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回打電話給她,她問的那一句:你還好吧? (2)

“拿去物歸原主?”唐競笑問,心想就算還回去,也不過就是讓朱斯年當了再去賭幾次,都是宮裏出來的東西——仿佛又聽見朱律師在講。

“還回去做什麽?”周子兮卻搖頭。

“那你打算怎麽做?”唐競表示猜不出。

“當然是拿去當掉,”周子兮答得幹脆,“吳先生的案子處處都要用錢。”唐競笑出來,忽然就覺得想開了,犯不着賭這個氣。

26.2

到那時為止,吳予培已在提籃橋監獄內關了将近五個月。同時在押的戰犯與漢奸實在太多,時間拖得久,倒也不算太奇怪。

但等唐競到處都跑過一遍,大約上面知道已經有人在替他活動,起訴書立刻就下來唐競看着其中羅織的罪名,諸如僞造文書,走私,販賣兒童,與奧匈納粹政府派駐上海的總領事過從甚密,等等等等,多到有些好笑的地步,這刀筆之下的吳予培簡直就是個罄竹難書的大惡人。

看着這份起訴書,他愈加覺得這案子背後有人作祟,原本只是一日拖着一日,如今卻是速裁速決的意思。

那日回到畢勳路,周子兮還在十七號陪着沈應秋。唐竟過去找她,趕着商量答辯狀怎麽寫。起初還想避着些沈應秋,但沈醫生眼疾手快,已經拿了訴狀過去草草浏覽了一遍,看完了卻是無語,良久才道:“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上,心裏倒還好受一點周子兮自然知道她心寒,卻也只能安慰句:“你不要這麽想,事情做過或者沒做過,都有人證物證,不怕說不清楚。”“就靠你們了。”沈應秋點頭,也像是努力說服自己。

等回到自家院子裏,周子兮才對唐競道:“你說吳先生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肅奸不是小事情,看這起訴書可不止是疏忽錯漏那麽簡單。”唐競亦有同感,但一時間也不能确定,只說了一句:“且先不管背後是誰,一條一條來吧。”訴訟文書已随案移交,兩人于是去法院調取,所有材料拿出來一看,果然蔚為大觀。各種證人證言以及戰時八年的書信與照片,竟有十餘箱之多。粗看之下,起訴書中的每一條罪狀都有佐證,且言之鑿鑿顯然用的就是最簡單的策略,欺你勢單力薄,用無數書證便可淹沒。他們只有兩個人,檔案室每日還有時間限制,一邊查閱邊抄錄整理,照片之類的一概翻拍,全部完成總也要好幾天。

唐競本打算兩人一起,周子兮已經埋頭進去,只對他道:“這些明面上的就交給我,你還是去查背後那個人。”唐競猶豫,但也知道這事耽誤不得,只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

離開法院,他第一個去找的便是崔立新,是因為記着朱斯年說過的那番話—法國成立維希政府之後,還留在巡捕房或者後來的第三警察局做事的高級警員,戰後大多也一樣被作為漢奷拘捕,關進提籃橋監獄,但其中又不乏成功翻案無罪開釋的。

四處打聽了一圈,崔律師果然便是其中之。大約是才剛從裏面出來,潦倒得沒有事情做,唐競一個電話過去,對面人便盡釋前嫌,很熱絡地應下與他一同吃飯敘舊日兩人在一家西餐館子見面,唐競看見崔立新竟有些不認得了,原本胖大的一個又瘦了下去,整個人看着有些頹,但脾氣倒是一點不曾變過,臉上總是帶笑,什麽都能聊,無論說起誰,他都知道。

說起當年來,崔律師還是有些遺憾,穆先生轉道香港去了重慶,他沒有跟着一起走,雖說後來在巡捕房還是做着一樣的事情,但畢竟是打仗,日子遠沒有以前好過。不曾想等到仗打完,還要受這肅奸的罪捕房的總警監是飲彈自盡的,副警監亦在高等法院受審,罪名是通敵。當時倒是引起不小的轟動,不僅治外法權已經收回,甚至連法國人也可在中國人的公堂上受審。但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中法雙方的官家老早達成協議。在法庭上,那位副警監翹着二郎腿,看戲一樣看着一一出庭的證人,仿佛這案子根本與己無關。而最後的判決也果然如此,全部二十餘名法籍警員要麽無罪釋放,要麽刑期減免至不痛不癢,總之無論從前做過什麽,如今都不了了之了。

唐競不禁想到吳予培,兩相比較,實在是諷刺,但嘴上當然不能說什麽,只是附和着問崔立新,他又是怎麽出來的。

“這些案子都在法院與鋤奸委員會手中,只要他們一句話,就能讓人脫罪或者死路一條,”崔立新說得頭頭是道,“所以無非就是鈔票咯,還有“還有什麽?”唐競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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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總還得供出點什麽來,你說對不對?”崔立新笑。

“那崔律師供了什麽?”唐競也笑。

“這個……就不提了吧,”崔立新嗫嚅,避而不談,“我也是大難臨頭,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唐競忽然就明白了,吳予培很可能也是他供出來的一部分,曾經那些從總巡捕房保釋出去的人,吳予培做得那麽好,從未見諸報端暴露身份,知道內情的就只是崔立新。那個時候,崔律師是為了錢,也是為了給将來留一條路。果然,現在是時候唐競耐下怒氣,繼續與聊下去:“好在你人面熟,要是換了別人,怕是有錢都不知道往哪裏送崔立新果然有些得意,呵呵笑道:“可不是嘛,南京來主持肅奷的那位好一個護衛森嚴,在此地的住處就有好幾個,不定時輪轉,務必叫別人不曉得他在哪裏“再森嚴也瞞不了你啊。”唐競捧他一句。

崔立新倒是謙虛了,兩下望了望才道:“我也不是都知道,只曉得其中之一是何宅。”何宅?”唐競又問一句。

“從前商會裏的老人,你大約也是認得的,”崔立新回答,“如今當家的是他兒子,在財政部會計司做事名字還不曾說出來,唐竟已經猜到,那個人是何世航。

那日回到家中,周子兮也是才剛進門不久。天氣冷,她一雙手已凍得發僵,但事情一點都沒耽誤,在檔案室待到關門,又跑了幾個地方核實已經整理好的證據,結果果然啼笑皆非。

所謂僞造文書,的确是吳予培做了假證件,但目的是安排暴露了的抗日人士經由香港或者澳門轉道去往重慶。

所謂販賣兒童,是他協助辦理過好幾宗收養兒童的手續。那些孩子有些是孤兒,有些有父母,但出自猶太隔離區,因為區內的境況實在惡劣,家人無奈至少希望能将幼兒送出走。

所謂與納粹奧匈領事過從甚密,亦是與救助猶太人有關。而且那位領事根本不是由納粹政府派遣,而是上海的奧地利僑民自行推舉的。那領事的本職是一位建築師在此地頗有名氣,若是能出來說話,倒是名頗有分量的人證。只可惜案子拖了太久,人家早已卸任離開。周子兮只找到他的秘書,秘書聽說這件事,答應往布拉格發電報過去。但畢竟路途遙遙,又是戰亂剛歇的時候,那封電報能不能被收到,又會不會有回複,都不一定。

唐競焐着她的雙手,聽她一一說下來,知道要駁斥這些罪狀雖然需要花不少時間精力下去,尋訪證人,搜集證據,但也并不算太難。

難的是最關鍵的那一樣東西——吳予培曾經給他看過,被捕之後交上去卻又被視而不見的那一紙任命。

正如崔立新所說,這些案子都在法院與鋤奸委員會手中,只要他們一句話,就能讓人無罪開釋,或者死路一條。

而如今在任上的法院院長是鄭瑜,肅奸的首領住在何世航府上。

雖是同門之誼,但鄭律師老早就證明過自己,只要有錢有利,她什麽都做得。而何公子的動機就更加充分了。唐競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場夜宴,當時容翰民還在世,請客答謝所有在申成拍賣案中出過力的人。

在那天晚上的飯桌上,何世航就曾說過,是新興輪案讓他家經營幾十年的輪船公司破産倒閉,父親何至來也在案子結束之後不久中風去世。

想明白這些,吳予培入獄的真正原因也就昭然若揭了。

次日,周子兮還是去抄錄文書,查核證據。唐競卻是無奈,兜兜轉轉還是得回去找穆先生,有些事已不是法庭上的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了。

孤島餘生 26.3

雖說懲治幫派的風頭正緊,但相比別人,穆骁陽終歸有些不一樣。那一陣,報紙上登出市府選舉議員的消息,還是他人望最高。另外幾個上面屬意的候選人,顯然差着他許多票。

唐競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的想法,官家更是如此。兩相對照來看,顯然穆先生身後還是不乏推手的。此時要從提籃橋監獄裏救出一個人,對他來說也許還不是什麽難事。

時隔多年,再回到穆公館,眼前這座房子依舊是從前的老樣子。唐競的名片遞進去,還是管家太太出來迎接,那笑臉與寒暄叫人不覺得是故地重游,倒是頗有時光倒轉的錯覺,就好像這八年從來沒未流逝,一切都沒有改變。

唐競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珍視的許多東西都是在這八年裏得到的,他并不想回到過去。

只是這一次管家太太沒有帶他去客廳或者暖房,而是一路進了最裏面的小書齋。那個書齋就在主人家的卧室隔壁,唐競落座便已看見卧室門口擺着一排氧氣瓶。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不過十二月份,天色看着已經是要下雪的樣子。可想而知,穆先生氣管上的老毛病大約又犯了。

少頃,聽見幾聲咳嗽,穆骁陽從卧室出來,身邊果然跟着個護士,伺候着他坐下,替他披了一件貂皮衣裳,膝上蓋了羊毛毯子。

唐競站起來見禮,穆骁陽卻只是說了一句:“來了啊?”臉上還是一貫溫和的笑容,就好像兩人才隔了幾天沒見似的。

傭人送了茶水上來,兩人敘舊,話說得十分輕淺。唐競并沒提起自己是什麽時候回國的,穆先生也不問他為什麽直到今天才來拜見,只是絮絮說着這幾年各種各樣的瑣事。

比如打趣駐紮香港的英軍太不中用,才守了那麽些日子就潰退了,害他在那裏置的物業損失不小,彙過去投資的美元連本金都難保。

而後,又從鈔票講到家裏人。雖說打仗,但穆公館還是添了人口。這兩年幾次打算舉家遷居出去,算了算人頭,光護照就要辦二十幾本。而且,人出去還是容易的,錢就沒那麽便當了。這一大家子一向糜費慣了,在上海本鄉本土一個月就是雷打不動幾萬塊的開銷,真的出去了,更不知道需要多少錢。

講到最後,才是眼下的事情。

報紙上通篇累牍的市府議員競選,其實也是官家推他出來參加的,但上面的意思他哪會看不懂?懲治幫派的風聲已經吹出來,大約等不了多久就是該責令他交出幫中門徒的名冊了。在這場選舉中,哪怕他的人望再高,這位子也不敢久坐。

“有人跟我說,他們是利用你呀,”穆先生笑道,帶着些許自嘲,“其實,我老早就都知道了,但這世上又有誰能不給別人利用呢?一場仗打完了,又有另一場,自然還用得上我的地方,無非就是上面不方便去做的那些龌龊事情。只是我一個人倒也罷了,這一大家子總得有個去處……”

唐競聽着,自然明白這番訴苦的意圖。穆先生已經猜到他有事相求,也不問他要求什麽,已是推辭了。但這其中又有些別的意思,穆先生是想知道,他有什麽可以拿來交換的。

所幸,唐競的确有。

他與周子兮所求不多,只要歸還證物,公開審判。為了這些,他們可以做到哪一步,也早已經商量過了。不惜一切代價,是兩個人共同的決定。

“我也許能替先生分憂。”唐競終于開口。

這句話才剛說出去,便看見穆骁陽的眼中浮起一層光來。在此之前,恐怕沒有人敢誇口自己能夠看透穆先生的喜怒哀樂,但僅這一刻,唐競卻是看透了。

————————————

數日之後,何宅。

夜裏吃過飯,宅子裏照例要開着幾桌麻将,每日都是過萬的輸贏,但如今的何世航大筆進項不絕,這些開銷根本不在話下。

只是今日奇怪,原本約好了的幾個朋友一個都不見,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有等了一陣,宅門外總算電鈴撳響,傭人開了門,便看見四個黑衣男子擔着一只蒙着紅布的箱子。

頭前站着的那個笑着道了一聲:“穆先生送的禮,賀何司長升官發財。”

何世航聽到消息出來,只覺好笑。議員選舉投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這當口送禮,目的顯而易見。他沒想到穆骁陽也會看不懂山色,竟然如此上心地想要籌謀這個位子,但既然禮都已經送來了,也不妨收下。

四個人于是擱下擔子離開,何世航上去揭開蓋布,才發現下面赫然是一口棺材。

大怒,卻也是大駭。

更叫他害怕的是一圈電話打出去,竟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解釋,直到最後打到鄭瑜那裏,才聽到她說了一句:“之前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此算了吧。”

為什麽?何世航還想問,電話已然挂斷。

忐忑到次日天亮出門,才聽說鄭瑜已辭去了法院職位,明面上是去南京襄助夫君,但也有知道內情的人在講,其實是她手中的公款賬冊以及銀行往來出了問題,被人檢舉一款兩開,重複支出,險些遭了彈劾。

再過幾日,他一直留心着的那件案子亦傳出新消息來,開庭日期已然确定,從主審法官到陪審推事全都不是他原本與鄭瑜商量好的人,并且分明寫着庭審公開,市民、西僑以及中外記者均可到場觀審。

而後便是議員選舉,穆骁陽果然高票當選,到臺上致了謝,再念一封辭呈,托病婉拒了這個議員席位。顯然是早有準備,既圓了自己的面子,也沒叫官家難看。

至此,何世航總算清楚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卻還是不懂為什麽穆骁陽會把手中不多的籌碼浪費在吳予培這麽一個人身上。哪怕等到他實在害怕,帶着那一件被他截留的物證求到穆先生那裏之後,都沒想明白。

案子開庭之前,唐競又去向穆先生致謝,當然也是為了實現彼此的承諾,一樣東西換另一樣東西。

但這一回卻不是在穆公館,而是在錦楓裏的賭場內。

穆骁陽一改過去不帶半點幫派氣的作風,已然坐鎮在此,見了面就知道他有疑問,笑着解釋道:“幫派是沒有金盆洗手一說的,這個道理我也是才剛想明白。”

唐競聽着,不禁想起那一口送到何宅門前的棺材,這恐怕才是穆骁陽做過的最江湖氣的事情。如今,那二十餘本護照大約都已物盡其用,穆先生只是一個人,便是怎麽樣都可以了。

與此同時,他亦想到自己曾經在錦楓裏香堂上遞過的那張拜帖,不知道會不會也被翻出來,加進那一份青幫門徒的名錄中。當然,加了也不要緊。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應該都已經離開了。

事情辦完,穆骁陽送他出寫字間,從那裏出去便是賭場二樓的回廊。居高臨下,只見底層一廳的人頭攢動。唐競看着,不禁又想起從前。那時,他才剛留學回來,也是站在此地,在衆多賭徒中物色,最後相中了鮑德溫。

如今的賭場還是一樣喧鬧,人卻已經不是從前那些人了。

而後他看到了朱斯年,還是那一身禪意的長袍,正在一張賭桌邊買大小,渾然忘我地半蹲半坐,面前的籌碼所剩無幾。

穆骁陽人精一個,已經注意到他的目光,問邊上一名門徒:“朱律師是輸是贏?”

那門徒立刻下去問了,轉眼就來回話。唐競聽到,便知朱府準是又少了一樣古董或者一幅名畫。

“把賬平了吧,”穆先生關照,“再多算兩千塊籌碼,結了現金給他。”

唐競沒有推辭,跟他方才的贈予比起來,這些實在不算什麽。

“這裏也快歇業了。”穆先生又道,言下之意不知是在說以後不會再贏朱斯年的錢,還是說以後他也管不了了。

無論是哪一種,唐競只是點了點頭。有些事,的确是沒辦法。

就好像多年之前,那個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朱斯年,站在淳園某一道格栅窗後面,看着外面天井裏七八歲的男孩子,對唐惠如說:“你叫我帶你們到哪裏去?我又有什麽辦法?”

穆骁陽一路送他出去,一直到賭場門口。雖然穆先生一向客氣,但唐競還是可以感覺到細微态度的變化。穆先生一定當他有什麽了不得的本事。當然,就算他真有本事,大約別人也會覺得是跟司徒先生有關的本事。

可眼下是什麽年月?沒有一錢金子能逃出上面的那一雙手去。他許給穆骁陽的是他戰前留在瑞士銀行裏的那筆錢,及不上穆先生龐大的身家,但也足夠穆氏上下過優渥的生活,自此終老。

這筆錢他保留了十幾年,他知道這是在自斷退路,他跟周子兮商量的時候,她也知道。但與眼前的事情比起來,跟提籃橋監獄裏的吳予培比起來,退路又算什麽呢?

周子兮正在車裏等他,隔窗便可見那張熟悉面孔,還是初見時細瓷般的精巧。他朝她走過去,她看見他便笑起來,比初見時更叫他心動。退路又算什麽呢?他們已擁有彼此。

司機下來開車門,唐競才要上車,聽到坊門外起了争執聲,朝那邊看只見是值守的門徒正轟走一個乞丐。

乞丐是個女人,穿一件皮大衣,很髒,破得不像樣,只有後身還勉強看得出一點原本的顏色,竟是紫貂。那舉手投足也是極高傲的,兩個門徒把她攔在外面,她擡手便要甩耳光過去,口中道:“新來的不認得我是誰嗎?”

一個門徒躲閃,沒叫她打着,反身一腳踢上去,把女人踢翻在地上。女人暴怒,歇斯底裏地叫着爬起來,另一個門徒又上去補了一腳,還要再打,總算有個年紀大的值守過來圓場,作勢虎了一下臉,學着日本兵的樣子吼了一句話,那女人立時打了個寒噤,垂下眼睛,連滾帶爬地走了。

唐競和周子兮都已經認出來,這個女乞丐就是張頌婷。

司機見他們在看,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解釋:“這女人老早跟了日本人,肅奸那陣被折騰得挺慘,好像是腦子出了毛病吧。只要開車經過此地,就看見她在這裏蕩。不明白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又是叫又是打。明白的時候就讨飯吃,最好有人賞她幾塊煙泡,拿到手就一口氣嚼了咽了,大概也是不想活了,可誰會好好賞煙泡給她,至多就是燒過煙渣,或者揉個垃圾土塊作弄她,吃到今天也沒吃死……”

說話間,汽車已經開出錦楓裏,一路遠去。後視鏡中還能看到張頌婷的背影,倒是走得袅袅婷婷,與那一身褴褛搭配起來看,甚是怪異。這大約又是她不明白的時候,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錦楓裏最風光的年月。

唐競見周子兮看得出神,打斷她的思緒,道:“這案子,你來主辯吧。”

“我?”她意外。

他點頭回答:“明面上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所有的人證物證你最熟悉,當然是你主辯。”

周子兮許久沒有反應。

唐競倒是笑了,看着她說:“你可別告訴我手藝都已經生疏,學的什麽都忘了啊。”

她亦看着他,似乎這過去的十多年都在這一眼裏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忘不了。”

幾日之後,案子開庭。

此時,曾經設在租界內的高二高三分院已然合并,成為上海高等法院。肅奸的案子算是特種刑事案件,跳過地方法院,直接解送高等法院審理。

唐競在羁押室裏見到吳予培,起初還有些擔心他的狀态,原本在此地任法官,如今卻要站在被告席上。

“走吧。”吳予培卻還是淡然的态度,只是笑了笑,就起身打算跟着法警出去。

唐競趕緊攔了他道:“就你這個樣子,不怕老婆不認你嗎?”

吳予培想到沈應秋,一時無措。

“刮了胡子再出去吧。”唐競道,拿出剃須用具以及幹淨衣物,又打點了法警,拜托人家端來一盆清水。

吳予培的右手還是不方便,唐競便替他把叢生的胡須刮幹淨,又幫他換掉囚衣,完了事一端詳,倒是笑了。眼前還是原本熟悉的面孔,謙謙君子的眉目,只是其間添上的歲月風霜之色,再也抹不去了。不過,也不冤枉。畢竟,他們都早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待他們走出羁押室,周子兮已侯在辯護人席位上。

肅奸的法庭一向熱鬧,更何況受審的還是曾經的“國民大律師”,庭審的消息早就被登載在幾大報紙上,包括辯方律師的名字也都在其中。一百多張旁聽證一搶而空,此時的旁聽席坐得滿滿當當,市民、西僑、記者,各種面孔,各種身份。

庭上一名穿黑袍的法官與兩名陪審推事,周子兮走向辯護人席位的時候,已在其中看到一張熟面孔,竟是盧推事。

盧推事也還認得她,微微朝她點了點頭。周子兮回以致意,不禁想起自己的過往,似又聽到那一句——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裝受欺負的樣子,你不需要。

今天,就是“下一回”了。

她坐下,收拾心情,将所有程序與細節在腦中過了一遍。的确,正如唐競所說,這案子明面上的事情都是她坐的,這個主辯,只有她最适合。

羁押室的門打開,被告被法警帶了出來,

法官宣布庭審開始,書記官朗讀案由,法官核實被告身份,檢察官陳述起訴要旨,再到被告方答辯狀,每一個環節進行下來,旁聽席上都有嗡嗡聲起,直到沸沸揚揚,總要一陣法槌才勉強壓制下去。與其說是聽審,更像是菜市口看當街斬首的熱鬧。

而後進入法庭辯論,檢察官一一舉證,僞造文書,販賣兒童,走私,通敵,十餘箱書證,以及各路人證輪番上場。周子兮一一招架,與預想的一樣,控方有直接書證,而她手上的大都只是間接證人。

說到營救抗日人士,有些死了,有些下落不明,真正的當事人能出來作證的只有一個陳佐鳴。

旁聽席上開始有人認真議論,而檢察官反駁道:“縱然屬實,充其量也不過就是襄助友人,完全是私宜關系,難已認定是有功于抗戰或有利于人民之行為。”

直至講到協助轉移盟軍設在真如的電臺,周子兮說:“自電臺遷出真如,此後半年中一直就在畢勳路十七號的閣樓裏,也就是被告的家中,直到……”她停了停,才繼續說下去,“直到被告的汽車被炸,時年七歲的幼子死在那場爆炸中,疑為電臺暴露,方才再次轉移。”

與方才的喧鬧不同,旁聽席上反倒一陣肅靜。被告席上的吳予培亦只是微微低頭,避開旁人的目光。

檢察官似乎也覺得異樣,隔了片刻才開口駁斥,所說的亦不出乎于他們的意料之外:“關于被告曾協助抗戰,根本無從證明其為絕對确鑿,辯方所說均是推測想象,空言主張,不可采信。”

旁聽席嘩然,噓聲四起。

周子兮站起來道:“被告協助抗戰,是有絕對确鑿的證據的。”

“什麽證據?”檢察官與法官幾乎同時發問。

“被告在戰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說得一字一句,“擔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戰時繼續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時接受敵方指派的職位。”

“這只是被告在自白書中的一面之詞——”檢察官打斷。

周子兮沒有回應,只是在一片喧沸聲中向法庭裏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紙任命,一時間記者們手中的照相機快門聲四起。

“這不是肅奸委員會呈交至檢查廳的證據!”檢察官又道。

周子兮仍舊沒有理會,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書中所說,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後就不知所蹤。若庭上認為與此案有關,我方亦可交代尋回的經過,以及被告因為拒絕修改自白書而遭刑訊一事……”

适時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斷了她的話,招手示意她上前。

周子兮走過去,呈上那份證據,很清楚此刻有多少雙眼睛看着,又有多少照相機鏡頭對着她。

的确,今日的庭審并非唯一的途徑。有了何世航交回的這一紙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後的打點,吳予培是可以的獲釋的。只是在獲釋之前,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實情,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在戰争中做了什麽,又付出了多少。

随即,法官便宣布辯論終結,擇日宣判。然而,旁聽席上群情義憤,“擇日宣判”又變成了“當日合議之後宣判”。

最終宣判已是當日傍晚了,當法官說出所有那一長串罪名不成立,被告當庭獲釋之時,法庭上掌聲驟起。

但法官對吳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吳先生,誤會了。”

再回到提籃橋,典獄長核對所有文件,簽字放人,同樣也是一句:“吳先生這事,是誤會了。”

唐競一路陪着,只想冷笑,什麽都沒說便帶着吳予培出去。

眼前已是提籃橋監獄的鐵門,吳予培忽然在他身後說一句:“謝謝你。”

“你我這樣的交情,你跟我說謝謝?”唐競沒有回頭,倒好像是惱了。

“那要我說什麽?”吳予培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問道。

“說什麽就不必了,”唐競笑答,“你盡管去救世濟民,我只管救你。”

吳予培怔住,還想再說什麽,已經踏出了鐵門。

沈應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見他,沒有哭,也沒廢話,只是走過來看他的手,是醫生的那種檢查,摸着骨骼,看指尖的反應。

但吳予培沒給她這個繼續扮醫生的機會,反過來握了她的手,将她拉進懷中。沈應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着他痛哭起來,這一腔眼淚已經忍了太久。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

“周小姐,周律師,唐太太!”

她回頭,只看見退出旁聽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覺得眼熟,竟是心書館的曹博士。

時隔多年,曹博士依舊穿着花俏的西裝,也許還是戰前的那一件,看起來越加古舊,袖口越加磨出了線,胸前口袋裏的絲手帕都已經脆黃了。但人還是從前那個人,風度還是從前的風度,他告訴周子兮,心書館還是開在老地方,性史也還在征集中。

“真的,再考慮一下吧。”他又試圖蠱惑。

“考慮什麽?”周子兮已經不記得。

“我的誠摯請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麽?過眼雲煙的事情,我寫的東西才是永恒的主題。”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辭,趕着去接吳予培。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要過許多年才有人說了一句差不多的話,傳遍了整個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一行人回到畢勳路,天已然下起雪來,娘姨已經做好了晚飯,飯廳裏一盞燈照下來,暖色的燈光罩着下面一張圓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孩子呢?”吳予培問。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覺得稀奇。

自從第一天見到唐延之後,吳沁就再也沒跟他說過話。大約還是因為那次錯認,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見到連頭都不肯擡起來。哪怕唐延主動招呼,她也不理。幾個大人勸了幾次無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還有些怨意,他為什麽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認錯了他。

直到這一天,娘姨才剛要出去喊他們,外面院子門一響,便看見唐延背了吳沁回來。

“這是怎麽了?”周子兮連忙趕出去,以為吳沁受了傷。

吳沁看到父親,也已經喊起來。唐延卻還是不緊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裏才放下。

“她呀,看到外面一個讨飯的孩子赤着腳,就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送給人家了。”唐延說得一臉嫌棄,但誰都看得出來其實不是。

所有人都笑起來,看着光着腳的吳沁撲進父親懷中。

那天的晚餐,大家都喝了酒。包括兩個小孩子都在杯子底上倒了一圈,學大人的樣子,碰杯,飲盡。

這一餐飯吃得其樂融融,吳沁也跟唐延冰釋前嫌,到東到西都跟着他,一路叫他“哥哥”,就像從前總是跟着吳淵一樣。

夜裏睡下去,是唐延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周子兮深夜去看他,他還躺在那裏,睜眼看着天花板。

“這是這麽了?”她笑,覺得準是那點葡萄酒鬧的。

唐延卻答:“我在想吳沁。”

“小沁怎

孤島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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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回打電話給她,她問的那一句:你還好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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