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當年那篇曾被轉載了上萬次的文章,到如今已經沒有多少新的留言了。

最近一次是幾個月前熱搜事件鬧大後,有零星幾個跑過來圍觀的吃瓜群衆。

舊恩怨跟着歲月一塊兒塵埃落定,人卻還在世間起起伏伏。

林現重新把那則新聞再看了一遍。

上回他的注意全被艾笑所吸引,現在靜下心來,才發現其中有些被忽視掉的疑點。

假設這個記者描述的內容沒有添磚加瓦、言過其實的東西,那麽按照他所寫,當初艾笑是由于摔傷了腳,無法行動,因此聯系了救援隊求救。

而在兩名武警官兵到來之間,她聽到不遠處有人聲,以為是村民遇難,所以才告訴了前來救她的人。

那名武警正是在找尋生還者的途中遇難的。

在地震災區,什麽意外都有可能出現,屍體遍地能見,不幸喪命似乎并不奇怪。

那如果有人利用這一點,渾水摸魚呢?

他們所看到的意外,真的是天災嗎?

林現忽然冒出一個不寒而栗的想法,他走出卧室,艾笑正窩在沙發裏擺弄電視遙控,見狀立馬沖他招手。

“剛找到一部懸疑美劇,要看嗎?我去拿筆記本和肥宅快樂水。”

他脫口而出:“艾笑……等等!”

後者不解地眨眨眼,看林現一路走過來,坐在自己旁邊,“怎麽了?”

林現:“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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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他表情非同尋常地認真,艾笑于是跟着點點頭:“你問。”

林現往前靠了靠,“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天……就是你那件事發生的當天,詳細的經過究竟是什麽樣的?”

她顯然感到莫名:“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只是想了解一下。”

艾笑盯着他的臉狐疑半晌,倒也沒太好奇,撈起抱枕靠在沙發上,專注地回憶了一會兒。

“嗯……那一天……”

“我記得刮着很大的風。”她皺起眉頭,“清晨的時候有一波餘震,但時間不長。紅樹林村是梅縣最偏遠的一個鄉村,也是我們這一支救援隊最後要去的地方。

“在這邊一共待了近兩天,當時所有的災民已經疏散完,準備要收隊了,同行的官兵在整理帳篷,我見幫不上什麽忙,就拿着相機想去附近拍點現場的實況。”

很奇怪,如今提起這些事情,她已不再那麽抵觸難過了。

艾笑思索着微微偏頭。

“村子建在山裏,附近長着許多茂盛的植物,再加上一大早光線不好,我腳踩了個空,從半坡摔了下去,可能是崴到了,怎麽都爬不起來。

“我沒辦法,只好通過對講機聯系帶隊的武警……”

林現插了一句:“你們所有人都配有對講機?”

“對,因為沒信號手機用不了,以防大家走散,每個人都有。”

她繼續往下講,“王隊長說會安排兩個人來,讓我留在原地,不要亂動。我大概等了十幾分鐘,就是在這段時間裏,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的。”

林現問:“說的什麽?”

艾笑搖頭:“不知道,我沒聽清。一開始以為是救援隊的人,還沖他們喊了兩聲,後來等真的人來了,我才意識到不是。”

他沉默地思索片刻,“然後一名武警送你回營地,而譚悅的哥哥就去找說話的那幾個人?”

她嗯了一聲,“我們本來約定好,他要是發現線索便聯系隊長派人增援,可之後一直沒消息。過了有……一個多小時,大家發覺不對勁,到處去找人,才看見了他的屍體……”

林現忽然打斷:“那這期間,有餘震嗎?”

畢竟隔得太久,在那種情況之下,她只顧着着急擔心去了,怎麽會有印象:“……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林現:“那你們為什麽能确定,他是死于地震呢?”

“因為找到他的時候,人是倒在廢墟裏的。”艾笑的語氣很篤定,“身上蓋着石塊和半面坍塌的茅草屋頂,滿頭是血……”

但凡喪生在這場災禍裏的人,無一不是這種的慘狀,乍然一聽似乎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一個前往地震中心救援的武警官兵,被人發現死在倒塌的矮牆下,不是死于非命,還會是什麽?

林現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艾笑也沒有尋根究底地問緣由,他們兩個人仿佛很有默契似的,并肩而坐。

寒風肆虐的窗外,大雪飄飛,惡劣的天氣之下,樓棟千家萬戶透出的燈光便顯得彌足珍貴,和平得不可思議。

如果不是艾笑還有那一段記憶,她可能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鄰省的某個城鎮裏,有過這麽沉重的過去,樓房可以說塌就塌,人眨眼便沒了,而她曾經就在災難現場,距離死亡大概一線之隔。

“我後來總在想。”她輕輕開口,嗓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人是不是真的有靈魂,因為思念故土的感情太強烈,一直在原地徘徊,所以,我才聽錯了……”

過了一會兒,又喃喃說:“可能是我對他的緬想還不夠多吧,我從來沒在夢裏見到他。一次也沒有。”

林現并未回答。

他握住她的手,将遙控器抽出來,調了幾個頻道,選出一部知名的國外輕喜劇,一言不發地把這個話題遮下去。

空氣中飄起的灰暗很快被日常的雞毛蒜皮給沖淡了。

周末仍舊過得十分愉快。

艾笑潛心鼓搗着她攝影培訓班的作業,在家閑着沒事就拉着林現和貓大爺擺拍,拍了一堆造型獵奇的藝術品。

她捧着相機,鏡頭對焦在橘貓打呵欠的大嘴上,身後忽然聽見林現拿鑰匙的聲音。

“你要出去嗎?”

“緊急通知,我回一躺市局。”他說,“晚上不回來了,你自己吃。”

艾笑聽話的點頭:“哦。”

林現将車開出小區,卻沒有去市局,而是拐了個彎,駛向了禁毒大隊。

趙凱這幾天有專案,忙得腳不沾地,胡子都沒功夫刮,長期見不到人影。剛有空進辦公室坐一會兒,林現就找來了,他不知道後者等了他多久,還挺驚訝的。

“你真是運氣好,要不是有份重要的報告今天出來,我還不一定走得開。”

趙凱給他倒了杯茶,在對面坐下。

“怎麽這麽突然,有事找我嗎?”

“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忙。”林現也沒跟他客氣,從帶來的文件中翻出幾張照片擺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這個。”

照片看不出主題,拍的都是大山和村莊,雖然背景角度時有變化,不過主角一直只有一人。

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哭得很傷心。

趙凱滿臉費解的捏着照片:“這什麽?”

“地震遺址?”

林現:“你再仔細觀察一下,尤其是後面的景物。”

他聞言只好專注地盯着畫面,試圖從其中的一花一草琢磨出點蛛絲馬跡。

林現緊接着提醒說:“有沒有覺得哪裏眼熟?”

經他這麽一開導,趙凱的神色起了些變化,似乎某個想法卡在腦海裏,不上不下,卻即将冒出頭。

他恍然大悟:“咦,這個是……”

“913的案發地。”

“當初他們的老巢就在這附近。”林現點了點桌面,“梅縣長興鎮,紅樹林村,用一家養豬農戶屋內的地下室改造的小型制毒工廠。”

“如果我沒記錯,離圖上的廢墟應該不超過五百米。”

趙凱贊同地颔了颔首,這起案子他是主辦,辦成收土貨的商販進村,還是林現出的主意。

他咂摸片刻,又奇怪,“所以……和照片有什麽關系?”

林現垂頭,少見地沉默了一陣。

“這是一則新聞上的配圖,大概在六年前,梅縣地震的時候,一名武警為了救一個志願者而犧牲。”

他将打印好的整篇報道遞上去,三言兩語說明整個事情的經過。

“其實并沒有人親眼目睹斷牆倒下,我去詳細查過所有相關的當事人,也沒有人确切的記得,是不是發生過餘震。”

“窩點搗毀的時間在三四年前,也就是說,照片拍攝時,那個制毒團夥很有可能已經存在。”

趙凱聽懂其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

林現:“我有個猜想,但不知道對不對。”

他目光沉下來,“那個慘死的武警,會不會是因為撞見了這幫人的非法活動,才被滅口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

國難之際,有人借機發財,也有人渾水摸魚。

這不是猜想對不對的問題。

是太大膽了。

趙凱撓撓頭打斷他,“等等等等……我有點糊塗了。”

“你是說,屍體在廢墟裏被人發現,有可能不是天災,是人為?但這裏面寫的是,他被壓在屋頂下……”

林現:“舊農村的茅草屋并不難搬動,只要有兩個人,一樣能抛屍。”

“那當時為什麽沒人發覺?沒做屍檢嗎?”

“災區的遺體,不會有人想着做屍檢的。”

趙凱:“……”

林現看着他,“最關鍵的是她所聽到的人聲。為什麽在那種情況下會有其他人的說話聲?”

“要深究起來,這裏面其實是有很多問題。”

趙凱為難地抖着腳,表情發愁:“從邏輯上講合情合理,不過你的推測裏同時存在着好幾個巧合,萬一真是這個小姑娘聽錯了呢?萬一是土牆不牢靠,突然塌了呢?

“你自己也辦案,光憑猜是沒辦法立案的,得講證據。”

“我知道。”他說:“所以我才來找你幫忙。”

後者一頭霧水:“我能怎麽幫?”

“913團夥一直有幾人潛逃在外,我聽說你們最近重啓了這樁案子。”林現話音微妙地停頓片刻,“當初判得最輕的那個是十年,現在應該還在監獄服刑。”

他的語氣近乎算是請求了,“趙師兄,調查權在你手上,只有你可以向市局申請提審。”

事實究竟是怎樣的,想必這夥人最清楚,為了在吃牢飯期間掙表現,多半不會隐瞞。

趙凱猶豫地摸下巴。

按照慣例,他本來是要走這個流程,其實也不算以權謀私。

加上林現着急成那副模樣實在少見,總是不太忍心拒絕。

他先是不吭聲,拿着照片意味深長地瞧了許久,忽然突兀地問道:“小姑娘挺漂亮的,你女朋友?”

林現沉浸在案情裏,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搞得有些懵,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不是。”

他輕輕垂下眼睑,“未婚妻。”

趙凱當即笑了起來,将東西放回去,摸小狗似的在他頭上撸了兩把,“行吧,就當是我提前給紅包,陪你走一趟。”

洋城監獄在坪山下占地兩百五十餘畝,四面環山很是清幽。

當初嚣張一時的販毒團夥成員們,已經在裏面唱了好幾年的鐵窗淚,一個兩個都讓勞改磨去了棱角,表面上是清一色的老實。

尚在服刑的一共有三個人——

劉小偉、馮光明和阿銳。

劉小偉是個大胖子,進去之前就胖,如今瘦了好幾圈,但也還是胖。他在團夥裏大概是因為不夠聰明,總被安排在外圍活動,所以一群人當中就他判得最輕。

林現問話的時候他還在對面嘿嘿地笑,直到被趙凱吼了兩聲,才委屈地收斂表情。

“警官,我是四年前剛入的夥,六年前的事情我怎麽可能清楚呢?”

趙凱手裏攤着資料跟口供,上面的确寫着他是2014年才加入團隊的。

他問:“所以梅縣地震時,你也是不知情不在場了?”

劉小偉先說是啊,然後又想了想,“不過紅樹村的那個廠子确實損壞過,我剛去那會兒才重修了一遍,聽他們講說加固了地基,就是為了預防地震的。”

林現握着筆頓了頓:“誰跟你講的?”

“王老大講的。”他大概是在回憶什麽,擡起頭來又是一副讨好的笑臉,“馮光明跟阿銳比我入夥早得多,你們可以去問問他們兩個,光明和銳哥在紅樹村待得長,那場地震肯定經歷過。”

而馮光明便顯得謹慎多了,他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內向,說話聲音很低很慢,每一句都好似深思熟慮了一番才開口。

“那個時候我人并不在廠裏,我在村外。地震之後通訊就斷了,聯系不上村內的人。”

“等到第二天的上午,阿銳出來找我……”

林現打斷他:“阿銳?”

對方點頭,“他跟我都是負責開車運輸的,同樣幹體力活,偶爾有些交流,所以比較熟。”

“我當時看他灰頭土臉,還受了傷,就知道廠子那邊肯定出事了。”

“阿銳告訴我說,地面養豬的房子塌了,王老大正在張羅收拾東西先撤,讓我千萬別走,一會兒等着幫忙。”

林現見縫插針地問,“這麽說,你們有交通工具?”

“兩輛舊的小貨車,平時裝貨用的。”

林現示意他接着講下去。

後者又靜默地沉思了一會兒,“後來沒等多久,他們陸陸續續走到村外,把一些機器和半成品的‘白貨’盤上車,因為還有幾個人傷得重,是被扶着出來的,所以人手不夠,忙到接近傍晚才離開。”

趙凱不由啧嘴,“附近的山體滑坡那麽嚴重,你們還開車?”

馮光明回答:“沒開多遠,遇到實在過不去的地方,王老大就讓大家背着東西步行爬山。”

聽上去更像是在逃難,這幫人也是怕東窗事發,大概連自己人的屍體都來不及處理。

不過……據艾笑交代,她失足掉下矮坡是在清晨,照這麽看時間似乎對不上。

林現疑惑地在紙上點了兩下,問他:“你們連夜走的?那在回去打包儀器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比如遇到其他不認識的人?”

“我只負責開車、照顧傷員,沒到廠子裏去過。那邊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馮光明說完,忽然想起什麽,“或者你可以問問阿銳。”

“他只受了點輕傷,一直在現場忙前忙後的,應該會比較清楚。”

最後一個人阿銳,原是個黑戶,本名不詳,有張□□,上面的名字是“郭銳”。

他年齡看上去不大,可能二十多,跟前面兩個人相比,形象氣質上有明顯的區別。他吃了幾年牢飯,卻依舊神采奕奕,眼睛裏總是透着一股精明,而且很健談。

“那次地震我在場的啊。”

“王老大他們都待在地下室,我在門口把風,突然頭頂上的燈泡甩得哐哐響,一下子就熄了。桌上啊,牆上的東西稀裏嘩啦的掉。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命大,上面的土房和豬棚塌得那叫一個徹底,要不是在地下,我估計也挂了。”

林現沒有打直球,不緊不慢地說:“房屋都倒了,你們在地下室還出得來嗎?”

“警官,您這話問對了——就是不容易啊。”阿銳長籲短嘆,講得手舞足蹈,“上去的門全被堵死了,上面的人也死了,我們幾個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把通道捅開。好在地下室儲備有幹淨的水,如果運氣差點還能撐個把星期。”

林現:“馮光明說你們把毒品運到了車上,動作應該不小,這期間沒有人發現嗎?”

阿銳給了他一個眼神,笑得市儈且不以為意:“警官,你想啊,在那種環境下,大家都自身難保了,誰會注意別人在幹嘛?再說我們挑的地方又很偏,不會有人特地跑過來的。”

他眉峰輕輕一動,記錄的筆頓在紙上。

沒有人發現?

難道艾笑他們在這個時候還沒到災區嗎?

林現轉念想了想。

不可能……那她聽見的人聲又該怎麽解釋呢?

“你們離開之前,救援部隊來了沒有?”

阿銳似笑非笑地聳了聳肩,“當然沒有了。”

繼而往前一靠,動作還帶着三分痞像,“王老大就是怕部隊跟公安的人搜救時暴露地點,這才催着我們幾個卷鋪蓋跑路,山區交通不方便,來得沒那麽快。”

林現皺着眉放下筆。

三個人所在的監區各不一樣,可以排除事先串供的可能性。

根據現在收集到的線索,雖然能夠确定毒販的窩點在地震當天依然運作着,不過兩撥人卻毫無交集……是不是他想錯了?

或許,不是他們幹的?

還是說,除了他們,另外有別的人在?

許久不見他發話,趙凱也跟着不開腔。

阿銳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拿不準是不是自己哪裏講得不對。

他試圖再說點什麽:“不過東西太多,不完全能搬走,其餘的都要銷毀,所以王老大留了幾個人善後。”

林現當即敏銳地擡眼:“留人善後?哪幾個人?他們多久離開的?”

“具體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事态緊急,大家只約好出去在老地方碰面……再詳細一點我就記不清了。”

他緊緊盯着阿銳的眼睛:“你沒留下嗎?”

後者被他盯得毛骨悚然,當即挪了挪屁股,不自在地一笑:“騙你幹什麽呢警官。”

“我當時還只是個開車的小弟,善後這種事情怎麽輪得到我來做?”

盡管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關心那場地震,但是直覺告訴他,自己提供的消息想必很重要。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給我上機器,之前不是用過嗎?就很厲害的那個,可以測試有沒有撒謊的。”

林現輕描淡寫地從他臉上一掃而過,收起視線,也沒說信了還是不信,“是哪幾個人?”

阿銳忙道:“三個,一個吸毒過量死了,一個兩年前已經被你們崩了,剩下的那個叫錢元江,不曉得有沒有跟着一起進來……”

“錢元江?”

林現朝身後看了一眼。

趙凱正不動聲色在翻資料,在逃的人員名單就在最後一頁,上面有一個謝了頂的中年男子,大小眼,胡子拉碴。

二人隐晦地交換了一下視線。

阿銳在旁仔細地觀察着,搓手小聲道:“兩位警官……是不是地震期間,在廠子那兒出了什麽事啊?”

趙凱勻出一個帶笑的眼光:“你還問起我來了?”

他畢竟沒有林現的顏值,長相便含了七分的兇神惡煞。

郭銳當即識相地閉嘴。

林現把筆記本合上,公事公辦地起身,“好了,我們沒什麽要問的了。”

“诶诶——”眼見他要走,阿銳站在後面谄媚地笑,“警官,警官。”

“我這算不算協助辦案啊?可以酌情給減點刑的吧?”

林現在原地站了片刻,緩慢地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下,露出一個毫無溫度地笑容,并朝他微微颔首。

“如果我能抓到兇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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