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8)
朱武出走魔界所引起的驚天動蕩相比,鬼王的去世除了在小範圍的親人裏蔓延起了哀傷的氣氛,其他方面的影響微乎其微。王者的離世本應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問題,然而外有伏嬰師主持大局,內有九禍女後坐鎮,空缺的王權就這麽平穩的實現了過渡。而不久後朱武回歸魔界,舉國立時便沉浸在了歡慶與振奮之中,幾乎無魔記得他們剛剛失去了一名王者。
沸騰的不止是人心,還有甚嚣塵上的桃色舊聞。“戰神與女後的二三事”、“女後之子赦生身世的n種猜想”、“三個究竟愛哪個?那些年王者們的風花雪月”……流言蜚語在大街小巷暗中滋長着。無論走到哪裏,赦生都能感覺到暗處投來的幾乎能把他扒皮剔骨的窺探目光。
無論在何處,世上總有許多無聊之士。王室行為不端,為他們提供了充足的談資,自然不能指望他們口下留情。然而魔者慕強,朱武是魔界史上最強的戰神,九禍則是邪族乾綱獨斷的女王,這等生來便光芒萬丈的強者,任何輕慢的言辭都不會被加諸于他們頭上——可鬼王呢?
赦生完全不想探知父王在諸般流言中所承擔的角色。
應該是察覺到了幼子心底的不滿,九禍召他來,欲将當年之事分說明白。赦生懷着微妙的恨意與厭棄去見了母親,果然,得到了自己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吾與朱武少時即情愛深篤,但同為一言九鼎的王者,難免有彼此沖突之時。後來朱武拒絕繼承鬼王之位,轉而将王位讓與玄影,當夜趕至邪王殿,說要吾跟他走。”再度回憶起當年的決裂,九禍冷秀的眸底惟有嘆息,“吾與朱武不同,朱武尚有玄影為輔助,而吾卻是獨生女。吾若跟他走,邪族該交予誰?大概是吾回絕得太堅決,傷到了朱武,他……”
些微的停頓,是記憶的恍惚,亦是詫異,那樣濃烈到恨不能淩遲對方的愛與憎恨,再憶起時,竟然已記不清當時的心情。九禍很快收回了思緒,淡淡道:“吾不能原諒他。”
“他負氣遠走他鄉,而吾,則于之後發現了你的存在。”
“所以,您嫁給了父王?”赦生啞聲問。
“身為銀鍠氏的嫡系後人,你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九禍道。
“只有這些?”赦生道,低沉的聲線壓抑着萬重雷雲。
九禍看着他:“玄影亦是如此考量。”
魔之一生,可以沒有強大的武力、超凡的智慧,也可以沒有純粹的血統、高貴的地位,可絕不能沒有緊要關頭拒絕自己私心的勇氣。
“夠了!”赦生吼出了聲。九禍詫異的望着他,他一時只覺母後不解的目光遠比冷嘲熱諷的刀劍還要傷人,不由用力握緊雙拳,忽然招呼了雷狼獸,頭也不回的離開。
父王臨終前曾道,有些錯一旦犯下,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所以他一直待赦生那樣的好,不管是出于真心喜愛還是愛屋及烏,甚至僅僅是負疚之下的補償,他都是赦生認可的父親。
為何非要點明事實?錯擔的王位、無望的愛情,父王的一生,便只是一個被蓋棺定論的笑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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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夠了!”赦生想,“給父王留一份尊嚴!”
他憤然離開,卻不知道自己這一走,飄零他方世界數十載,險些再無歸途。
大約經歷過真正的生死考驗,見識、想法都會有所改變,于朱武、九禍,他已消去了起初的憤恨,可養父銀鍠玄影依舊是橫亘在他心底的一道不可觸及的悠長嘆息。
如今再提起這些陳年舊事,還有什麽意義呢?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這個神轉折大夥兒絕對想不到,試卷神馬的絕對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大殺器!
紅樓海關測試題題目出自佛教常識,聖域加入道魔之戰前,魔界最熟悉的人類學說是道家,佛家還是個只有喪心病狂的魔才會選修的超冷門專業……
☆、不得與飛(捉蟲)
少年的沉默似荒原上暴風來臨之前沉沉壓下的長雲,壓抑着某種近似于憤怒的隐約而厚重的力量。朱武看在眼裏,益發下定決心要将當年的那筆糊塗賬開誠布公的說個敞亮。
“二弟曾寄給吾一封書信,只是吾當時已動身回返,之後魔界遷徙,才與信使再三錯過。”他頓了頓,“那封信,三年前才歸于吾手。”
赦生擡起頭。
朱武拿出一封信,紙張的幻影浮動在赦生眼前,一筆一劃勁瘦如鐵畫銀鈎,正是鬼王的手跡。
朱武吾兄:
離族多年,至今不肯回返魔界,是仍怪罪二弟嗎?這麽長的時間,忏悔似乎難以磨滅這錯誤的一切,回首往事,若是吾當年拒絕兄嫂,吾止住這非分之想,就不會有今日的痛苦:碧女難産身亡,吾心知孩子被偷天換日,卻不吭一語;日後又為兄長出走,意外能娶得九禍而喜;心知九禍已懷骨肉,吾仍喜不自勝。如今想來,吾真真禽獸不如。
漫長的心理折磨,讓病軀再無回天機會,這是弟的報應吧。但若是吾的報應能換回舊日的親情,弟死無足惜,只求兄長再回魔界。而九禍一身清白,吾雖曾有妄想,卻不敢圖之。弟身病重,惟恐時日無多,懇求王兄回族再接王位,與旱魃、九禍并肩作戰。近日伏嬰一族觀測天象,恐有天變之慮,懇求王兄回族,再領鬼族之風。
二弟遺筆
熟悉的手跡喚起了太多回憶,只看着它們,赦生便可想象出那只骨節分明的枯槁的手顫抖着握筆落墨的樣子。誰能想到,那樣一個暮氣沉沉的王者也有年青煥發意氣飛揚的年歲?
赦生還記得自己幼時,曾被那只手裹在手心裏臨帖,望着一行行陌生卻剛健的墨字從筆端流灑而出,他像望見了祖神棄天帝的創世神跡一般,感受到了某種新奇的快樂。見他自顧自的盯着桌上的詩靜靜的看,手的主人低若嘆息的笑了一聲,為他念誦它的內容: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陌生而拗口的內容,讓赦生不覺慢慢瞪圓了眼睛:“父王,這是什麽?”
“這是詩。”鬼王摸摸他的腦袋。
赦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聽說過這個東西,兄長說,母後也喜歡詩的。”
鬼王的身體微不可查的一僵,許久才放松:“螣邪郎沒告訴你,九禍她喜歡的詩只有兩句?”
“兩句?”
“是啊,只有兩句——”鬼王低沉的聲音仿若惆悵的嘆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說這句話時,鬼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側開了頭,留給赦生的只有一個略顯蒼白的側臉。不知為何,這個看似平淡的畫面,在赦生的腦中清晰的留存了很久。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那位離家出走多年的伯父銀鍠朱武的詩號,正是“桃之夭夭,在水一方。銀鍠鼓舞,殺遍天荒。”
雙手不覺緊握成拳,十指深深陷入手心,猩紅的血液沿着掌縫低落,在地上彙成了兩灣小小的血色水泊。赦生渾然不覺,朱武卻看得十分心疼,忙道:“爹親之過錯已經沒法補償,可螣邪郎、九禍、狼叔均十分挂懷于你。赦生,不要再用我的過錯,去折磨自己、折磨關心你的親人啊!”
赦生一震,擡眼,正對上了朱武投來的目光。
殷切,溫厚,平和,仿佛一望而遙遙無際的深海。
那居然是父王的眼神!
冬日嚴寒,往往下一場大雪不過一兩日,卻要花費十倍甚至更多的時間才能将積下來的雪化消幹淨。距離上一場雪已過去了近一個月,大觀園中各處角落裏的積雪才化盡了。這日陽光甚好,融融的映得整個屋子分外明淨溫暖,黛玉見這天氣難得,便吩咐将潇湘館裏的東西理一理,有那需要曬一曬的,趁着陽光好趕緊拿出來見見光。
一時潇湘館的大小丫鬟、婆子俱都忙碌起來。要知道潇湘館的房舍雖小,東西卻着實不少。潇湘館本就是昔日為元妃省親所建屋子裏列屬第一等的,內中一應陳設的擺件、器物,都是按着皇家行宮的标準置辦,加上後來劃給黛玉居住,閨閣女兒該有的東西,裏面自然無一不備。又有黛玉自家裏帶來的數目頗豐的孤本、字畫、古董,歷年黛玉寫字作詩積累下的手稿,賈母心疼外孫女、給她添置的上好玩器,舊年寶玉、衆姐妹來往送的小玩意兒……真收拾起來,實在是一項不小的工程。
家常居住,再精細周詳的人都免不得有随手混放的時候,認真清理起來,總能理出來不少意料之外的小玩意兒。春纖便從櫃角裏摘出來一顆小小的翡翠珠子,托在帕子上給人看:“瞧瞧,找出寶貝來了!”
雪雁聽了,忙把手裏正收拾的箱子一合,探腳伸頭過去看了一眼:“我還道是什麽寶貝?不就是前年給大夥兒打的耳墜子上的珠子麽?你一般的也有這麽一副來着,哪裏值得這麽扯着脖子嚷嚷的?”
春纖笑道:“我有的是我的,這個是憑空得來的,可不就是寶貝嗎?”
“雪雁,磨牙歸磨牙,可別扔了自己的事不幹,大夥兒這會兒手裏都沒有空,誤了事可分不出人手幫你。”紫鵑正踩着椅子撣高處的灰,聞言頭也不回的道,“那珠子都是成對兒的,仔細再找找,保不定還能再湊一個出來。”
雪雁忙又返身過去接着收拾,只撲騰了幾下,忽然“呀”地一聲叫,吓得丫鬟們都回頭看她,只見她高高的舉着一個匣子:“我也找到寶貝了!”
春纖湊了過去:“讓我看看!”
雪雁抱在懷裏不肯給她,兩人拉扯了半晌,才被春纖劈手奪了過來,一邊笑說道“我倒要看看你找到什麽好東西了”一邊往開打,待看清裏面的東西後猛地把蓋子一合:“不得了,還真是好稀罕的寶貝!”
紫鵑聽她兩人都如此說,不免生了興趣:“什麽寶貝,讓我瞧瞧看?”春纖神神秘秘的匣子捧了過來,紫鵑打開一瞧,誰知裏面不是什麽珠寶首飾,也不是什麽字畫古董,竟是疊得方方正正的滿滿的一匣舊帕子。她合住匣子笑道:“你們兩個,越大越淘氣了。”
雪雁和春纖早笑成了一團。
黛玉坐在書房裏,聽她們幾個在外面叽裏呱啦的笑個不停,便走出問道:“怎麽了?”紫鵑回身笑道:“雪雁找到了一匣子舊帕子,偏作怪裝着找到了寶貝,和春纖合着夥兒哄我玩呢。”
“舊帕子?”黛玉愣了愣,“給我看看。”
“不過是姑娘舊年的東西,最近用不着了,才收起來了,沒什麽好看的。”紫鵑口中說着,卻還是把匣子捧了來。黛玉不過是看了兩眼,卻長長的嘆了口氣,形容間似有無盡惆悵之意。怔了一會兒,才慢慢道:“放書桌上吧。”
紫鵑不解其意,但她素知自家姑娘是有些癡癖的,如此行為實在不算稀罕,故而也沒有多想,便依言放好。
月輪孤懸之際,正是夜深人定之時,潇湘館中卻尚有一燈如豆。紫鵑她們早被黛玉支去睡了,只剩下她披着衣孤身坐着,獨對着一枝明滅燭火。黛玉出神良久,瞥見書桌一角放的匣子,目光沉了沉,忽然探手入袖,取出了一物。烏鞘似墨,寶石如血,正是赦生贈她的匕首。
黛玉的屋子裏總收着許多的帕子,缥色的如碧波,素色的似流雲,丹色的若豔花。而黛玉也總有那麽多的淚水要流,或是和寶玉有了口角,或是思念故去的親人,或是懷戀故裏,或是春凋秋逝,觸動了心腸。
黛玉的眼淚,一年到頭很少有停息的時候,她屋裏的帕子,也常年鮮少有幹的時候。
她有多久,沒用到這些帕子了呢?似乎……遇見了赦生之後,她的眼淚便越來越少了。
纖細如美玉的指尖輕輕的撫過匕首柄上兇獸圖騰的每一筆紋路,良久,一珠清淚驀然滴落,破碎在了兇獸戾煞圓瞪的雙睛之間。
那個暢游冰原的夢醒之後,她便恍然明悟,自己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溫存拭淚的絹帕,不是同病相憐的楚囚對泣,更不是舉案齊眉的貌合神離面子風光,而是……一雙堅定扶攜的手。
黛玉心緒如潮,一時忘卻了所有的嫌疑避諱,開匣拿出一方舊帕子,提筆在上以極玲珑的簪花小楷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抛卻為誰?
橐中龍鱗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她一氣寫完,這才發覺兩頰冰涼,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她攥着那方帕子許久,方才輕輕的用它包住了匕首,小心翼翼的挪出了幾疊帕子,将匕首藏在了匣底,方才密密的用帕子填好,将匣子放在了書箱之中。
她不知道,一門之隔,赦生以隐身之法立在夜色的暗影裏,正默然無聲的望向她。分別近半年之後,這還是兩人初次的重逢,卻只是單方面的相見。明明只是咫尺之遙,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之遠。
在赦生的記憶裏,黛玉還只是一個文文秀秀的小姑娘,水一般的發,煙一般的眉,霧一般的瞳。瘦瘦弱弱,像一枝不勝霜霰的支離櫻枝。她的存在,于赦生而言便像他幼時珍藏的産自魔界死海深處的五光十色的小小海螺,小心翼翼的揣在懷裏,不叫任何人知曉,只在四顧無人的時候掏出來,一個人悄悄的看。
可只是半年不見的功夫,她似乎便長大了些,身體也健朗了好些。似是那一度枯涸的細枝忽而綻開了一兩只嫩秀的蓓蕾,并非繁花似錦,只是疏疏宛宛的悠然着,便讓腦中尚存着從前印象的他看在眼裏不免驚駭起來,何以只一秋冬不見的功夫,對方便變得如此蕃盈而美麗。
既是詫異,又是某種不可思議、無法言傳的……驚豔。
可,那又如何呢?
那名叫做元瑤的女修行事雖然不近人情,最根本的立場卻是站對了的。那是人類的立場,又何嘗不是異度魔界的立場。人類向以除魔衛道為行事準則,而魔界戒律,與人類有任何過深的牽扯都必嚴懲不貸。
人魔之別,就像九天碧雲和九泉獄火,是窮極一生也無法跨越的天塹鴻溝。赦生畢竟不屬于這裏,正如……黛玉不可能屬于異度魔界。隔在他們之間的,從來不是千山萬水,而是兩個世界。
他的存在,于她,已無必要。
這樣也好,他本就是時候離開了。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父王的誦聲驀然劃過心頭,那悠長纏綿的深郁,即使是千年萬載也無法纾解釋去。赦生背過身,嚴冬的風夾雜着刮人的凜冽寒氣,少年抱着雙臂往潇湘館竹綠的柱子之畔一靠,年輕的心中驀然被求而不得的痛苦淹沒。
作者有話要說: 黛玉的題帕詩原文為“尺幅鲛绡勞解贈”,将代指寶玉贈帕的“尺幅鲛绡”改為“橐中龍鱗”,龍鱗是匕首的別名
距離兩人分別已經過去了将近一年了呢。說一說作者菌為毛要把他倆隔離這麽久,主要是……黛玉年齡太小了。其實現在也小,她比寶玉小一歲,所以現在只有十二歲……好在原著和寶玉看西廂記的時候也是這一年,年紀小是小一點,但早戀沒問題了(明明是古代女孩子早熟!)
好吧,現在說說赦生的年齡……按人類的标準應該是一千三百五十歲,但是折換一下魔的壽命長度……赦生現在只有十三歲,和寶玉同歲哦~
(為了平衡年齡差作者菌也真是拼了)
☆、凜冬(修)
飛雪欲來,彤雲先行。
黛玉手扶着勁翠的竹身立在竹下,望見半邊天又沉沉的蓋住了烏壓壓的雲,劈面刮來的風漸強漸冷,便知又要落雪。她這些日子心裏一直悶得慌,往常這個時候還可去怡紅院與寶玉說笑解悶,可如今她因着心病,早刻意的和寶玉保持開了距離,一并的連去怡紅院的次數也減少了。而衆姐妹裏,迎春木讷寡言,惜春小小年紀卻寡絕得厲害,探春倒是伶俐,和黛玉卻總不是一路人,話不投機——論理大觀園衆姐妹中,才學、見識與她相匹的只有寶釵,可從前因寶玉而起的嫌疑,使黛玉對寶釵總有些看不過眼之處,如今那“因”雖不存在,“果”卻還在,對寶釵,她到底做不到敞開胸懷相交。
賈母是疼愛她,連親孫女都要推後一籌,可她的心思萬萬不可教她知曉;王夫人、鳳姐待她也好,但有多少是親戚情分,有多少是看在老太太疼愛她而前來俯就的面子情,黛玉分得清楚;紫鵑她們縱然貼心,卻根本不懂她的煩惱;其餘丫鬟婆子更是無從交流……千鈞心事的重壓之下,黛玉一日日的沉悶下來,紫鵑見她鎮日悶坐,唯恐她把自己悶壞了,便極力的催她出門走走。黛玉不想她為難,只得出來,卻只是怔怔的站了會兒,此刻明知有雪也懶怠進屋,可還沒站多久,紫鵑便忙忙的出來找人,黛玉只得返身回屋,在月洞窗內坐了。
她到底無事可做,便随手抽出本書默默地看。她看得既心不在焉,那書便不過是入眼不入心,看了半晌都不知道裏面寫的什麽。倒是聽見外頭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吹得廊下的鳥籠秋千似的來回搖蕩,驚得內中的鹦鹉八哥炸窩也似的跳來跳去。
羽片大的雪花一層一層的下着,待吃過晚飯,外頭也落了一尺來深,雪光明晃晃的好不晶瑩。黛玉難得起了興致,正尋思出門看看黃昏下雪壓竹枝的景致,便聽見一陣笑聲自外傳來,清清脆脆,透着股爽利的明媚勁兒。
阖園會這麽笑、且笑得這麽風風火火偏又不失悅耳動聽的,惟有寶玉身邊的大丫鬟晴雯。果然簾子一挑,一個個頭高挑形容俊俏的丫鬟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
說來也巧,賈府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那麽多口人,身份來歷各自不同,卻時不時有那麽幾個非親非故卻偏偏形容态度頗為相似的。像薛姨媽自金陵帶來的香菱,容貌與已故的寧國府賈蓉之妻秦可卿便有兩分相似,而晴雯的容貌原是衆丫頭中拔尖的,然而容色妍麗,卻有那麽幾分神似黛玉。倒是性子差得太遠,黛玉細膩多愁,晴雯卻十足的是塊爆炭,隔三差五的便要炸上一回。別人家的丫頭見了主子溫順得像滴溜溜轉的小羊羔,獨有在她們怡紅院,做主子的寶玉簡直是怕了晴雯。換做別的主子,見一個丫鬟居然與自己的容貌相似,難免會生出幾分忌嫌之意,黛玉倒不如此想,反覺得兩人頗有緣分,又愛她性子明快,故而以黛玉清高自許的性子,晴雯反倒成了她罕有的放在眼裏的丫頭。
黛玉見是她,便放下那本她看了半晌仍不明所以的書:“這大早晚的,你怎麽過來了?”
晴雯白皙的臉凍得紅撲撲的,對着手直哈氣:“還不是寶玉!”
黛玉微微的蹙了眉,晴雯只沒瞧見,依舊竹筒倒豆子的一氣說道:“今兒他也不知道哪裏想出來的新鮮花樣,非要拿那新雪烹茶。大夥兒沒法子,便掃了極幹淨的雪煮水,茶用的是禦賜的好茶——巴巴的置備好,你就安安生生的喝吧?偏偏又發了呆性,沒住口的說他這個濁物不配嘗新,必得要女兒家先享用過頭一遭才輪得到他——這不就指着我來請林姑娘了麽?”
黛玉搖頭拒絕:“天兒也不早了,何必為杯茶大張旗鼓的來回折騰呢。你只回去吧,就說他的美意我心領,這黑天拔地的,便不大張旗鼓的特特的趕過去打擾了。”
晴雯一聽急了:“林姑娘好歹過去一回,哪怕坐一坐就回來呢,就算是給我面子。不然回頭那冤家發了呆性,不把怡紅院給掀個底朝天麽!”
黛玉本來還待再推辭,但見她滿面急色,心思微轉。眼下天色雖暗,但時辰倒也不算太晚,自己坐一坐回來也就罷了,何苦再為難晴雯?她和寶玉自幼一塊兒長大,他的性子她哪有不懂的?興頭上給澆了冷水,胡鬧倒不至于,但真惹得寶玉發了呆性,癡癡呆呆的不肯理人,別說擾得整個怡紅院都人心惶惶,大家夥兒大約都逃不了幹系。這樣打定了主意,她便戴了雪帽,披了鬥篷,随了晴雯出來。
誰知這外面的光景與白日大不相同,黛玉一出來,便見一輪冰輪也似清潔的明月半銜上了枯樹梢頭,四圍落雪煥彩流光,上下天光雪色交織溶溶,清冽皓潔不勝。又有一只鶴悠然步于霜溪之畔,看不清動作,只被朦胧光影勾勒出清拔的輪廓。黛玉不覺道:“今冬的雪,比往年似更大了些。”
大雪漫天,霜禽高飛,此情此景,竟是似曾相識。
“可不是嗎,這天氣,出來走上一遭,耳朵都能給凍掉呢!”晴雯口中應道,見黛玉止了步,眼望着遠處溪水邊款款踱步的鶴影,那神情幾乎是癡的。
寶玉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又長着脖子在門邊張望了數回,終于聽到大門外雨點也似的叩門聲,以及晴雯的叫聲:“林姑娘到了,快開門!”
話音未落,寶玉便像得了佛語綸音一般沖了出去。
茶确是好茶,然而黛玉不過飲了一盞,略坐了坐,之後便推說乏了要走。
“怎麽不多坐會兒,這就急着走!”寶玉見她還沒說幾句話就要走,頓時急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麽,點點頭,故作沉痛的敲了敲額頭,“我素來只知道妹妹聰慧勝我十倍,誰想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早起還在老太太那裏一起吃飯呢,這才多少一會兒工夫,妹妹居然就學來了未蔔先知的本事,這下更是勝我百倍了。”
黛玉聽他說的新奇,便止步回身問道:“這話怎講?”
寶玉笑道:“你定是早早的算出來我要請你作詩,紀念紀念今夜的風雅之事,生怕自己做不出來露怯,所以搶先一步要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黛玉聞言低眉一笑:“可不是呢。寒天凍地的,手都僵了,哪兒來的心思作詩啊。倒是二哥哥你,此情此景,想來定是有佳作的。”
寶玉本是故意一說,因知道黛玉在詩詞文采上向來不肯落于人後的,少不得會多坐上一會兒,至不濟也要寫出一首詩再走。哪裏想到她居然還真的就服了軟,反把話頭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既不好說自己只是開玩笑,又不好說自己無詩,意外之餘,不由讪讪的一笑。好在他向來頗有捷才,應着景倒也生出了幾分詩興,當下連聲喚着讓襲人磨墨。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鷞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見鶴,梨花滿地不聞莺。”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将新雪及時烹。”
念詩的女子有着一把柔媚的好嗓子,她很明白自己的優勢,說起話來拖着氣息一唱三嘆,總要将自己的好嗓子亮個徹底才肯罷休——以實而論,好聽固是好聽,卻将詩中清靈秀致的意境生生念成了一派春光明媚,反倒淪于下乘。然而她大約并未認識到這一點,或者是意識到了也不在乎,依舊風情綽約着自己的好嗓子道:“姐姐們猜猜看,這是誰寫的詩?”
被問到的女子們笑聲婉轉若春莺:“我哪裏猜得出來?不過這詩寫得如此之好,定是哪位名家新作?”
“哪怕不是名家之作,也必是宿儒筆墨。‘梨花滿地不聞莺’,化用唐人舊詩,用得不露痕跡不說,以梨花拟雪,想一想都覺得芬芳襲人呢。”溫秀舒雅的女聲徐徐贊道。
柔媚嗓子繼續一唱三嘆的道:“錯啦,都猜錯啦!這詩的作者可不是什麽成名已久的文壇耆宿,也不是那些一大半年紀的通儒,卻是榮國府的一名十三歲大的小公子。”
“榮國府?呀,那不是賢德妃的母家麽?”先前贊詩“芬芳襲人”的女子側頭問向元瑤,清秀的面上堆滿了訝色,真誠得藏不下一絲虛假。
元瑤眉梢微動:“寶玉?”
“對對對,仿佛就叫這個名字,聽說這個小公子還是銜玉而生的,可見根基來歷天生下來就是個不凡的!”柔媚嗓子連忙道。
“弟肖長姐,賢德妃姐姐清雅脫俗,連幼弟的詩文也透着一股子仙氣呢!”又有女子湊趣道。
元瑤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自打長信宮複寵,沒過幾日皇帝便不顧太後鐵青的臉色随便找了個由頭恢複了她“賢德妃”的封號。于是一夕之間,曾将長信宮視若禁地的妃嫔們又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過來串門,希圖讨好這位皇帝正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是一方面。就算得不了她的青眼,可皇上不是時常來長信宮麽?倘使能借着賢德妃的東風,和皇帝來上那麽一場“偶遇”……
可惜賢德妃性子淡,想要讨好她無疑是難比登天,數度示好都被敷衍了事之後,她們終于改變了目下的方針策略——不愛聽我們奉承你,那我們奉承你家人總行了吧?
于是便有了以上一幕的尴尬畫面。
“他才多大,懂什麽呢。”元瑤微微笑道,寶玉的詩在他的年紀固然是好,但這些妃嫔們委實誇得過了。
“姐姐也太謙虛了。嫔妾雖然不懂,可也覺得聽着有說不出的滋味。聽說外面的相公們也說寫得好,還有不少大族的公子們管榮國府的寶二爺求詩呢!”柔媚嗓子連忙笑道。
元瑤微微一笑,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他才多大,懂什麽呢。”前來奉承的諸妃嫔見她笑得既不似不悅,又不似喜悅,深感這賢德妃的心思簡直比皇帝的一顆帝王心還難猜,卻不知她們前腳散了,後腳元瑤便向抱琴道:“他如今還算有進益。兩月後是太上皇的天申節,本宮想着要仿那慧紋的風格,将頌聖的詩配上新鮮的折枝花卉,繡成一副屏風獻上。那刺繡本宮自有主意,只是本宮向來拙于題詠,如今既然寶玉有了出息,這詩詞便交由他代筆好了。倘使寫的不好,本宮可是要罰的。”
元瑤本就不打算把寶玉往仕途上逼,以如今賈氏一族的運道,縱使談不上炙手可熱,卻也算一方望族,如寶玉這般的嫡系子弟不必拼命掙個功名也自有前程——難道賈赦、賈珍、賈琏他們都是從科場出來的不成?何況以寶玉的資質、性情,斷然也不是為官做宰的料,何苦把好好的孩子逼得鎮日愁眉苦臉呢?然而此路不通,則必有一路可通,寶玉于詩詞之道上頗有天資,他既有家世,只需藉由恰當的途徑替他傳揚傳揚,自然而然便可撈到盛贊美譽。古今名士,由來都是文采、個性俱全的,寶玉不缺文采,更不缺個性,唯一欠缺的,便是一個令他揚名的契機。
适才所念的寶玉的詩,雖則稚嫩了些,可才氣擺在那裏,給他兩月時間潛心構思,哪裏會寫不出佳作來!重壓之下出人才,寶玉既然是神瑛侍者托生,天資之聰穎秀慧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好好壓榨一番,豈不暴殄天物?
抱琴應了“是”,轉身叫住一名太監,将元瑤的話一五一十的交待給他,又命他去內庫挑些好東西做給寶二爺并其他人的賞賜,好帶去榮國府傳話。太監領命走出,剛走到廊下,陡然一陣大風刮來,邁出去的腳活活吹了回來不說,還劈面撲了一臉沙土,不由“呸呸”出聲:“哪裏來的怪風?晦氣!”
檐角的風鈴急雨般搖曳,寝殿之內,元瑤徐徐站起,眸底精光一閃即收。與周遭之人不同,她所聽到的除了風聲,還有轟轟隆隆的悶雷般的暗聲,仿佛天闕崩摧的末日,自地獄烈火深處噴湧的戰鼓狂音。
她霍然側目,目光穿透屋頂望向了上空。只見天際有赤氣橫空,狀若旌旗,周遭彤雲如墨,詭異莫名。
“ 妖氛出,兵禍現,蚩尤之旗亘長天。”元瑤輕聲喃喃道。耳聽着那戰鼓之聲漸由天穹逼近地面,于電光石火間打定主意,雙眼一合,再睜開時已然身軀一軟倒在了地上。
“娘娘您怎麽了!快傳禦醫,娘娘暈倒了!”抱琴一回頭的功夫便眼睜睜的見她倒地,登時吓得三魂六魄飛了大半。宮女太監們連忙團團的圍了上來,一片混亂中,元瑤被七手八腳的扶到了床上躺着,身體軟飄飄的,像失卻了魂魄的蟬蛻。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靈感,寶玉詩中“掃将新雪及時烹”
☆、否泰
怡紅院裏,琳琅滿目的錦盒擺了滿滿一桌,襲人、晴雯、秋紋、麝月幾個大丫鬟一樣一樣的打開清點,樣樣皆是難得之物,引得小丫頭們伸長了脖子圍了一堆來看。寶玉坐在一旁問道:“老太太,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