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16)

點毫末之大的悲傷也影響不到真正的主子——史湘雲到來的歡快沖散了大觀園中所有詭谲的氣氛。

在賈府的所有親戚女孩裏,若論活躍氣氛的能力,史湘雲若論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她身上天生就的有着一股明快的熱烈,一語一笑、一舉一止宛若春華,莫不令人為之塊壘盡銷。而作為榮國府的鎮宅笑話王、段子手,鳳姐的身上自有頗有一股熱鬧勁,可她的熱鬧總透着股精明氣,咄咄逼人得令人不适,哪裏比得上湘雲那鮮靈靈的嬌憨倜傥?

湘雲這一來,不但帶了一大堆的丫鬟仆婦,穿了許多衣裳,還不忘給自己最要好的襲人、鴛鴦、金钏兒、平兒一人帶了一個绛紋石戒指,東西不算名貴,一片心腸卻是暖得讓人不喜歡都不行。四個丫鬟皆是賈府主子眼裏的紅人,平日裏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一個绛紋石戒指還真不放在眼裏,但見她如此挂念自己,接過禮物時仍是感念不已。

寶玉坐在一旁笑着看她們說話,見湘雲拿出戒指來,忽然記起一事:“我前兒也得了件好東西,正等着你來呢。”說着便滿身滿屋子的翻了起來,半晌苦了臉:“不好了,麒麟丢了,這可哪兒找去!”

湘雲聽得奇怪:“什麽麒麟?”

寶玉解釋道:“前兒去清虛觀,張道爺給的金麒麟,特意留給你玩的,也不知道丢哪兒了!”

誰知湘雲一拍手:“我可撿着了,原是在薔薇架下看到的。你看看,是這個不是?”說着手掌一開,掌心正放着一只金麒麟,文彩輝煌,十分威風好看。

寶玉歡喜道:“虧的就是你撿到,可見真是有緣的。”

湘雲也翻了個白眼:“也虧得你丢的是個玩意兒,要是還這麽糊塗着,趕明兒要把官印給丢了,可怎麽辦呢?”

寶玉笑道:“官印算個什麽,要真把這個丢了,那才叫罪不容恕呢。”

“還是這麽個樣子。”湘雲無奈嘆道,“小時候這麽厮鬧倒還罷了,眼見得我們如今都大了,你還總這麽着,難不成要在我們隊裏混上一輩子不成?”

寶玉登時變了神色。

黛玉經久不見湘雲,心中也頗為思念,本想找她多說會兒話,沒想到她來時衣裳穿得太多,偏偏五月天又熱,便趕着去換衣服。就這一趟換衣裳的功夫,她便帶着丫頭翠縷一塊兒進了大觀園。黛玉一路尋了過來,遠遠望見她沖進了怡紅院,便知道她去見襲人去了——湘雲幼時與襲人也有一段主仆之緣,待要進去說話,又恐見到寶玉,彼此都沒意思,低頭沉吟了一下,索性站在外面等湘雲出來,再邀請她去潇湘館中小坐。

不一時,湘雲果然帶了翠縷出來,望見黛玉站在花蔭下,便走了過來,邊走邊道:“二哥哥的脾氣真是愈發怪異了,我剛不過是勸了幾句,讓他平日多分點心思出來做點兒正事,他居然就張口給我下逐客令了!林姐姐,你說話他向來肯聽的,得空還是勸一勸吧,再這麽着下去,誰還敢理他呢?反正我是不敢了!”

黛玉頓了頓,微笑道:“這天生的性子,哪裏是勸幾句就能改的?要真能那麽容易就改掉,我先治一治你這個咬舌子,等會子咱們再趕兩局圍棋,看你還‘幺愛三四五’的嚷嚷不了?”

黛玉所說的卻是她們幼時的一段公案。湘雲生來說話便有些咬舌子,平日裏若是管寶玉叫“寶玉”倒還罷了,若是叫“二哥哥”,少不得會給叫成“愛哥哥”。為着這點微妙的口誤,小時候湘雲沒少給黛玉取笑。此時黛玉提起兩人幼時的這一樁趣事,兩人互相盯着對方看了數眼,一時都掌不住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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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姐,你說話還是這麽不饒人。”湘雲一面笑得前後直打晃,一面道,“我是拿你沒法子了。”

“彼此彼此,”黛玉邊同她往潇湘館走邊含笑道,“某人可別裝憨了,她從前的樣兒我可色色的都還記着呢,又不是活炮仗,怎生被人掃了一眼就點炸了呢?”

湘雲翻了個白眼:“少跟我翻舊賬,你和愛哥哥都是一夥的,就知道合起來擠兌我。”

黛玉在腮邊比劃了個羞臉的動作:“這會兒又是愛哥哥了?剛誰還‘寶哥哥’、‘雲妹妹’的來着?”

湘雲笑道:“老太太都發了話,我們如今大了,不好再像小時候那樣叫名字的。”略頓了頓,忽然現出恍然大悟狀,“我竟是傻子,你都改口管他叫‘二哥哥’一年多了,我還沒回過味兒呢!”

黛玉抿嘴一笑。自打确定自己對赦生的心意,她便直覺的對寶玉再不以乳名相稱,只是這個緣故不便對外人道罷了:“其實打小兒一般都是這麽叫過來的,論理也是無妨的,寶姐姐不也把他叫‘寶兄弟’麽?只有你,今時不同往日。”

一句話,說得湘雲頓時臉紅了。原來日前已有人家來府裏給湘雲說親,據說不日便要交換庚帖。一衆的姐妹裏,大一點的寶釵尚且待字閨中,年紀相若的黛玉更是尚未有音信,倒是她的婚事早早的訂下了。

黛玉又道:“外面的事我總不清楚,道喜的話也不必說,我只說一件——人生造化,有太多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在父母緣上我與你本是一樣,可有些事既來了,除了受着,便也無可奈何。我只盼着你能遇到一個護你敬你的知心人,折去從前的那些坎坷磋磨,也就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繼續撒糖,敢問諸位的牙甜倒了沒?

感謝流月殘非、21044154、木葉三位的地雷

☆、壯士一去兮

黛玉與湘雲,一個秉性纖細嬌柔,一個素性磊落活潑,脾性相差太遠,幼時也時常因此而常有摩擦。可說一千道一萬,黛玉幼時喪母,不久前喪父,而湘雲卻是在襁褓中時便失去了雙親。物傷其類、同病相憐之情,令兩個女孩子在性格沖突口角不斷之餘,潛意識中也将對方劃進了自己人的範疇。平日裏看對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果真對方遭了磨難,挺身而出的人裏絕對少不了另一個。如今湘雲眼看有了歸宿,黛玉開心之餘,也不是不替她擔憂的——父母早亡,這在一些刻薄人家看來,依然是八字太硬克父克母了;叔父叔母到底不是親生父母,情分有限,嫁出去後縱受了委屈,也不好求他們為自己撐腰。再者,她風言風語的聽了許多傳聞,保齡侯府的光景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真讓湘雲遇到了那等買椟還珠的勢利之人,不知得遭多少磋磨!

偏生,這世間最多的恰恰便是長着一雙富貴眼的勢利之人。

湘雲的眼圈慢慢紅了,她還不慣在人前做這般小女兒态,當下抽了抽鼻子,強笑道:“偏你說得肉酸,我倒沒想那麽多,橫豎只要別像在家裏那樣累就成了!”

累?黛玉眸光一凝,但見湘雲旋即露出自悔失言之色,心下隐隐意識到了什麽,當下也不便再追問,便道:“那日看二哥哥戴的扇套子,上面繡的海棠花很是不俗,我便知道不是丫頭們的手藝。問他是誰做的,他還一問三不知的,最後還是襲人說是你繡的。你看你,平日裏在家,還要操着隔府的心,不累不就沒天理了麽?”

湘雲好容易生出的一點傷感悲嘆之情,被她這麽一打趣,登時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急道:“那是襲人托我做我才做的,哪裏是操隔府的心了?才剛當你是好人,一轉眼又擠兌我,我說不過你,我只擰你的嘴!”說着便合身撲了過來,紮拉着兩只手要擰黛玉的腮。黛玉笑着閃身躲開,快步趕出了門外,沿着小路一溜往竹林水邊躲。湘雲本以為以黛玉那般纖弱的身子能跑得多快,自己必能手到擒來,誰知追趕了半天,明明看着她跑得輕飄飄的在自己前面不遠處,腳步不算快,可自己偏就總也趕不上。

湘雲見狀,暗暗地心思一轉,假作崴了腳痛叫一聲,靠着欄杆不停地喊“哎唷”。黛玉忙趕着走回來,關切道:“你沒事吧?快給我瞧瞧。”衆丫頭本來也笑着圍觀她們你追我趕的玩鬧,一見不對,忙湧了上來,翠縷更是趕着過來要扶住她:“摔得可疼了?這裏的路上青苔太多,姑娘玩歸玩,可也得仔細看着路。”湘雲靠住她,提着一只腳勉強站了起來,忽然往黛玉跟前一撲,黛玉給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避開,無奈兩人距離太近,到底給她抓住了袖子。

“可給我抓到了,”湘雲一手扯住黛玉的衣袖,一手叉腰直笑,“這回看你還敢躲我嗎?”

“再不敢了,快放開我。”黛玉軟語道,驀然往湘雲背後一望,“寶姐姐來了?”

湘雲下意識的一回頭,卻什麽也沒望到,倒是感到手中一滑,黛玉已然抽了袖子,輕輕的幾步跑開了。她情知自己被詐,氣得恨恨一跺腳:“你腳上是背了風不成?跑得這樣快!”

黛玉搖了搖帕子,向她身後打招呼:“寶姐姐來了。”

“還哄我,以為這回我還會中招不成?行,你便是叫我抓到了又能怎麽着?我又不會吃了你!”湘雲氣道。

“了不得,雲丫頭如今越發出息,竟是要吃人了!”橫地裏忽然傳來寶釵的聲音,湘雲忙轉頭去看,卻見寶釵立在大門邊,一向端莊合宜的少女居然笑得杏眼微彎,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又将自己追着黛玉跑的樣子看了多少去,當下不由一呆。

黛玉倚着一杆翠竹直笑,聞言向兩人走來:“可不是麽!寶姐姐你來得真是巧了,雲丫頭她鎮日裏吃茶吃飯的還不足,也不知道怎麽生出來的新鮮法子,要把我吃了呢!阿彌陀佛,幸好寶姐姐來了,青天大人在上,小女子沉冤得雪矣。”

“你還說!”湘雲氣得直跳腳,忽然眼珠一轉:“也罷,橫豎今兒這罪名我是擔定了,與其冤枉着,還不如坐實了它!”說着猛地往來一撲,黛玉忙輕輕的往寶釵身後一躲。兩人以寶釵為圓心,你追我趕的沒個停,寶釵給她們兩個晃得眼暈,連忙一手一個拉住:“看我面子上,趕快收住吧!還千金大小姐呢,簡直像兩個可勁撒野的瘋丫頭,快快打住——憑個什麽事,能鬧成這個樣兒的?”

湘雲早把自個兒轉了個半暈,聞言晃了晃腦袋,努力回憶無果,只得道:“不記得了。”

寶釵看向黛玉,黛玉早咬着手帕子笑得說不出話來。三人進了屋去,又說了一會兒話,湘雲便随寶釵去蘅蕪苑安置去了。黛玉向紫鵑囑咐了幾句,後者便走了出去,隔了會兒功夫方才回來,向黛玉輕聲耳語了幾句。

黛玉猛地睜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使勁的揪了揪帕子,才勉強道:“這事不可拿出去混說。”

“我是那麽不懂事的麽?”紫鵑道。适才黛玉叫她打聽湘雲在家時的光景,她拿了幾塊點心給了服侍湘雲的奶娘周氏的小丫頭,不過略旁敲側擊的了幾句,小丫頭便什麽都一股腦倒了出來。湘雲尚在襁褓中時雙親便相繼離世,自幼由叔父保齡侯史鼐一家撫養。在外人看來,保齡侯一家對這個侄女也算盡心,一般的也是穿金戴翠,該有的德言容功上的教養也一絲不落,也讀了滿腹的詩書,每回出門交際保齡侯夫人也沒少吩咐她添衣。然而收養究竟不同于親養,外面看着是一視同仁,私底下要想做到将養女與親生兒女一碗水端平卻是難之又難。原因無他,蓋人之常情耳。

黛玉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但料想保齡侯畢竟是體面人家,面子上總不會做得太過分——可誰能想到湘雲在家時居然每天做針線都得做到三更?女兒家做些針黹原也不稀奇,可把侄女當繡娘使,全家上下差不多的活計都得親自動手,未免過分了些。說到底,請個針線上人能費得幾個錢?不拘從哪裏刮下一點節用便足夠養活十個八個了。

“世間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錦衣玉食,父母在時倍受眷愛,雙親死後還有親人可以依傍,已經十分幸運。”赦生昔年勸她的話不經意又從腦海中掠過,黛玉幽幽的一嘆。

比起湘雲,她原是幸運太多。湘雲的爹娘去的太早,除了姓名,湘雲對自己的生身之人幾乎一無所知,而黛玉雖雙親俱喪,好歹極幼時還頗過了幾年融洽和美的生活;湘雲為親叔父收養,尚且隔了一層,而黛玉自來榮國府以來深受賈母喜愛,竟是把親生的孫女還要靠後,雖非同姓之人,但到底比湘雲自在許多。從前那般的自憐自傷自悲自艾,确是她自誤了。

至此湘雲便在大觀園住下,每日裏與衆姊妹吟詩作賦、賞花觀月,十分快樂。寶玉那日雖與湘雲有過不快,但兩人一淳厚通脫,一曠達灑然,些微口角小事總不會放過隔夜去,不過離開一個照面的功夫,再見面時已然親厚如舊。這日湘雲與迎春趕圍棋,她在詩詞一道上甚為聰慧,在對弈之道上天分卻相當平常。而迎春則恰恰相反,為人木讷安分,詩詞上也是文采平平,偏偏在下棋上極有天分,湘雲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一時被殺得連連敗退,急得跟什麽似的。偏偏寶玉又不肯做觀棋不語的真君子,亂七八糟的在旁指點個不停,有用的招數沒能指出來一個,倒把湘雲的思路攪和得一團糟。湘雲急了一臉的汗,兩眼錯也不錯一下的瞪着棋盤,一手把棋子掐得死緊,百忙之中還不忘推了寶玉一把:“邊兒去,你是個不中用的,別混我了!”

寶玉好脾氣的笑了笑,便挪步走出,扶着欄杆去看水中青青的荷蓋,猛然聽見有人奔來,卻是襲人。一向溫柔和緩的襲人此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快,快換了衣裳出去!”

寶玉一頭霧水的望着她,襲人拍了拍胸口,好歹把氣喘勻了些,面色依舊焦灼:“宮裏使了人來,專點名要見二爺,說是太上皇召見,你快随我回去換衣裳!”

再賢惠的人又急又忐忑時說話的嗓門都不會太小,話音未落,不止是寶玉,紫菱洲裏上上下下的都慌了神。一時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兒整個大觀園都知道了太上皇召見寶玉的消息,衆姐妹亦是有喜有憂——喜是掐指一算,這日正是太上皇的聖壽,之所以召見寶玉,大約是元妃獻上的那份壽禮有了動靜;憂的是寶玉素性放誕,最厭惡的便是與仕途官場之人交接,于大場面上的經驗與見識實在有限,若只是等閑的朝廷官員,會一會倒是無妨,看在國公府的面子上,他縱有失禮,對方也就受了,可如今一下子就提升為太上皇這等級別……她們還真怕寶玉會禦前進退失儀,開罪了老聖人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當寶玉手腳并用換好了大衣服,匆匆趕到園門前時,便望見衆姐妹齊刷刷的等在旁邊,無論是一向與他保持距離的寶釵,還是近來頗覺疏遠的黛玉,眼裏臉上的形容俨然都寫着同一句詩——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千萬把家還。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看書的時候就覺得,湘雲和黛玉之間的矛盾明明就是健氣少女和文藝少女之間看不對眼嘛!然而……啥時候在如今的大觀園裏舉辦運動會,林妹妹絕對能包攬跑步類項目的所有金牌,吼吼

鳴謝chelouer、千山、奶茶tea、人面桃花、花饫、長葉幾位親的地雷

嗯,隔壁的《長生禋》在漫長的卡文之後,終于有了些許靈感,作者菌最近會致力于修補那邊的斷層,《掌心花》這邊……咳咳咳。

另外,碼字搭子掉線中,身為一個碼字癌,跪求拼文的同道啊啊啊啊啊,有意者速扣1145838709麽麽噠

☆、展露峥嵘

碧空清光,玉樓金闕,瑞腦消金獸。

太上皇端坐寧壽宮大殿中,皇後率領一衆宮娥彩嫔,畢恭畢敬的列隊參拜。琳嫔挺着堪堪八個月的肚子,艱難的跟着前後的宮妃一同行禮。

比起周遭姹紫嫣紅的後宮佳麗,她的容色并不算十分出衆,但舉止間自有一番得體合宜的體貼溫柔。也因着這個緣故,起初她入侍後宮并不為皇帝所看重,然而便如春風化雨一般,慢慢便覺得少她不得。放眼後宮之中,琳嫔所受的寵愛固然不比其他炙手可熱的寵妃,卻也頗沾了不少雨露。她也算是個有福的,不過半年功夫下來,便身懷龍裔,據太醫診斷還是個男胎。宮中近年來少有嬰兒降生,少數的幾個還都是公主,是以琳嫔的喜信一經報出,登時成為了整個後宮關注的焦點,皇帝與兩宮的賞賜流水一般源源不斷的往她宮裏搬,太後更親口許諾待皇子出生便晉封琳嫔為妃。一時琳嫔聲勢之盛,令六宮側目。

那段時日,琳嫔所住的韻和宮堪稱門庭若市,各宮妃嫔紛紛登門探望,連素日飛揚跋扈如吳貴妃都不免高擡貴腳來訪,拉住她的手姐姐妹妹的好生親熱說笑了一番。只有元妃仍在休養中,除了派人送去了幾樣禮物外,再不過問一句。琳嫔原是個心思細密的女子,孕中又極易多思,知道賢德妃向來是皇帝心坎上的人,見她如此冷淡,難免多想。再加上有心人似有似無的挑撥幾句,更是疑神疑鬼起來。她秉性純良,倒不會因着幾句莫須有的猜忌就在皇帝和兩宮面前搬弄是非構陷他人,只是将所有的憂慮恐懼憋在心底。可人到底不是盒子,只要想關便可以嚴絲合縫的不露出半點內容,時日一長,難免有幾句疑慮溢于言表,後宮裏哪個都是人精,沒過多久,“琳嫔疑心賢德妃要害她”的流言已在六宮之中轉了個遍。

此時恰逢元妃暴病,見事态如此發展,琳嫔心裏更是不安。她私底下不是沒有向皇帝剖白過,而每回皇帝都會信誓旦旦的保證自己會相信她,囑托她安心養胎,為他生一個健健康康的皇子。琳嫔本應安心的,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皇帝安撫她時的目光是淡的,來探望的妃嫔人數比從前少了不少不說,言談之間總帶着些看笑話似的影子。她懷疑韻和宮裏的宮女太監們也是知情的,可任憑她想方設法的百般盤問,所有人都矢口否認“娘娘一定是孕中不安的緣故多心了,多思多慮對皇子不好,快丢開這些!好生養胎才是正經。”

當全世界的人合起夥來蒙騙一個人時,除非是意志堅定如鐵的天才,再濃烈的直覺也會為自己所忽略,琳嫔聰慧,但也未能超出一般人的行列。她同情的望着前方的元妃,她入侍宮中時元妃因罪被禁足,元妃複寵後偏她又有了身孕,聽說元妃病怏怏的,顧忌着腹中胎兒,便并未上門拜見,之後元妃暴病,禦醫囑咐她不得接近重病之人以免過了病氣給胎兒,這樣一來益發沒了接觸元妃的機會。今日還是她頭一回見到這個經歷頗為傳奇的女人——隔了明嫔、王昭容還有徐昭儀三人的距離。

元妃應是精心修飾過的,皎皎的面容看去十分冰雪妍麗,卻在微顫的眼角、遲緩的姿态上瀉出幾許病色。适才行禮,若非公孫昭儀眼疾手快的在身後悄悄攙了她一把,她險些便要起不來了。

論皇帝的恩寵,元妃也是能排進前三的,可宮中卻盛傳這個冰美人在禁足時傷了身子,成了座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琳嫔往日還恐是誇飾之言,如今一看,竟有九分是真的。你看,筵席開始才多大一會兒,她就坐不住退席了?這樣破敗的身體,能侍寝才怪呢。

不知為何,琳嫔懸了幾個月的心安安穩穩的回到了腔子裏。

正當此時,她聽見皇帝笑道:“賢德妃這些天一直親手為父皇繡屏風,精神頭差得很,父皇別和她計較。”

皇後也道:“賢德妃便是這點不好,心太實了,虧得沒真把自己給熬壞了。”

太上皇一聽,登時來了興趣:“這孩子進的禮是親手繡的屏風?”

一時間,殿中衆妃嫔妝點得莺慚燕妒的花面玉容齊齊閃過吃人一般的猙獰之色。

作為榮國府的鳳凰蛋,寶玉這一被傳召,上至榮國府裏的各位主子奶奶,下到大觀園裏的丫頭婆子,各個都心神不寧起來。黛玉坐在賈母身邊,看着她一邊與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媽抹骨牌,時不時的眼巴巴的翹首望着門外,王夫人更是打着打着便出了神,連輪到了自己都未能察覺,不由心中感嘆。

好容易挨到下午,總算聽到丫頭們飛快的跑進來:“寶玉回來了!”

賈母與王夫人登時來了精神,忙不疊的抓着那丫頭問:“他可唬着了?”

那丫頭還不待回答,寶玉已笑着進來了:“我可好着呢,勞老祖宗和太太、姨太太、姐姐妹妹們挂心。”

賈母一把把他摟了過來,看他眼睛帶笑,手上的體溫并不冰涼,不像受了委屈的樣子,這才松了口氣:“阿彌陀佛,這青天白日的,召你個小孩子進去是做什麽?”

寶玉笑道:“是老聖人看了大姐姐獻的屏風,喜歡得不得了,聽說上面的頌聖詩文是我寫的,一時好奇便召我去看看。老聖人不但賜了大姐姐茜香國進貢的文犀玉龍子,太後、皇上、皇後都賜了好些東西呢。天恩沛然,餘瀝澤及燕雀,就連我也得了好些賞賜。倒是大姐姐提前退了席,皇上見我們姐弟沒能見上面,還特許我去長信宮陪她說了會子話。”說着便不自禁的誇了起來,“難怪老聖人喜歡,大姐姐親手繡的那架屏風委實好看,花色雅淡嬌妍,姿态披離可愛,又在那屏風的空心裏填了香料,香氣氤氲,竟是比那真花還要香、還要精彩。那詩文一字一句俱用右軍行楷繡出,竟是像真的白紙黑字寫出來的,筆勢一瀉千裏,半點針黹痕跡也看不出的。立在三丈外去看,整架屏風上還有微光流動,不似是個人力造作而成的物件,倒更似是樣渾然一體的寶物,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麽做出來的!”

“大姐姐比先時見到的模樣稍稍長了點兒肉,氣色也明亮了些,只是精神依舊不佳,我偷偷看着,只不過和我說了一會兒話的功夫,便有了不支之态。”寶玉神色微黯。

聽元妃如今如此情形,衆人一時各有思量。需知元妃如今正在盛年,卻七病八災的幾度險些活不下來,難免令人擔心其有早逝之患。賈府如今的一族榮耀,除卻那點早就江河日下的祖宗臉面,倒有大半是靠這個女兒來支撐,偏又露出了後繼乏力的兆頭,委實不讓人不擔憂。

隔了會兒,卻是邢夫人先出了聲:“娘娘還年輕,慢慢的調養着,也就好了。”又問道,“她跟你都說了些什麽?”

寶玉嘆道:“不過就是那些話,要我好生讀書,好生孝敬老太太、老爺、太太們。”他原是最厭惡這些仕途經濟的話的,可當這些話由自家俨然露出油盡燈枯之狀的大姐姐說出,卻令他無言可對起來。

一家人盤問了一會兒,一時又令将宮中賜的東西拿來賞玩,見不過是些禦制新書、寶硯、徽墨、紙扇、香珠、金銀锞子之類,宮中之物,其精雅自然非同凡響,但賈府中人見過的好東西不少,也不怎麽吃驚,不過想到賞下東西的人的身份,無不盡力的贊美了一番。獨有一樣翡翠念珠,通透晶瑩,幽幽生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見賈母令琥珀單撿出那串念珠,寶玉忙道:“這是皇上說大姐姐病中尚為老聖人如此盡心,可見純孝之心。而我是大姐姐的親弟弟,給別的都見外,便親從腕上摘下來賜給我的。”

賈母聽了連連點頭而笑,拉過寶玉的手,将那念珠親手給他戴上。衆人聽如此,心中均覺得皇帝待元妃果然十分寵愛,連帶着對寶玉也是另眼相看,一時面上眼中都現出喜色,籮筐也似的喜慶話不要錢的往出倒,好一會兒才止住。

寶玉好容易捱過了中老年婦女陣營的集體盤問,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便見寶釵對他笑:“寶兄弟這回是真的出息了。”

寶玉頗覺慚愧:“我不過是沾了大姐姐的光罷了,再說了,若沒有了大嫂子、寶姐姐和林妹妹前些日子的指點,我萬不能有進益的。”

寶釵聽了不由微笑着搖搖手中的團扇:“在禦前留名是個好彩頭,寶兄弟往後可要加倍用功,才不負今兒開的這個好頭。”

寶玉最煩聽到這些話,若不是薛姨媽、賈母、王夫人等人在側,險些便要甩手走人,饒是如此,也把臉別到一邊去了。寶釵不想他在賈母等長輩面前仍能放誕若此,不免面上讪讪的,正欲約黛玉同回大觀園,卻見黛玉正看着寶玉,面上滿是欲言又止的猶疑,她素知二玉情分非同尋常,雖然前段時日,不知為着什麽緣故黛玉惱了寶玉,但左不過再過些日子必能和好的。眼下既然黛玉有心與寶玉修好,她又何必打擾,做那不識趣的惡人?當下便尋湘雲說話去了。

那廂黛玉則問寶玉:“二哥哥,大姐姐的精神還是不好麽?”

自上回說話唐突惹惱了黛玉,她再沒和自己說過半句話,眼見她終于主動和自己搭了話,卻是在問元妃。且他往宮裏走了一趟再回來,說了這麽久的話,主動問起元妃的健康的不是賈母,也不是王夫人,居然是黛玉,寶玉受寵若驚之餘,心底也是十分感慨:“确是不好,不過依我看,比剛病倒時好太多了。她還讓我給你帶句話來着。”

“什麽話?”黛玉微微睜大雙眼。

“‘顧好你自個兒,我的事情不勞操心’。”寶玉學着元瑤那斷冰切雪也似的口氣,無奈他的語氣實在與元瑤那清絕冷豔的風範差的太遠,他也覺得自己學得不倫不類,還沒最後幾個字,已然掌不住笑了出來,“大姐姐和妹妹說話的口氣倒是特別。”

黛玉道:“自家姐妹,自然是無須客氣的。這些年,大姐姐一直對我十分關照,便是親姐姐也沒這麽好的。只是她還病着,我卻孝期未滿,沒法子去宮裏請安,好瞧瞧她。”說着眉間浮出惆悵之色,一壁輕嘆,一壁回頭走開了。

寶玉:……

這時賈政處的小厮滿面春風的來報:“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要跟二爺賀喜呢!”寶玉只做充耳未聞,伸着脖子眼巴巴的望着黛玉走開,心中十分不舍,恨不能追上去再說幾句,直到被賈母連叫了數聲,才滿腔不樂的回過了神。

這才幾句話,就聊完了?

寶玉悶悶的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番茄蘑菇湯親的地雷

☆、甲之蜜糖

“興隆街的大爺來給咱們二爺賀喜來了!”

寶玉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句被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耳旁風的實質內容,登時将一張白淨的圓臉拉長成了一張慘綠的苦瓜臉。

若讓寶玉将本家親戚列出一個最不歡迎的名單來,興隆街的大爺是絕對能排入前三甲的。其實說是本家親戚也不準确,事實上這位興隆街的大爺起先不過是外省的寒微子弟,因他恰好姓賈,而普天之下的賈氏首推寧榮二府為望族,便腆着臉自稱是寧榮的旁支。究竟這個旁支的身份有幾分真幾分假,也無人有那個閑心去考證,總之他數年前依附着黛玉的船隊來京,拿着林如海的薦書去拜會賈政。賈政素習是個愛才之人,見他相貌堂堂,腹中頗有幾分真才實學,更有嫡親妹夫的薦書在,當即心中大悅,就這麽和此人連了宗,還保舉了他一個官兒做。自此此人趁着寧榮二府的勢一路青雲直上,也算是賈家如今少有的一個手握實權的出息的,時常過府中走動,因現今在興隆街居住,家中排行又是第一,故此賈府中人總叫他“興隆街的大爺”。

忘了作介紹,這位能與賈家連宗的大爺自然也姓賈,名化,字時飛,號雨村。

能博得眼光最是挑剔的賈政的青眼,這賈雨村的相貌不可謂不出衆,生得濃眉大眼,面相方正,擱出去就是一張朝廷大員的标準臉,十分正氣,十分體面,十分威風,就是和寶玉的審美标準果斷來了個反方向發展。寶玉最愛的是女兒家式的陰柔之美,他早逝的好友秦鐘,前些日子在薛蟠生日上結交的名優蔣玉菡,無不是妩媚嬌美似好女的容相。似賈雨村這等光憑一張臉就充分诠釋了“國賊祿鬼”的人物,自然十分入不了寶玉的眼。

然則,上述卻也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寶玉這麽裏裏外外的跑,聽到了不少不好的風聲,欺男霸女不至于,貪弊克扣也是尋常事,可那隐隐約約的消息似乎暗示着此人身上是背有人命官司的。只此一樁,便別指望寶玉能對此人有多少善意了。

依寶玉的想法,這等虎狼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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