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大概是八九年前的夏天,花城市一中10級的高考剛剛結束,所有人都在忙着狂歡和送別。
艾笑的班級将畢業聚餐定在一家火鍋館裏,店旁緊挨着KTV,預備吃完飯就轉戰陣地去唱歌。
包房足夠大,他們一群才脫離苦海的少年點了幾箱啤酒,難得不受束縛地放肆宣洩。
畢業是個既令人惆悵不舍,又給予其無限勇氣的時刻。
比如,向暗戀多年卻因學業而不敢流露感情的人表白心意。
艾笑就是做的這個打算。
火鍋館由于物美價廉,地理位置方便,很受附近的學生喜歡。當天也會有好幾個班的來吃散夥飯,包括何子謙。
雖然認真計較起來,她之前已經表白過了,但總想着如果不趁最後的聚會再試一次,恐怕自己将抱憾終身。
因為誰也拿不準今天一別,以後是不是就真的各奔東西了。
她把這次的機會看得重要,小夥伴們有知道的,也都紛紛打氣加油。
晚上的餐館熱鬧到沸騰,同校的男生全上走廊來串門了,各自滿臉通紅的敬酒,然後勾肩搭背地說話,又哭又笑,好在服務員們都見多了神經病,紛紛端着盤子繞開。
艾笑一眼便發現何子謙在對面的房間裏。
他指縫夾着香煙,笑容散漫的跟朋友聊天,不時也有女孩子找上來。他很大方,不管是送禮物還是求抱抱,一并照單全收,言行舉止讓人挑不出毛病。
艾笑握了握拳頭。
借力量來平複心情。
而就在她一動不動看何子謙的時候,不遠處的林現也正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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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艾笑沒有察覺。
她被閨蜜鼓勵着狠狠灌了兩瓶酒,借着熱血上頭,鼓起勇氣朝隔壁班走去。
男生們不知聊了什麽,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視線一轉,見艾笑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跟前,全都慢慢收了聲音,神情好奇地把她望着。
年輕時的臉皮是的真厚,她說不清自己哪裏來的膽子,只這麽直勾勾盯着何子謙,在一群人的注視下,把那四個字喊得擲地有聲,神色堅毅地仿佛即将去炸一座碉堡。
周圍短暫的安靜了一瞬,也許是見怪不怪了,路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林現是在那時站起身的。
他鮮少動容的臉上有一絲微妙的變化,和圍觀的同學一起靜觀包房中的進展。
何子謙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火鍋的煙熏霧繞使他微微眯眼。
他同艾笑對視片刻,像是應付這種場面已然得心應手了似的,十分随意地把一罐涼茶遞過去:“先醒醒酒,你看脖子都喝紅了……哎,你們誰,給買一瓶酸梅湯來。十二班的同學,麻煩扶着點,地上滑,小心她摔了。”
艾笑不高興他這樣岔開話題,又加上喝了點酒,感覺自己已經無所畏懼,于是憤憤地重複道:“我就是喜歡你!”
這一句比剛剛還要大聲,幾乎在附近的都聽見了。
何子謙大概是沒見過給了臺階還不下的人,忍不住笑起來,将煙滅掉,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拒絕得很幹脆:“你不是我喜歡的那款。”
她眼睛一下便紅了,仍不死心:“那你喜歡哪一款?”
“我喜歡的那款跟你差距太大,你就算學,也不可能學會的。乖,放棄吧。”
話說得足夠狠。
艾笑的腦袋被酒精與打擊一同刺激着,整個人昏昏沉沉,對這之後自己怎麽走回餐桌,怎麽失手打翻碗筷,怎麽坐下大哭,全然不記得了。
只記得她讓人當場回絕,連張好人卡也沒拿到,還在全年級的面前丢了臉。
她跟大多數畢業告白失敗的女孩一樣,神經質般的嚎啕痛哭,緊接着開始瘋狂用酒水麻痹自己。
但對于其他人而言,這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飯局結束,大家三三兩兩的到KTV唱歌,艾笑被朋友拉着興致缺缺地跟去了,可依舊不停地開瓶灌酒。
房間裏的聲音震天響,起初同行的女生還會看顧着她一點,後來自己也喝高了,不知道上哪兒和別人抱頭鬼哭狼嚎。艾笑身邊空蕩蕩的,她難受地躺在沙發上,睡得不踏實,有點想回家。
坐起來去叫同伴,然而沒有一個人理她,艾笑只好自己發了一會兒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正準備開門時,昏天黑地的晃悠了一下,忽然有人伸手扶她。
艾笑迷糊地轉頭,視線不太能聚焦,隐約覺得那是個男的,長得挺眼熟,隔了好一陣才勉強分辨出模樣來——哦,住在樓上的鄰居。
發現是林現之後,她瞬間卸下防備,也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麽,就踉踉跄跄地跟他下電梯。
艾笑的酒量其實很好,不過酒品不行。
林現攙她攙得比較吃力,因為她總亂動,路過別人的包房要進去唱歌,途徑街邊的餐館想再喝幾杯。
沒多久,他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紅綠燈路口,她卻又不肯走了,蹲在街燈下掉眼淚,抱起雙臂縮成一團,哭得像只小貓。
林現無所适從的環顧四周,幸好附近沒什麽人,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解釋。
那時的網約車未曾興起,淩晨一點,街上鮮少有空的出租。
他摸出手機想給家裏打電話,叫人來接。
一旁的艾笑卻哭夠了,夜風吹得周身發冷,她折騰完畢,終于感到不舒服,說什麽也不願意繼續待下去,掉頭就往有燈光的地方鑽。
林現還沒來得及撥號,手忙腳亂地拉住她。
“你去哪兒?”
艾笑:“我要回家睡覺。”
“你等一下,我叫車送你回去。”
艾笑:“我不想回去!”
林現:“……”
跟醉鬼是很難交流。
她想一出是一出,指着前面燈火通明的招牌,中氣十足:“我不回家了,我要去開房!”
正對面是家商務酒店,艾笑口無遮攔,說完便義無反顧地往裏走,直奔前臺,林現攔都攔不住。
他被這個情況搞蒙了,一時間不知所措,在原地裏踯躅了片刻,又不放心她,只得先追上去。
艾笑幹正事不行,翻身份證的動作倒是很利索,拍在櫃臺:“給我開個房間。”
正值夜班的酒店前臺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目光落在緊跟而來的林現身上,敲鍵盤登記:“住幾個人?”
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個問題,他聽了總覺得尴尬,将臉別到一旁,低頭不自然地踮了踮腳。
艾笑腦子正不好使,沒明白話裏的意思,張口回答:“随便幾個人。”
這幾天玩到深夜來住酒店的畢業生不少,只當他倆是終于擺脫束縛想嘗鮮的小年輕,前臺沒多問就給扔了張房卡。
艾笑把東西一收,轉身上樓梯。
可惜她光有氣勢,腳卻不聽使喚,才爬兩級臺階便開始頭往下栽。
“小心!”
林現趕緊扶住她,一路東倒西歪地走到房間前。
過道上很安靜,刷開門,室內寬敞亮堂。
艾笑的醉酒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意識處在半清醒半朦胧,舉止無法控制的狀态。
她這樣也不要,那樣也不聽地鬧騰了半天,最後死氣沉沉地摔在床上,索性一扭頭,把腦袋埋在被子裏,含糊不清的嗚咽。
不管怎麽樣,勉強算是消停了。
林現這才得以松口氣,他看了一眼滿室的狼藉,怕吵到別人睡覺,先去關好門,随後收拾她扔了一地的錢包和證件。
仲夏的夜晚天還不算太熱,酒店的通風效果很好,艾笑躺在床上,發燙的臉頰感受着迎面襲來的涼意,頭重腳輕,胃裏翻江倒海,難熬得要命。
睡到一半時,有人在旁邊輕輕推她。
“艾笑,艾笑……”
那個人的聲音由于刻意的壓低而帶了一點磁性。
“你手機密碼是多少?我給你媽媽發條信息過去。”
她眼皮沉得快有千斤重,嘗試了幾下沒能擡起來,就覺得這人很煩了,抱緊枕頭兇巴巴地咕哝了一句,一動不想動。
四周逐漸安靜,過了一會兒,耳邊才傳來一聲淺淺的嘆息,又輕又短促,裏頭甚至有一點不易覺察的縱容與無奈。
艾笑頂着客房明晃晃的燈光做了個夢,夢很短,人物零碎卻十分清晰。
後來不知怎麽的她就醒了,眼前全是何子謙将涼茶推過來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循環播放沖刷着神經。
她迷迷糊糊地轉過頭,視線裏有一道身影站在床邊,個子高高的,面容模糊,似乎正擺弄她的手機。
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對方的眉眼間。
艾笑就那麽漫無目的地看着,發呆,出神,什麽也沒想,神游太虛。
說不清過了多久,四肢好像有自己的主張一樣,忽然動了。
連她本人都很難解釋清楚那種感覺,仿佛大腦跟身體同時分了家,思緒還停在枕頭裏游離,人卻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邁前一步,兩手用力勾住對方的後頸,然後毫無征兆地吻了上去。
朦胧中,艾笑感覺到那個人站不穩似的往後退了一下,握着的東西重重掉在地面。
他身體一瞬繃得很緊,嘴唇極慌亂的接受她突如其來的舉動。
沒有推開,但手足無措。
這生平第一次接吻的經歷,由于意識不清晰,記憶斷斷續續。
她唯一有印象的,就覺得那人的嘴很軟,味道淡淡的,給回應的時候格外溫柔。
艾笑親完了人松開手,神志不清地質問:“你為什麽不喜歡我啊?”
她放聲大哭,委屈極了:“我明明這麽喜歡你的!”
眼淚稀裏嘩啦,根本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什麽反應。
艾笑站着撕心裂肺地哭到打嗝,連氣都喘不過來,至于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便徹底斷了片。
好像有人拍着她的背喂她喝水,也好像有被子蓋過肩膀。
等真正一覺睡醒,早就是第二天的下午。
酒店的窗簾全拉上了,室內透着幽暗的光,她半死不活地驚坐起,一個鯉魚打挺,旁邊的林現正把買好的稀粥雞蛋放在桌上。
一回頭,兩人目光驟然相對。
人喝醉了雖說記憶會出現斷層,但正如做夢,或多或少能想起一些。
艾笑還記得她來酒店的事情,記得房卡長什麽樣兒,更記得睡死之前親過一個人。
盡管做這些事的時候,她似乎一身都是膽,從容得令人嘆服,可酒醒了一回想,才知道往事有多不堪回首,簡直恨不能當場挖個坑把自己就地活埋。
艾笑目瞪口呆了片刻,不知冒出什麽念頭,先拉開被子往裏瞅一眼——還好,衣服完整。
林現可能剛想解釋,她突然飛快地問:“我們倆沒幹什麽吧?”
他嘴唇動了一下,艾笑緊接着就萬分愧疚地道歉:“對不起!我昨天真的喝多了……我不是有意的。”
她滿臉過意不去,“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發生了點什麽,能不能拜托你保密……”
“千萬,千萬別告訴子謙……”
林現那時一言不發地看了她很久,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說話。
随後他唇角牽出一點弧度,極坦然地笑了笑,說沒事。
“我其實,也有喜歡的人了。”
聽完這一句,艾笑心頭好受多了。
只将他當成同是天涯的淪落人,把昨晚的誤會不留痕跡的掀過一頁。
所以在分開後的那些年裏,她潛意識中一直以為林現是有女朋友的,連再次相遇時也那麽想。
因為他從始至終,什麽也沒對自己講過。
許多人人生的分叉點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艾笑并不知道,林現那天原本下樓另外開了一個房間,可還是坐在床邊守了她一整夜。
一整夜都沒合眼。
他在心裏打了無數的腹稿,想着第二天天亮,要怎樣對她坦誠感情,要怎樣措辭才不會讓她感到突然,才不會吓到她。
然而所有的準備,都在艾笑開口提到何子謙的瞬間崩得不堪一擊。
她甚至沒給他一個可以說出來的機會。
這應該是林現平生最受挫的時候,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自己與何子謙相比在她心中有多大差距。
年少時的性情莽撞又沖動,下決定的原因往往是出于一時的意氣用事。
于是後來,他将自己的高考志願換成了洋城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