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跪在他面前的樣子,可恨又可悲》這篇長文最先發布在一個知名的網絡社區上,随後的幾個小時內被瘋狂轉發到各大熱門社交平臺。
封面是一張天色灰暗的圖。
滿身塵土的迷彩服戰士躺在地上,周圍有蕭索的群山與廢墟,簡陋的土房搖搖欲墜。
年輕的女孩子正跪在他旁邊,頭深深低垂,看不見表情。
後期大概調了色的,整個構圖一有種觸及心底的絕望,蒼白的殘垣斷壁和深綠色的草木,覆蓋灰土的武警與衣着鮮亮的少女,強烈的色彩反差讓壓抑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執筆之人是個經驗豐富的記者,他用極有穿透力的文字在裏面寫道:“她的腿受了傷,在矮坡下動不了。
“救援隊接到電話後,立刻安排了兩個年輕的武警前來幫忙,戰士們帶了水和傷藥,背起她準備往回走。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指着前面,說,剛剛好像聽見還有人聲。
“其中一個便看了一眼——
“‘你們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沒有其他幸存者。’
“‘有情況我及時會通知你們。’”
“然而她給他指了一條永遠也回不來的路。”
兩個人回到集合地點,誰都沒想到,在那之後這名武警就失去了聯系,等救援隊出動人員去搜尋時,才在廢墟中找到了他的屍體。
地震後的傷亡新聞不計其數,而這一條又格外令人痛心疾首,一時間,微博上全是點蠟燭惋惜的轉發。
輿論發酵至一定程度時,人們的關注點也變得刁鑽而犀利起來。
有人開始提出質疑——這個志願者據說是跟着救援隊行動的,她為什麽離隊那麽遠?又是怎麽受的傷?
Advertisement
——她一個志願者,不是專業人員,跑到一線去幹嘛?是存心添亂嗎?
不多久網友們憤怒的發現,這是個新聞專業的在校學生。當天的救援工作其實已經進入了收尾階段,是她想去再拍一些素材才獨自離隊的。
紅樹村地勢偏僻,那時又處在盛夏,草樹茂盛,在這個過程中因為不小心踩空了腳,所以受傷。
而更為遺憾的是,救援隊員趕來後,并未在附近找到其他的幸存者,甚至連具屍首也沒有。
——她自己聽錯了,自己怎麽不去死,害人家一條命。
——這種人的命救起來真浪費,以後進了社會也是個只會給人找麻煩的傻叉。
——建議學校開除,最好在簡歷裏把這件事記上,一輩子的污點!
——不救她就沒這些事了,巨嬰女大學生。
……
林現翻着五年前的舊帖子,那張代表性的照片幾乎成為了這個事件的标志,出現在所有關鍵詞的下面,被媒體如同鞭屍一般一再報道。
僅僅隔着屏幕,他都能感覺到當時網絡世界裏掀起的風雨。
或許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地震熱度結束,論壇裏删帖不那麽積極了,搜索頁的後面還留有不少與當事人有關的圖片。
其中一張似乎是在殡儀館門口,她站在人群之外,周圍卻有無數的記者,四面八方的鏡頭和話筒正拼命的往前怼。
擋在身邊的人打了馬賽克,不知道是誰,但從身形來看多半是艾笑的父親……肯定不會是何子謙,他不可能來這種場合。
畫面中的艾笑一直躲在父親背後,只看得見一點清瘦的側影。
那是跳脫飛揚了二十年的她頭一次對這個世界露出了膽怯,顯得茫然無措。
所有人的都在抒發憤慨,都在義憤填膺,沒有誰想過那個人生經歷還單薄的女孩子從地震災區出來後的內疚與恐懼。
她是一個不值得同情的人,如果輿論能夠判人死刑,只怕她早已被千刀萬剮了。
林現靠在椅子上,沉默地盯着電腦裏的文字。
一旁的橘貓安靜地揣手蹲在鼠标邊瞧他。
他在想。
五年前的自己正在幹什麽。
那時候他過着早睡早起的生活,年年月月沉浸在日複一日的枯燥訓練與理論學習中。
充實的安排讓人生簡單又安逸。
世界與他隔了一道牆,也是他自己把這道牆上鎖加固的。
除了例行公事打給家裏的幾通電話,林現很少和外面聯系,更別說上網。
如果不是父母要求,他應該還會在部隊多待幾年,待到退伍為止。
當初得到消息後,林現一直以為,艾笑已經同何子謙在一起了,就連再見面時也是這麽想的。
他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過的事,更不知道那消失的兩年……
所以艾笑才會剪短頭發。
林現關了網頁,幹淨的桌面猶如止水。
所以她變得小心翼翼,變得不愛出門,切斷了與舊朋友、舊同學的所有來往,換了號碼,換了住址,搬了家。
于是多年後再重逢的艾笑帶給他一種被刀刃鐵石捶打過的痕跡,光澤黯淡,滿布紋路。
有一瞬,林現忽然覺得心口沉悶壓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難過。
橘貓好似微妙的察覺到了什麽,支起腦袋來不解地喵了一聲。
林現張開手掌,把它的頭輕輕摁了下去。
貓身壓着一串鑰匙,斑駁的木牌挂飾從尾巴後掃出,已經隐隐起了些黴點子。
這塊廉價而敷衍的小木牌是艾笑買的。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更恣意更有朝氣,每日充滿着活力十足的勁頭。
林現在屋中的暖氣間深吸一口,莫名想起多年前的事。
剛上高中的第一年他不太合群,倒也不是特立獨行,別人說話會聽,也會應和兩句,但很少主動開口。
艾笑是整個年級裏第一個願意跟他上下學,肯和他聊與學習無關的生活八卦的人。
她太明朗了,像個小太陽,哪怕自己偶爾實在無話回應,也可以自娛自樂地講上一天,樂此不疲。
雖然林現知道,她這麽熱情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只是為了搭便車。
時間約莫是某次月考之後。
他上完洗手間回教室,在走廊時聽到裏面有人閑聊。
那是班裏幾個活躍的男生,正就着化學書單手轉圈,嗓門很大,“數學學不好,親人兩行淚……
你看‘黑臉盆栽’,今天又在課上接機群體攻擊了我們的智商。”
對方壓低聲音學他說話,“‘這道題直接套公式過于累贅了,不适合在考場上做,最好還是換個思路。’”
同桌嘻嘻哈哈地應聲附和:“除了他,我們都是不适合上考場的人。”
“十二班對不起他啊,委屈了大神和我等庶民一起聽課。”
內容談論的是上節課點名讓他上黑板寫的一道數學題。
“黑臉盆栽”這個稱呼林現有所耳聞,知道是給自己起的。
“‘盆栽’真的太黑了。昨天隔壁班的‘土味學霸女’來問他題,穿得一身白,把咱盆栽襯出一股黑白配來!”
“別說,他們倆還挺配的。”
“哈哈哈,綜合一下以後小孩的顏色才能正常點。”
旁邊一群人瞬間跟着笑起來。
林現站在門口,聽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應該進去了。
但就在下一秒,突然有人拿着書本往桌上一砸,動靜十分突兀。
周圍的幾位立刻不笑了。
那人語氣不善地朝對方怼道:
“不要在背後講林現的壞話。”
他腳步一頓,擡頭從門邊逼仄的角度望過去。
教室的窗戶大開着,光亮得刺眼,視線裏只能看見一個背影不高不矮地立在前面。
她叉着腰,一副十分嚣張的模樣。
起頭的男生尴尬地放下書,聳聳肩膀,找話遮掩過去:“開個玩笑嘛……”
“就是,別這麽兇呀。”
艾笑冷着眼睛掃他們:“再有幾百天就要成年了,你們是小學生嗎還起外號,幼不幼稚?”
“不要上綱上線嘛艾笑,你這樣就不可愛了。”
她朝天掀起白眼:“我才不跟你們一樣把低俗當有趣,無聊的靈魂千篇一律,難怪人家三班班花看不上你。”
“……”一幫男生被她紮了心,最後一邊嘀咕一邊老實地翻開書。
那一次,林現曾在心裏唐突地想——也可能不只是為了搭便車。
就是在這之後不久,艾笑便送給他一塊不知從哪個兩元店中買來的鑰匙挂飾。
東西很便宜,刻的字還有毛邊。
但卻信誓旦旦地說能辟邪,反彈詛咒有奇效。
她高中時在班裏甚至年級上的人緣都很好,午間吃飯,課間上廁所周圍總是跟着三五個女生,嘴巴裏有聊不完的天。
而對他的态度舉止,與其說是朋友,現在看來不如說更像是護着“金主爸爸”,有點讨好,有點關切,還有幾分的……同情?
高一這的年,艾笑帶着一盒雞中翅打破了林現維持了十幾年的生活習慣,逼得他不得不将乏善可陳的學生時代過得多姿多彩。
他忽然加入了一個“周末複習小組”,莫名其妙跟着去學校外面奶茶店排隊,被拉着去看籃球場的比賽。
她臉上的笑很少斷過,成天陽光燦爛,好似能開花。
再然後的某一天,艾笑趴在球場邊的護欄網上,半個身子都快探了出去,一頭長發在風裏飛卷。
她用極度傾慕與自豪的口氣指着裏面的一個人對他說。
這是全校最好看的男生。
是她喜歡的人。
她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
信息時代,讓時事熱點一年又一年地翻過舊頁。
在不經意間,許多曾經掀起過軒然大波的往事被趕來的後浪漸漸壓到了沙灘的最底層。
銀杏公園小區的一棟單身公寓裏。
嶄新的筆記本電腦正外放着歌,自動更替的屏保閃過各色花花綠綠的壁紙。
艾笑坐在桌前,鼻中輕哼着旋律,不多時,她将寫好的卡片放在旁邊的小禮盒上,打電話叫快遞。
卡片上有娟秀的一行字,寫着:送給十五歲的譚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