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節

他出京。他竟賴着不走,皇上也沒強制。誰想他不走,不是耍無賴,是積妄成狂,要憑三流鄉紳的頭腦,做歷史上篡權的奸雄。”

變法百日,到了張之洞要入京主事的第二階段。軍機處四章京從政經驗淺,百日裏坐鎮京城的是張蔭桓。此人是外交使臣出身,在政經上皆有經驗。

或許為制衡張之洞來京後的權力,或許是一時輕率,在張之洞調令下發前,他邀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來京見光緒。

戊戌變法以日本明治維新為藍本,伊藤博文是明治維新重臣。他向光緒建議,伊藤博文可做變法顧問,甚至組閣做總理大臣。如此便分化了張之洞權勢。

聘外國人,張之洞已開先例。張早年在山西辦洋務,聘請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任鐵路礦務顧問。張蔭桓邀請伊藤博文和李提摩太同時來京見皇上,由兩人組成顧問班底,安排這位張之洞舊部,是為緩和張之洞敵對情緒。

封疆大吏來京、外國首相應聘、京師大臣弄權,慈禧太後覺得事态複雜,怕光緒看不透,從頤和園回到紫禁城。聽到康難赫在名士飯局上講的後宮秘聞,慈禧震怒,下令捉拿。卻發現一直賴着不走的康難赫,竟在三日前秘密出京,他在京中的弟弟也不知情。

繼續追查,發現維新派一道奏折——《時局艱危,拼瓦合以救瓦裂》,奏折還有個附件——《請探查窖藏金銀處所赈工掘發以濟練兵急需》。

奏折言,中國必被西方列強瓜分,所謂“瓦裂”。與日本組成一個國家,對抗西方,才是中國的生存之道,“瓦合”即中日合邦。

關于政策的奏折再荒謬,也是構思,不會獲罪。維新派的急躁幼稚,朝野共見,比如譚狀非覺得蒙古、西藏、青海、新疆荒涼無用,奏請賣給英俄諸國,所得金錢可大力發展城市經濟,是富國強兵的捷徑……但只要皇上不準奏,也便無事,不會有人追究其賣國罪。

而這道《瓦合》奏折,皇上準了。國體巨變,竟沒跟太後商量。太後警覺,再看附件,斷定是政變。

附件講掘金。一八六○年,英法聯軍侵占北京,燒了皇家三山五園。萬壽山、玉泉山、香山、清漪園、圓明園、暢春園、靜明園、靜宜園,掠盡其財寶。

民間傳說,廢墟下有皇家秘密金窖。奏請讓袁世凱率北洋新軍三百人入京,赴圓明園廢墟掘金,以彌補軍費虧欠。

皇上準了。

圓明園廢墟接近太後居住的頤和園,以一個民間傳言,調來西式裝備的新軍,劫持太後的意圖明顯。康難赫秘密出京,上了英國客輪,是等待兵變結果。早早被趕出變法核心,兵變是他奪權的唯一出路。

變法是皇上開路,太後督陣。太後已在慢慢放權,但大權至少還會保留五年。然對于皇上少年求成的心性,五年怕是太長……

崔希貴:“康、梁逃去日本。太後殺了四章京、康難赫弟弟、執筆寫瓦合奏折的大臣,這六人是為皇上頂罪。”李尊吾呆呆聽着,眼中閃過一道紅霞,是火柴之光的映射。

晃滅手中火柴,王午吐口煙氣。廣州産的巧明火柴,英國的十支裝香煙。崔希貴望着婀娜煙霧,像望一個令人心痛的女人:“聽說皇上不再抽煙袋,改抽了煙卷,一根接一根的。”

王午:“譚公子生前,抽俄國的莫合煙,也是一根接一根。”煙霧中透出野獸兇光,轉向李尊吾,“在聽麽?”

李尊吾像個被綁架的商人,惶恐點頭。

崔希貴和王午對視一眼,均是失望之色。王午低頭喝湯,崔希貴抽出一根煙,置于鼻下聞着,無意再說下去。

火柴頭是紅磷,燃後一股怪味。刺鼻,卻有魔力,令人禁不住要聞。李尊吾鼻翼扇動:“康難赫遭皇上排斥,但他可以影響譚狀非。說動皇上圍園劫後的人是譚?”

王午擡頭,臉上露笑,像草原上的寂寞牧人望見地平線出現人影:“到底是李大哥,從散碎話裏,撥弄出關竅。”

李尊吾:“譚是張之洞的人,為何會照康難赫的意思辦?”

王午:“因為他的年齡,年輕即是罪惡。年輕人總相信出奇制勝。”嘆一聲,“皇上也年輕。”

崔希貴:“不得不佩服張之洞眼光,讀康難赫文章,竟能看出奸佞,要求譚狀非避康如避禍。譚狀非父親貴為湖南巡撫,他本是纨绔子弟,卻崇尚江湖豪氣,康難赫的奪權計劃,在老政客看來幾同兒戲,但在他眼中是英雄豪賭。”

王午:“唉,世上的事,不怕正義,只怕魅力。一旦構成魅力,死活也得幹了。”

崔希貴:“康、梁二人逃了,譚也逃,便沒了首犯,難道要皇上當首犯?事敗不走,對皇上講義氣,譚公子是條漢子。”

王午:“譚公子在湖南讀書時,機緣巧合,得了文天祥遺物鳳矩劍和蕉雨琴。來京變法攜此琴劍,以激勵自己,講氣節做高士。”

南宋将滅時,文天祥賣盡家産,招募義軍,對抗元軍。南宋滅後,文天祥回絕高官誘惑,誓死不降元,坐牢三年後就義。

王午哀嘆:“文天祥還有領軍與蒙古鐵騎拼殺的豪舉,不枉男兒身,譚公子只是做了個頂罪的,委屈了一腔熱血……大總管,我存在這的蕉雨琴、鳳矩劍拿出來吧,想瞧瞧了。”

劍一尺二寸,僅比匕首略長,木鞘無漆,鞘口鑲玉。琴長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橫于桌面,仿佛午睡的少女,底面刻有琴銘:

“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聲何急。孤臣淚,不敢泣。”

15 誤國

崔希貴只喝酒不喝湯,給李尊吾添了個酒杯。杯口鑲金線,雖落魄民間,仍不改奢華。李尊吾聞着酒香,久久不敢喝下。

許多年來,仍未練出酒量。心境不佳時,畏酒如畏敵,因為一喝即醉,無力自保……現今已是廢人一個,不醉,也保護不了自己。

李尊吾咽下口酒,辛辣如毒,這個身體對許多事都不适應了……一口飲盡:“為何豪傑總受小人利用?”

崔希貴是百年老人的笑容,慈祥、酸楚:“因為豪傑有豪情。”

王午大笑,眼角如潰爛的菜葉:“塔吉克人一眼就能看出混在羊群裏的狼,壞人瞞不過塔吉克人——可惜我被康難赫瞞過,跟譚公子第一次見他,眼光如電,逼得我這雙習武的眼睛也要閃避。”

崔希貴苦笑:“史書上記載的禍世奸雄,總是天賦異禀。”

王午:“唉,我向譚公子進言,此人氣概,值得追随——愧對了身上塔吉克之血。”

塔吉克人居住在與俄國接壤的塔什庫爾幹高原,男女容貌俊美,有輕財重義的名譽。清朝初年,塔吉克首領受朝廷冊封,但冊封只是一紙空文,來京受封的人沒有回程費用。六十餘位塔吉克人未回家鄉,在距京城百裏的潮白河沿岸,尋到一片元代蒙古人的廢牧場,墾荒育草,就此生存下來。

塔吉克人內心純淨,觀他人邪念,清晰如照鏡。只是中原歷史太久,事多奇變,善惡難判。王午是潮白河塔吉克後裔,六年前做了譚狀非貼身保镖,譚在被捕前,以琴劍相贈。

崔希貴:“康難赫在我們眼中是偉人奇才,王公重臣卻一眼将他看死,張之洞大人看他是——兔力不逮。這是佛經典故,兔子游不過海,因為力量不夠。說他見識不夠,外圍鼓噪還可,成不了大事。”

清朝第一位皇帝皇太極入主中原,冷落了多年重臣範文程,依靠明朝降臣洪承疇治國,便是“兔力不逮”的道理。範文程做皇太極軍師前,僅在邊鎮衙門供過職,戰争時期可算足智多謀,管理國家,不是才華不夠,而是見識不足。

康難赫兵變不成,也是見識不足所致。他概念裏的謀反,像小說裏一般簡單。

小說害人。褚人獲是清初一代名士,文史着述甚豐,晚年做了件贻笑士林的事——寫了小說《隋唐演義》,中段寫造反的平民豪傑,前後寫隋朝唐朝的宮廷事變。他寫的宮廷,細節根據史料,人情等同平民,皇帝如私塾學子、妃子如酒肆歌伎,令人大跌眼鏡。

褚人獲科舉不利,一生未入朝廷,下筆荒唐,不是學識不夠,是見識不夠。後來文人看不下去,删去前後,保留平民造反的中部,即是《說唐》。

朝廷與市井是兩樣人情。春秋時代諸子百家有一家是“小說家”,被評為“不入流”,因為以市井人情去解釋朝廷事件,大衆覺得“好理解”,實則更加遠離真相。

司馬遷着《史記》,除了選用正規史料,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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