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艾笑現在處于有家不能回的狀态,覺得自己過得很慘。

寄人籬下的宅是沒有靈魂的,哪怕夜晚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

年底旺季即将來臨,他們網站的各路廣告位也接到了頂峰,隔三差五要寫稿,更新公衆號,論壇發帖子,緊跟微博大V蹭熱度。

最近實習生的工作有點飄,大概是想幹到春節就拿工資走人。畢竟月薪這麽少,混個實習經歷,學個一知半解,往後找工作圖個簡歷好看。

像這種小網站生來就是給人當跳板用的,很少有誰心懷真情實感。

正是由于太忙了,她連去想一想那個藏在暗處,不知道打算對自己做什麽的變态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只是偶爾下班走在路上,會抱着白琰的胳膊提心吊膽地觀察左右,夜裏入睡前會翻來覆去的琢磨,揣測自己曾經說錯哪句話招來這無妄之災。

日子一天天的過,陀螺似的抽得人停不下來。

艾笑和白琰加班到九點,各自拖着要出竅的軀體回家。

她十七歲的高中生弟弟白明軒已經給兩個廢物姐姐們準備好了晚飯,用保鮮膜封着,上面還貼有紙條。

這會兒他人正關在房裏認真學習,感覺自己為這個家操碎了心。

“軒兒可真是好弟弟,省心。”艾笑坐在桌前感慨,“阿姨讓他跟你住,完全是來照顧你的吧?”

微波爐叫了兩聲,白琰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青椒肉絲,“省心?半大的男孩子哪有省心的。

“你別看他這樣,青春期叛逆,中二病晚期,早戀,喝酒,愛頂嘴一樣不少。還成天睥睨天下,覺得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傻叉只有他最聰明。”

聽得出姐弟倆積怨已深……

艾笑端碗吃飯,随口說:“很正常嘛,誰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沒起過幾個中二的念頭,暗戀過幾個打籃球的男生?只要不耽誤讀書,我覺得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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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氣普通,也許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白琰那一筷子肉絲卡在牙縫間,不着痕跡地看了艾笑一眼。

夜裏,兩個人躺在大床上,被子各蓋各的。

今天睡得有點早,以往熬夜成了習慣,現在反倒開始失眠。

白琰玩了半個小時的手機還了無困意,終于翻過身來叫她。

艾笑:“嗯?”

女人之間聊天的樂趣首先在于八卦,其次才是共同愛好,當然八卦從某種意義來講也算共同愛好,所以轉了個彎,還是聊八卦。

白琰裹緊了棉被,十分好奇地問:“你和那個林現……到底是什麽程度的高中同學?”

艾笑也沒睡着,被她這句話問得一頭霧水,“什麽程度?有計量單位嗎,靠什麽分級的……”

後者龇牙啧了聲,“我是說,看你們倆不像那種同坐一個教室,只有讀書之交的朋友。”

九年制義務教育再算上三年高中四年大學,現代人的“同窗”們比起古代起碼多出好幾倍。許多不那麽熟的同學,這會兒可能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有時候路上碰見,還會遲鈍的反應一下,不知這位到底是哪一個階段的同學,唯恐記錯。

而但凡能記清的,一定是給自己留有深刻印象的人。

無論是什麽印象。

艾笑将腦袋枕在手肘上,沉思似的“嗯”了片刻。

“我們兩個當時住上下樓,所以偶爾放學或是出門會結伴而行……”主要是去蹭林家的順風車。

“久而久之就混得比較熟了。但也還好啦,高中學業任務重,他是個男的,又坐得離我很遠,沒多少機會深交。”

白琰慢慢消化着裏面的信息,語氣綿長:“哦……”

“不過你別看他現在這樣,少年時期其實脾氣蠻奇怪的。”

“奇怪?”

艾笑帶了些興致把頭轉過來,“剛認識的時候,他人不愛說話,做事獨來獨往,存在感特別低。你要是去找他問個什麽事兒,會先冷冰冰地瞅上你一眼,再滿臉愛答不理……真別說,跟軒兒的氣場還挺像。”

提到弟弟,她深感不适地“噫”了一聲。

“一群問題少年。”白琰嫌棄地攏上被子,找周公吐槽去了。

艾笑見狀,不由笑着地收回目光。

大床緊靠飄窗,她睡在最裏邊,簾子拉得不嚴實,中間留了一道缺口,一擡眼正好可以從縫隙望出去。

月色清朗,夜空黑得幹淨純粹,有種白日裏見不到的明淨,毫無雜質。

艾笑已經很久沒有回首過去了,被白琰帶出的話題,讓她難得想起一點前塵往事。

那是至今輾轉回憶,也覺得每日都充滿陽光的高中時代。

空氣裏永遠彌漫着一股清晰的泥土味道,走到哪兒都是晴朗的豔陽天,整個世界活力四射。

非得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大約就是“青春”吧。

那年她剛升高一,傍晚踏着小區石板道上七零八碎的落葉回家,在樓下的時候看到林現拎着一個蛋糕盒子等電梯。

艾笑悄悄放慢了腳步,少年的臉一如既往的沒表情,好像天塌下來也不值得他關心,喪得有點過了頭。

她刻意等林現乘了這班電梯上去,才姍姍走近樓道。

經過幾個月的上下學偶遇,艾笑對此人終于有了一個不太清晰的認識。

她知道對方在學校很低調,因為人高,坐在教室的邊邊角角,成天和窗簾融為一體,假裝自己是個盆栽,除了考試放榜日,平時幾乎透明得不值一提。

但她也知道,這顆盆栽早晚都有專車接送,家政阿姨天不亮就上門給做營養早餐,車庫的賓利閃閃發亮,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大佬。

每天擠公車上學的艾笑十分想和土豪做朋友。

于是她猜測這麽大個頭的盒子,裝的多半是生日蛋糕。

土豪可能要過生日,如果不是土豪過生日,那八成是土豪的爹媽過生日。

記得在古代,鄉紳財主們擺壽宴婚宴,路過的陌生人随口幾句吉祥話,縱然沒有帖子,主人家也會好客的請進門,當讨個彩頭。

吃晚飯的時候,艾媽媽做的是鹵雞翅,艾笑托腮看碗裏的肉,決定去借花獻佛。

艾家夫妻倆一向很注重鄰裏關系,特地用漂亮的瓷碗把雞中翅裝進去,還細心的擺了個盤。

她就捧着一大碗鹵雞,寒酸地上樓去刷好感了。

土豪的家似乎連防盜門都是鑲金的,瞧着格外低調奢華有檔次。

艾笑一路上給自己打腹稿,想着待會兒要如何給叔叔阿姨問好,如何不失禮貌的表達同班同學的友情,蛋糕便不用吃了,心意盡到就行,說是自家大人的意思,顯得合情合理又不突兀。

門敲響後,過了很久裏面才有動靜。

但是她一張素來多話的嘴,在瞧見屋內的一片漆黑後瞬間啞然失聲。

林現給她開的門。

房裏關了燈,落地窗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飯桌上的蛋糕插着孤零零的幾支蠟燭,火光正因為她的到來而左右搖晃。

周圍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

寬敞的大房子空蕩蕩的,幹淨得有些過于不近人情。

艾笑的腦子短暫地卡了殼,随即,她從面前這個一米八少年眼裏轉瞬即逝的失望中明白了什麽,忽然感到尴尬與冒失。

他在自己給自己過生日。

有了這個認知後,那盒雞中翅好像也跟她一起尴尬起來,一瞬間便不太讨喜了。

怎麽辦……

現在推說敲錯門還來得及嗎?

林現平靜地問她:“有事麽?”

進退兩難了。

艾笑暗自深吸了口氣,把雞翅遞過去,同時祭出自己平生最友善的表情:“生日快樂。”

“我媽剛在樓下瞧見你提着蛋糕,所以讓我送這個來給你。”

她扯了個無傷大雅的謊,輕輕把滿屋子的難堪遮蓋住。

林現盯着那個瓷碗,仿佛在猶豫,又好似在發怔,遲疑了一陣才伸手去接,禮貌地低聲道謝。

她把手背在身後,不自然地掂掂腳,好心建議,“……可能有點冷了,吃之前熱一熱口感比較好,微波爐打二十秒,碗明天上學還我就行。”

艾笑自認為她的表現還不算很讓人感到尴尬,話說到這裏,該功成身退了,于是指了指背後。

“那什麽,我就先……”

“走”字還未說出口。

肆虐的秋風從大開的門裏竄進來,不識相的吹滅了一支蠟燭。

林現忽然往後退了退,神色平和的開口:“要不要吃塊蛋糕?”

艾笑記得外面的煙花大概就是從此刻開始放的,一直放了近半個小時。

當年市裏還沒有禁煙,中秋過節的禮花炸得砰砰作響。

兩磅的水果慕斯缺了六分之一,她坐在落地窗邊兒吃蛋糕,茶幾上的鹵雞翅正滋滋冒油。

屋內依然沒開燈,黑暗被遠處的花火一次一次照亮。

最近的一回放在了對面樓頂,艾笑體內的“國人湊熱鬧之魂”終于點燃,撇開甜食興奮地奔到窗口,盡管手早在發癢了,卻還是很守規矩地問:“林現,我能拉簾子嗎?”

他走到落地窗邊,“唰啦”一聲掀開。

像揭了罩着籠子的黑布,世界頃刻五彩斑斓,明媚得耀眼。

時隔太久,至于還發生了什麽,艾笑記不清了,估計也不怎麽令人上心。

只記得蛋糕挺好吃的。

以及在那之後,她和土豪做了朋友。

洋城偏遠的郊區沒有路燈,以往隔幾裏路才有光的小道,被警車紅藍交替的燈閃得分外熱鬧。

廢棄的舊工廠搖搖欲墜,這個行将拆除的危房中居然押出來一行蓬頭垢面的人,有男有女。

警察招呼着将人帶上車。

便衣和特警們打着手電還在四周搜索,光一束一束的,不斷交叉。

抓捕行動剛剛告一段落,林現站在泥濘的山道旁講電話,背後突兀的煙花忽然把他身影照亮。

他握着手機回頭。

遠郊地區不在禁放煙花爆竹的範圍內,閑得發慌的人們便更加肆無忌憚,好似卯足了勁要讓數百裏外的市區眼紅嫉妒。

稍縱即逝的煙火光華萬丈,連周圍好幾個民警都忍不住仰首張望。

十七歲的林現為人處世,就像一個按部就班運行的程序,精密穩定,鮮有差錯,日複一日地重逢着同樣的事情,連自己看自己都感覺灰暗無趣。

家裏素來教育嚴格,一向要求人穩重,成熟。而在那天煙花開放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這麽不加掩飾的表情,笑得恣意飛揚,無所顧忌,簡單又直白。

是他所看過的,最鮮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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