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上星,泥間草(04)

開年之後,團裏開始籌備巡演的事。這回梁芙獨挑大梁,壓力不可謂不大。梁芙對別的事都不甚上心,唯獨舞蹈,她是有企圖心的。當然,梁芙覺得更有可能只是因為四歲便開始學舞,除了這她也不會幹別的。

得知她要好一陣不在崇城,方清渠組織一幫朋友給她踐行。梁芙懶得去,奈何煩不過方清渠,要不答應下來,他能一直念叨到年尾。

梁芙說:“我去可以,但我要帶個朋友。”

方清渠說:“帶帶帶,你想帶誰帶誰。”

梁芙給傅聿城撥了個電話,把這事确定下來。

到了聚會那天,梁芙為了表達誠意,特意開車去學校接人。

不知傅聿城是不是有事耽擱了,梁芙等得百無聊賴,把音樂打開聽,沒多久便瞧見前方那人出現。

春寒仍然料峭,他卻穿得單薄,白色薄毛衣搭着短款風衣,大約是因為背上還挂着書包,人有種介于成熟與稚嫩之間的氣質,像是青稻結穗,将滿而未滿。

傅聿城拉開車門坐上來,音響裏剛随到一首粵語歌,聽着耳熟。

他把包放在一旁,揉一揉眉心,笑說,“師姐開車,我補個覺。”

“昨晚沒睡好?你們剛開學就這麽忙?”

“籌備ICC,三月交文書,我入隊晚,再不抓緊來不及了。”事實不止昨晚,他已連續熬夜好多晚,分給他正賽的角色是檢方律師,做完前期研究之後便得寫訴狀,每周得完成issue的進度,小組開會以後還得修訂補充。無限循環,直至文書最終定稿。

“那你趕緊睡,師姐開車穩,不會吵到你的。”

傅聿城笑了一聲,頭斜靠着座椅,發梢搭着眼睛,人有些困倦,笑起來竟意外顯得柔軟。

租來的別墅裏,已有七八個人在室外玩起來,傅聿城和梁芙是最後到的。

剛走到院子裏,正好方清渠出門來接。他自打當了警察之後私底下穿衣風格便收斂許多,板寸頭,普普通通的黑色套頭毛衣,乍一瞧确有一種人民公仆的正氣。他胳膊打的石膏已經拆了,只是還綁着紗布。但梁芙了解他的性格,他不定把這傷了的胳膊當軍功章,對人好一頓吹噓。

梁芙給兩方做介紹,“方清渠,我朋友;傅聿城,我爸學生。”

方清渠朝傅聿城伸出手,笑說:“幸會幸會。”

“幸會。”

梁芙問:“昙姐呢?”

“樓上,跟人打牌。”

梁芙一路進來招呼聲不停,也不知道方清渠究竟是喊了多少人來,忍不住抱怨,“方清渠,你辦的什麽事,這麽多人過來當是趕集呢?”

方清渠哭笑不得,“講不講道理?名單我給你看過,你說沒問題。”

梁芙語塞。她只顧着搪塞方清渠,壓根沒細看。

方清渠把人往裏引,“走吧大小姐,都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不認識的。你要不高興,一會兒我找個理由把人趕回去行不行?”

“倒時候人還怪我不識禮數。”

“那怎麽怪得到你頭上,鍋我來背,成了吧?”

住宿是方清渠親自做的安排,給梁芙和傅聿城留的是相鄰兩間臨着湖景的大房間——雖然此前他并不知道梁芙要帶來的這人是誰,但能梁芙親自開車去接的,其人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但當真的見了人,方清渠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傅聿城還不值當他這樣費心。

“七點半沙灘上自助餐,你們先休息會兒。”方清渠逐一交代事項,把這東道主當得盡職盡責。

其時六點半,離晚餐開始還有一小時。梁芙換上拖鞋,在房間小坐片刻,去敲對面的門。傅聿城也換了拖鞋,應門時還打着呵欠。

“還困?”

“還好。”

“樓上去看看吧?周昙在上面,我得去打聲招呼。”

傅聿城困頓極了,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走吧。”

樓上一層明淨亮堂,桌球室兼做棋牌室,這回打的是不是骨牌,是麻将。周昙手氣好,正大殺四方,聽見動靜,她先分出點精力同梁芙和傅聿城打了聲招呼。

“阿芙,怎麽這時候才來?”

“去學校接傅聿城了。”

周昙笑看傅聿城一眼,“吃完飯了再開局,你來不來?”

傅聿城笑說:“昙姐缺牌搭子的話,可以捎帶我一個。”

方清渠正跟一個女的玩桌球,瞧見梁芙上來,招手喚她過去。他倆小時候常玩兒,贏的那個請吃甜點,因而梁芙常輸。

“你自己玩,我懶得理你。”

梁芙拉着傅聿城觀了會兒牌局,樓下有人喊她下去。

傅聿城被周昙扣留下來,說是“傅同學技術好,坐這兒指點兩手”。

誰知自此周昙手氣急轉直下,連輸兩局。

周昙把麻将牌一推,笑說:“傅同學,給個說法吧?”

“吃過晚飯陪昙姐打,專門喂牌。”

“那不如直接給我錢。”

傅聿城說:“不勞而獲多沒意思。”

方清渠正俯身擊球,忽然插話:“不勞而獲怎麽沒意思?”

周昙接話:“有意思的話,方警官還操勞什麽呢?還弄一身傷。”

方清渠單手出杆,“砰”的一聲,8號球落袋,“不是人人有這個本事,更不是人人有這種心态,你說對吧,昙姐?”

在座各位焉能沒聽出方清渠話裏有話,都當笑話聽了,意味深長地交換一個目光,卻沒有人去瞧一眼傅聿城。

唯獨周昙沒笑,她沒忍住,朝傅聿城看去。

傅聿城臉上神情平淡,沒有分毫情緒。

自來時便免不得有人打量他,好奇、探詢兼而有之,這聚會來的都是體面人,體面人自不會把情緒擺在明面上,但也恰恰說明,他們認為梁小姐帶來的這位男伴,不值當他們多浪費好奇心。

真正的蔑視絕非排斥,而是無視。

樓上牌局結束,大家陸續往沙灘上去。傅聿城樓下看一圈沒找着梁芙,聽人說她已經先去晚餐的地方候着了。

傅聿城興致莫名涼了三分,落後半步,去了趟洗手間。整棟別墅裏人聲漸稀,他站在洗手臺前往鏡子裏望,橫眉冷對,鏡子裏那雙眼睛幾分不合時宜的陰冷。他頗覺自厭,擰開水龍頭沖把臉,轉身出門。

沙灘上已燃起篝火,繞火堆一圈擺着懶人沙發,遠近幾株矮樹,樹上挂了燈籠,很有氣氛。

自助餐各類食物一應俱全,傅聿城什麽也沒吃。能來這兒的恐都有些身份,但他沒有費心去攀談結交。梁芙跟方清渠去等烤龍蝦去了,傅聿城到火邊坐下,點了支煙。

遠遠能聽見對面方清渠他們那幫子朋友在聊些圈裏的新聞,誰誰定了去奧地利辦婚禮,誰誰出軌了,對象是個不入流的空乘,誰誰竟被一個美甲師騙了,豁出去幾百萬,人財兩空……熱鬧、浮浪、喧嚣,像這火光映襯的未央夜。

片刻,周昙端着酒杯過來了,傅聿城往旁邊坐,給她讓位子,學梁芙喊她一聲“昙姐”。

周昙大梁芙五歲,團裏資深演員,如今有退居二線之意,在團裏跳原創劇目居多。梁芙進團伊始便由她照顧,兩人同事關系之外,自有一層更深的情誼。

她瞧着這幾年梁芙雖跟不少青年才俊接觸過,但吃過兩頓飯便失了興趣,從未深入了解過。大半年過去了,梁芙心心念念的也只傅聿城一人。不管外人如何議論,她很清楚這人于梁芙而言終究有些不同。

周昙亦是寒門出生,家裏有個嗜酒成性的父親,嗜賭成性的母親,要不是靠那時候教舞蹈的老師一路資助,她走不到今天這步。世人皆言莫欺少年窮,周昙深以為然。

周昙朝傅聿城伸出手,“有煙嗎?借我一支。”

傅聿城掏煙盒遞給她,“怕昙姐抽不慣。”

周昙笑說,“我沒那麽講究。”

煙點燃,周昙抽一口,望着梁芙和方清渠的方向。

她到底是外人,說什麽都是交淺言深,只能陪傅聿城坐會兒,權當安慰——說她自作多情也罷,她覺得自己很能體會傅聿城這時候的心情,即便如今十裏洋場風月之地,她皆能混得如魚得水,仍然深知自己和對面那些,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要想融入進去,自尊毫無益處,因它只會讓你痛,讓你做不到打落牙齒和血吞。她瞧得出來,這年輕男人尚有一身傲骨,離方清渠所言的“不勞而獲”,尚有滾釘板、入刀山,碎骨而重塑的距離。

有時候,女人說不定反倒更有優勢,因為世俗不以為女人“軟弱”是錯。

梁芙吃了一碟烤蝦,同方清渠和一幹朋友說了會兒話,便端着酒去找傅聿城。

梁芙手掌搭在周昙肩上,大喇喇坐下去,挨着她笑問:“昙姐,你們聊什麽?”

“沒聊什麽,我倆不說話,精神交流。”

梁芙看向傅聿城,“你怎麽不去吃東西?”

“吃過了。”

梁芙直起上半身,在傅聿城跟前蹲下,徑自瞧着他。她總覺傅聿城自來時便興致不高,揣測是不是自己光顧着招呼那幫朋友冷落了他,“我再幫你拿點吃的?”

傅聿城含着煙,笑着搖了搖頭。

“我陪着你。”

“我同昙姐說會兒話。”

這時候,那邊方清渠高聲喊:“阿芙!趕緊過來!”

梁芙應了聲,又看着傅聿城,似在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沒情緒。傅聿城抓着她手臂輕輕一推,“去吧。”

梁芙便站起身,“昙姐,我一會兒再過來,你們先聊。”

周昙應了聲,轉而便嘆氣,蜜罐裏泡大的千金小姐,識人心這方面到底遲鈍幾分。

待梁芙重回到人群中,傅聿城也站起身,“昙姐,我先回房間,梁芙要是問,你替我說一聲。”他實在興致缺缺。

“行,你先去,我再喝點酒。”

傅聿城将房間裏燈點燃,到陽臺上去點了一支煙。陽臺外便是泳池,夜裏亮着燈,泛藍的清澈池水波光粼粼。

他看了半晌,忽将煙頭摁滅,脫下身上外衣和長褲,一頭紮進泳池裏。開春池水冰涼,一會兒身上便凍得沒知覺。

多少沸騰的心思,都給這池水凍得波瀾不驚。

擡頭便能瞧見不遠處沙灘上搖曳的火光,但隔着沉沉夜色,顯得極遠。

他在寒冷的沒頂的時候,突然間想起了早上在梁芙車裏聽見的,那首沒想起名字的粵語歌。

唱的是,“寧為他跌入紅塵,做個有痛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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