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機場回家的途中需要轉一次車,末班在九點半,艾笑沒能趕上,身邊零星的出租都坐滿了人。
她站在街口等了一陣,最後邁開腳在繁華的商圈裏漫無目的地走。
迎面的大樓外牆挂着LED屏,眼下還亮着,正滾動播放何子謙代言的飾品廣告。
光打在她臉上五彩斑斓。
這還是分手五年以來,艾笑頭一回見到他的真人——雖然隔得很遠。
長久沉寂的心情如破冰般被喚醒,那是承載了她整個青春的記憶。
而何子謙就代表了她的青春。
只要一想起這三個字,盛夏的微風便從她腦海中吹過,籃球架在夕陽下發出一股炎熱幹燥的味道。
對于重要的回憶,人們總是會記起某些特定的場景和事物。
艾笑想到的就是高中的校園。
她曾在無數個放學後的傍晚流連操場,曾在每一次集會上裝作不經意地往隔壁列隊看,曾在淩晨的臺燈下一遍一遍地琢磨情書。
盡管随着年紀漸長,她早已不那麽迷戀何子謙,但艾笑依然會感慨。
這也許是她最不顧一切,用盡全力去喜歡的一個人了,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
畢竟一輩子只夠瘋一次。
可惜沒有好的結局。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音很清脆,她垂眸看路燈下的影子,把脖子上纏着的圍巾稍稍放松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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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前方忽然有一道同樣低沉、緩慢的腳步聲,逐漸與她的足音交織在一起。
艾笑正擡頭,人就停了下來。
林現在她不遠不近的地方,也像是才發覺似的,邁出下一步後緩緩站定。
神情明顯有點意外。
附近的商場早就關門了,他自己是剛剛交班出來透氣,卻沒料到艾笑會在這裏。
他以為她還在國際機場。
畢竟今天這個時間點比較特殊。
LED屏上的廣告正來回交替,色彩時明時暗。
艾笑望着林現,足足靜了有十秒,最後忽然一笑,全無心事的樣子。
街邊的一家清吧,名字叫“十三香”,老板不甘寂寞賣酒,特地請了幾個師傅烤羊排。
酒吧營業到三點,這會兒還不到高峰時段,人坐得稀稀落落的。
艾笑點了紮冰啤,痛快地一氣喝了小半杯。
林現在邊上看她,手邊的紅酒一口沒動,他問道:“你沒去機場嗎?”
等胃裏适應了涼意刺激,艾笑才将手肘搭在吧臺上,一點頭說:“我去了。”
“不過只是在外面瞧了一眼。”
林現坐在一旁輕晃酒杯,眉頭似是而非的皺着,她大概能猜出他現在心裏在想什麽,于是松開手笑了一下。
“你不用這麽看着我。”
艾笑斜眼睇他,拎起啤酒杯,“我現在已經沒那麽喜歡子謙了。”
說完,“叮”的一聲,酒杯和他的輕輕一碰。
林現于是跟着小抿了口紅酒,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何子謙不是一個值得你托付的人。”
他語氣很認真,低緩深刻,像老一輩人講話時的那種語重心長。
“我知道。”
艾笑支起下巴轉頭,在微黃的燈光中瞧他,然後唇角揚起大大的弧度,手就伸了過去,往林現肩頭一拍:“你還真是和以前一樣夠義氣,還幫我留意他演唱會的門票。”
她托腮眯着眼睛,借酒意回憶往昔,“高中那會兒也是哦。”
“多虧你和學校籃球隊的人混得熟,我才能問到子謙周末的行程……”
林現晃着酒杯沒說話。
艾笑眯起眼睛回憶:“後來是不是讓你替我送情書來着?結果一個同年級的妹子也去表白,扇了你一巴掌。”
往事拔出蘿蔔帶出泥,很快便往各種糗事上延伸。
他啼笑皆非地用餘光掃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一紮啤酒下肚,艾笑感覺沒喝夠,再向要了杯店裏的招牌果酒當飲料。
薄薄的氣泡漂在上面,她灌了一大半,惬意地呵出口氣來,不知怎麽的坐直了身體,頭卻還是低着的,似乎在研究吧臺大理石的紋路。
“白琰都告訴你了吧。”艾笑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将臉轉過來,“我當年的事情。”
林現喝酒的動作一僵。
酒水在他嘴裏凝滞了半晌才咽下,然而對上艾笑的目光時,她眼底裏竟看不出有什麽太複雜的情緒。
甚至不欲讓他太困擾,竟安撫似的笑起來,神色自然。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再喜歡何子謙,是因為當初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分手,而沒有選擇站在我這邊幫我說話?”
艾笑講到這裏停了一停,自問自答,“其實不是的。”
她安靜地解釋:“最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我。”
坐在臺上調琴的駐唱撥出一個清冷的音。
叮的一聲,在四下裏顫抖的回響。
“因為我的過錯害他受到牽連,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彌補的方式。”
“所以無論他做什麽決定,我都不會後悔。”
時至今日,說起這個選擇,她也依舊是堅定的。
那段時間壓力太大,背負着沉重的愧疚感,極度擔心給人帶來傷害,只能破罐子破摔把全部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再後來回到老家接受治療,幾乎終止了和外界的一切聯系,至于何子謙有沒有聯系過她,便不得而知了。
林現也同她一起撐在吧臺上,垂頭靜靜聽了一陣,只覺得當時那個承受了無數謾罵的小女生,到最後一刻,內心依舊是溫柔的。
“那是什麽原因?”
他側目看她,重複道:“是什麽原因,你不再喜歡他了?”
艾笑揚起臉,迎着酒吧明亮的燈光抿唇思索片刻,轉過來不答反問:“你覺得我當初是看上他什麽?”
林現收回視線,“難道不是臉?”
“……那只算其中之一吧。”她将擺在桌上的手機撥弄着打了個旋兒,像在回憶似的,目光漸漸往上,“我以前很喜歡聽他唱歌。”
何子謙彈得一手好吉他,嗓音天生微微帶啞,他一開口,整個世界都是空靈的。
“他那時候唱的歌很有魔力,音樂朝氣蓬勃,好像只要聽一遍周身的血液也能跟着沸騰起來,我可以感受到他在旋律中所傾注的情感。”
艾笑臉上有不加掩飾的憧憬,不過比起從前,或許更多了些其他的心情在裏面。
“曾經,子謙是支撐我精神的一道力量,我想着他,看到他,每一天便會過得很快樂。”
林現沒有擡頭,他用牙輕輕咬嘴,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過不知道為什麽。”艾笑皺着眉,語氣顯出幾分遺憾來,“這些年他的新歌少了很多當初的特色,平平無奇,缺乏靈氣。
“雖然銷量并沒掉,但是心知肚明,粉絲注水的程度很大。專輯出得越來越慢,質量也越來越差,通告的頻率卻穩步上升,接綜藝,上節目,拍網劇,拍廣告……
“怎麽說呢,現在在電視上看他總像變了個人,和從前不太一樣。”
艾笑擺弄着空啤酒杯垂眸笑了笑,“大概每個人到最後都或多或少會改變的吧,不能過于苛責。”
“就像我自己,也跟十年前比大不相同了。”
林現微微張開嘴,他本能地覺得該說點什麽,但是同情或安慰都像是無關人士的風涼話,于是沉默半天,只伸出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你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有沒有他都無所謂。”
艾笑輕描淡寫地一笑,把落在自己肩膀的手揮開,“我知道,你不用小心翼翼的。”
“其實那件事我早在幾年前便想通了,要不然也不敢主動和你提。就是我媽可能還不放心,她會多想。”
林現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知道那天還會對着我哭這麽厲害?”
“……是人都會留下點心理陰影,這很正常嘛,你說好的不到處講這段黑歷史!”
他端起酒杯無奈道,“我沒有講。”
紅酒見了底,侍應生貼心地收走了酒杯,見他們并無再點餐的意思,便送上兩盞清茶。
四周慢條斯理地放起了卡農,慵懶的旋律婉轉纏綿的環繞。
艾笑在茶香中托腮沉吟許久才突然開口:“不過,那段日子的确是挺難熬的。”
林現轉過頭來,她的眉眼在酒吧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溫馨的橘黃色。
“很焦慮,睡不着,心裏極度委屈,自暴自棄,神經總繃得像根線。”
“有時候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旁邊是家裏的飄窗,我會有很強烈的念頭,覺得跳下去人便能輕松許多……”
某些回憶,雖然多年後對旁人道時很平淡,但身在其中才會知道有多痛苦。
剛出事那幾天,艾笑把自己關在房裏。
屋內不敢開燈,電腦屏幕是黑的,但她抱頭縮在角落,卻感覺裏面傳來許多言語,人聲如蛇,扭曲地纏上咽喉,生生将她掐至斷氣。
哭反而成了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怕連哭都沒辦法哭出來。
這是林現第一次聽艾笑說起當年的感受,他皺着眉靜靜地坐在一旁,忽然低聲問:“你為什麽沒有想過來找我呢?”
大概此刻的氣壓過分沉悶,以至于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句話裏的唐突。
艾笑給了他一個輕描淡寫地笑容,“幸好現在已經都熬過來了。”
“也多虧了我媽。”
她用手指沿着陶瓷茶杯的杯沿轉了一圈,“休學的那兩年,她帶我到各個地方去做公益,好歹算是減輕了些負罪感。再然後,我精神恢複一點了,便自己去了譚大哥的家鄉……哦,就是那個武警。”
艾笑說到這裏輕輕揉了揉鼻尖,不知是想掩飾什麽,“同行的戰友人都很好,應該在去之前就替我講了不少話,所以他家人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更溫和一些。”
她說:“我在那個地方待了一段時間,譚家的情況并不優渥,他只有一個妹妹,父母去世,跟着親戚住。
“也是出于一種心理安慰吧,臨走前我留下了聯絡方式,說如果有什麽困難,自己一定竭盡全力幫忙。這些年,也多多少少有聯系,一直沒斷過。”
這麽講起來是有點卑鄙的。
她把自己脫離困苦的方式建立在獲得對方諒解的基礎上,但人家已經失去了至親。
林現靠在椅背上,神情認真的開口:“艾笑,害死他的并不是你。天災人禍,這是無法預料也無法避免的。”
“道理是這樣,可大部分人不會這麽想。”她很無奈地笑了笑,“誰讓意外偏偏那麽巧,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呢。”
十點過後的酒吧開始熱鬧起來。
包間裏散發出烤羊排的陣陣香氣。
艾笑借着與何子謙的重逢,把埋在地底深處的往事挖出來重溫了一遍。
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竟從沒和人這樣傾訴過當時的心情。
灌完那杯清茶,品不出什麽味道來。
沉重的事還是很沉重,糾結的過去也并沒有因此變得開朗。
但她就是覺得周身輕松,像完完整整地脫下一沉厚重的皮。
艾笑呼出一口氣,驟然胃口大開。
她決定也要吃頓羊排犒勞一下傷春悲秋了一整夜的自己。
正準備叫侍應生,手機卻在這個時候乍然響起。
她把菜單推給林現,示意他不要客氣盡管點,一邊接了電話。
“喂?”那頭是個男聲,口音略重,聽上去年紀有點大,“請問是艾小姐嗎?”
艾笑:“對,我是。”
對方的語氣透着疲憊,甚至還帶了點責怪,“你閨女這會兒在北辰國際酒店,麻煩你過來接她回家行不行?”
“……”
她花了足足十秒來消化自己憑空多出來的一個女兒。
半晌才道:“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