稱呼她,只是因為當年每一次出現在上流社會富豪們的宴會上的時候,那普通的穿着一身得體的洋裙,手持手杖,窈窕挺拔的身影,以及那動人而溫暖的微笑,總是會引起在場年輕紳士們的注意——而稍微年長一些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則會覺得這樣賢淑的女性,實在是合适作為兒媳婦的人選。
彌生的情書幾乎沒有斷過,即使她搬到橫濱這座港口城市來,來自遠方訴說情義的求愛書信也從來沒有因此而減少。
既是舊華族出身,又是富豪獨生女的彌生,加上本身又是那樣一個容貌氣質都無可挑剔的淑女,自然是很多人追逐的目标。
然而這位溫柔又薄情的女性,卻從來只是将情書退回去,別上一朵或是新鮮,或是手工折紙制作的精致黃玫瑰——代表着歉意的花朵裝飾着同樣噴着香水,洋溢着奢華氣味的情書,訴說着彌生拒絕戀情的堅定心思。
一來二去,大家也就以“黃玫瑰”來代替稱呼她,對于這些青年人來說,年少時期的戀情總是來得快去得快,在收到拒絕之後抑郁哀傷的人雖然有那麽幾個,大多數去卻又去追逐那些更加容易到手的女性了。
不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彌生最近卻在給人回信了。
要是讓那些曾經給她送過書信的青年知道的話,想必一定會大吃一驚,随後不忿起來。
能夠同彌生在書信上交流的男人姓福山,據說是一位自主創業年輕企業家。
說到彌生同福山的相遇,其實是一個巧合,當她拄着手杖在橫濱的美術館裏欣賞據說是畢加索藍色時代的作品的時候,正好遇到了這位福山先生。
一開始并沒有談及愛戀之類的事情,只是聊一些藝術文學一類的事情,福山謙虛而溫和,雖然在藝術和文學上的造詣都不算太好,卻很願意陪着彌生聊這些東西。
“福山先生,”彌生的鋼筆尖在帶着淺淺青草香味的信紙上沙沙作響,“近來我一直有一些困惑,就如我曾經對您說過的一樣,我在自己的家中收養了一些孩子,只是最近,這不算小的一家又迎來了兩位新的成員,妹妹只是羞怯,卻是個極為可愛的孩子,只是她的兄長……”筆尖在紙上頓住,彌生斟酌了一番字句之後,才繼續寫到,“兄長是個極為頑固的孩子,令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處不對,才是他總是皺着眉頭,不願意搭理我,也不願意同其他的孩子交上朋友,即使如此,他卻是個十分好學和在文學藝術上極有天賦的孩子……”
縱使芥川從來沒有給彌生好臉色看過,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之後,也從來只以“你”來代稱彌生,不像其他孩子一樣稱呼彌生為姐姐,彌生在向福山提及芥川的信件上卻總是訴說他的優點,并且将他稱為“頑固、卻有天賦的孩子”。
兩天後當彌生迫不及待的打開郵箱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來自福山的回信,擡起頭來的時候卻看到芥川靠在不遠處的籬笆上,抱着胳膊,手裏拿着一封信件。
“啊,芥川君,那是我的信件哦。”彌生微笑着對他說道,少年突然擡起頭來,頗為兇相的眼睛直盯向彌生的臉,弄得對方一臉茫然,然後——
出乎意料的,少年露出了一個嘲諷一樣的微笑,從彌生的身邊走過,然後将信塞進了她的手裏。
信件,已經被拆開過了。
彌生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谷底。
芥川走上樓梯的時候,擡頭卻看見樓梯口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須柰子安靜站在樓梯口,低着頭,少年不以為意,側身想從她身邊走過,卻聽到那孩子開口說了一句,“會哭的孩子才會有奶吃。”
“什麽?”少年頓住腳步,側頭越過肩膀望着須柰子。
“但是我不會哭的。”須柰子沒有理睬他,而是用一種小小的顫音繼續說道,“因為我、因為我們哭了的話,哭着希望姐姐多寵愛自己一點的話,姐姐也會很困擾的……既然不喜歡姐姐的話就離開啊,被姐姐這樣關心,這樣寵愛着的你——快點從這個家滾出去啊,你這種人,究竟是憑什麽對這種幸福視而不見,一個勁的讓姐姐露出那種難過的表情來啊!”到後來,低聲的、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已經幾乎變成咆哮。
芥川面無表情看着露出猙獰神情是須柰子,“所以呢?”
“……什麽所以……”須柰子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嗎?”少年冷着臉,用那雙像是注視着虛無一樣的眼睛看着須柰子,“沖我咆哮就能讓那個女人更喜歡你一點嗎?”
須柰子向後退了一步。
是的,沖着名為芥川的,這個沒有心也不懂感情為何物的少年吼叫着自己的痛苦和嫉妒也是無濟于事的。
沖着他吼叫并不能讓姐姐更喜歡自己一點,只是讓姐姐的臉上露出更難過的表情來而已。
須柰子,要做個不會讓姐姐難過的好孩子。
——就像那封信上寫的一樣。
“須柰子,芥川君。”彌生推門進來的時候恰好看到兩個孩子站在樓梯口那裏,她的目光越過芥川落到了須柰子的臉上,少年別過臉去靠在了樓梯扶手上。
“這封信已經被拆開過了。在我看之前。”彌生輕聲說道。
少年依舊抱着胳膊不聲不響,等着她叱責自己。
“拆開信封的,不是芥川君,是須柰子你吧。”
須柰子瞪大了眼睛,一邊聽到彌生做出這個結論芥川微微站直了身體。
“姐、姐姐……”須柰子咬着嘴唇幾乎要哭出來了。
“對我漠不關心的芥川君是不會在意這封信裏寫了什麽東西,又是誰在跟我互通書信的,而且……須柰子,你把這個,忘在信箱下面了。”彌生張開手,手心裏安靜的躺着一個小熊紐扣,“大概是看到芥川君過來,所以急着逃跑,勾在籬笆那裏掉下來的吧。是希望我看到芥川君拆了我的信件,所以把他趕出去嗎?”
“我、姐姐、我……”須柰子畢竟是小孩子,彌生這麽說的時候,心裏先羞愧慌亂的起來。
“不要對我撒謊。”彌生的臉上不再有笑容,只是安靜的看着須柰子,後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可是、可是他是個壞孩子,他老是讓姐姐露出難過的表情……我不要他留在這裏,我不要他……”
彌生走到須柰子的前面,擡起了手,須柰子下意識閉上眼睛,最終那溫暖的手卻落在了她的頭上,輕輕的撫摸了一下,最後溫柔的捧住了她的後腦勺,讓她的額頭貼在自己的身上,“對不起啊,須柰子,沒有注意到你那麽痛苦,是我的過錯。”
須柰子瞪大了眼睛,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抱住彌生的腰,嚎啕大哭起來。
芥川垂下手,輕哼了一聲,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把這個刺眼的畫面擋在了門外。
——“我所敬愛的大和撫子,美麗的彌生小姐,請恕我直言,十四歲的少年若是出身于貧民窟,他們中的大多數早已參加過作奸犯科的事情,是最難以教育的,因為犯錯和糟糕的教養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您最近同我提到那位少年的次數已經太多了,仿佛您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精力都已經交付于他一樣,令我不由得感到悲傷,我給您的最好的建議就是:把他送去少年學校吧,您只是在一個頑固不化,得到了這世上最好女子的垂青卻不自知的,無心的小孩身上浪費時間罷了。您應該花更多的心思在那些乖巧懂事的孩子身上,而不是桀骜不馴的野犬上。”
晚上,在用過晚餐之後,彌生提起了筆,久久才在只上落筆,“尊敬的福山先生,我想我們的書信來往就到此為止了,您是個‘溫柔而真誠’的人,我十分感謝您的建議,但是恕我并不能遵從……若要問原因的話——是我将那個頑固的孩子帶出了他所習慣的世界,他只是需要時間和引導,需要溫柔和耐心——我是願意等待的,我有這個義務去等待,希望他有一天能放下心中的芥蒂……”
“正如我所說的,這世上沒有比侍奉主更喜樂的事情,而這些孩子,他們離主是多麽的近啊,我是一個也不會放棄的。”
就像白天的時候,自己問須柰子的一樣。
——“嫁禍芥川君的事情,一定不是你一個人能想出來的,告訴我是誰教你的。”
“也請‘溫柔而真誠’的您,不要将我當做傻瓜來愚弄。”
她停下筆,最終像是發洩完了少見的壞脾氣一樣,把信紙揉成了一團。
——到底該怎麽辦呢。
芥川那個孩子,真是叫人頭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