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節
的武功也經不起圍堵。他們不敢動,是沙、馬多年盛名造成的誤會。我把沙、馬殺得輕松,劃火柴一樣,但六十多人沖上來,立刻便會把我劈死。”
李尊吾:“沙、馬成名早,受過多年挑戰檢驗,說他倆浪得虛名,我不信——”
崔希貴擺手打斷他的話,指指牆角座鐘,向王午言:“時候不多了。”王午逗小孩一樣向李尊吾擠擠眼,低頭深吸了口湯。
兩個往日敬畏自己的人,現今待自己如此随便,李尊吾感到陣陣屈辱,似乎身體裏在落淚,每寸肉都酸酸的。
16 刀與星辰
王午碗中湯白如蓮子羹,沉着淡青色肉塊。他極快地吃盡,将碗遞給崔希貴再盛,轉向李尊吾,是心滿意足的表情:“李大哥,你的刀是高人所授,我是養牛養羊出身,沒有師父,少年時玩關刀,只是閑得無聊,跟人比力氣。”
李尊吾穩住氣息,想着十年前的自己:“牛羊吃草,純啊,吃牛羊肉得來的力氣大。”王午嘿嘿笑了,顯然沒想到李尊吾能搭上話來,接過崔希貴遞來的碗,揮勺如揮刀:“形意門以劍法做刀法,你也不懂刀。”
他深灰色的瞳仁中閃出一道湖藍之光,如荊棘叢中的月色,有催眠效能。李尊吾慚愧低頭:“是這樣。”
王午豪邁大笑:“想不到,四大刀裏懂刀的,只我有一人,還是沒有傳承,自悟的。”沒想到,他自說了刀法。
關刀不是刀,是刀形重物,相當于西方舉重的杠鈴。王午少年即玩關刀,從四十斤開始,二十六歲用到一百二十斤。關刀耍力氣,總是全身緊張。那年感了風寒,大病初愈,忍不住想摸摸關刀,體虛耍不了花活兒,只能垂手橫握刀杆,在腿前晃晃,不想在這晃晃悠悠中,悟出了刀法。
王午:“世人用刀,是人使刀,我是刀使人——順着刀的重量來運刀。所以世人用刀是手快刀輕,刀越輕越好使。我是以手追刀,刀越重越好。”
李尊吾皺眉:“你是在平地上殺的沙、馬——他倆本是騎兵,在馬的沖力下,等于加重刀的分量,也是以手追刀。”
王午眼神空虛,如霧中之月,可引發貓狐陷入迷幻:“他倆暗合刀法,卻不明其理,所以馬上是高手,下地是庸才。”
以手追刀,為半失控狀态。文人的水墨畫,巧妙在潑灑,也是一半人為一半天成。全然操作而成的東西,往往是二流貨色。沙、馬輕易斃命,只因手握得太緊。
李尊吾:“你說的刀理,程華安跟我說過。老程懂刀,卻沒有刀名。”崔希貴打岔:“人間事,往往名不副實——這些話談多了,就無聊了,還是喝湯吧。”又給王午盛了一碗。
王午卻将碗推開,如刀的目光指向李尊吾:“一直以為,你高過我,是武功高,不是刀術高。原來你懂刀——知道我喝的是什麽?”
看向碗中,李尊吾壓着羨慕之色,搖搖頭。王午:“鼈。鼈跟泥鳅一樣,活在淺水裏,不入水的鼈往往有毒,肚子上有山字形紅線的、脖子上有龜甲形硬骨的往往有毒。這只鼈旱生、紅線、硬甲三樣齊了。”
起身向崔希貴作揖,“鼈是涼物,沒有毒發的痛苦,死後五官不變形,還能得享美味——這可能是人間最棒的死法,大總管費心了。但我不想這麽死了,有李大哥在,我可以死于刀下。”揮臂一掃,鍋碗噼啪落地,轉而向李尊吾深鞠一躬。
李尊吾驚起,室內滿溢的湯味暗器般襲來。崔希貴嘆氣:“王午,何必如此,他已是廢人。”王午擡頭:“刀客該死于刀下。”眼中數道血絲,毒性即将發作。
李尊吾完全被食欲控制,盯着地上碎鍋,孩子般眼神。崔希貴苦笑:“看看他,還能打麽?”王午眼神轉柔,笑笑,是慈父對逆子的無奈,彎下腰。
不能死于英雄手,是英雄的遺憾。只需再補一口湯,地上最大的一塊砂鍋殘片狀如小碗。王午去拾,卻被一雙髒乎乎的手抄走。
是李尊吾的手。
崔希貴大叫:“別跟孩子似的,抗不住嘴饞。這不是你喝的。”捧殘片的李尊吾閉着眼,一字一頓地說:“我殺他。”一口喝盡。
飲毒之後,悲魔減輕,恢複三分往日剛強。李尊吾看向王午:“你為何尋死?”
崔希貴:“關系朝廷機密……”
李尊吾:“我已是必死之人。”
崔希貴悻悻說了。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後,和談條款十分苛刻,第一條便要處死端郡王,因為沖擊使館的義和團,是端郡王的士兵所扮——這給了太後解除端郡王兵權的理由,闖宮殺帝事件後,才發現端郡王野心,無奈負責皇室安全的禁衛軍歸他管轄,甚至自己都命系他手。
于是命李鴻章和談廢除第一條,再勸端郡王接受發配邊疆的懲罰,好歹對洋人有所交代,以保住祖宗社稷。
端郡王交出兵權,答應去新疆伊犁,但提出“要王午人頭”——殺王午是洩憤,殺帝不成之憤——這是對太後挑釁,但太後答應了。
王午是江湖人物,官府捉拿,會隐遁江湖,再也找不着。崔希貴一貫以武人自居,交誼底層。太後想起了他。
“王午哥應了我。不是我口才好,是王午哥有俠氣。京城被毀的慘相,讓端郡王服軟了,但逼急了他,會挾兵謀反,另立新帝。咱大清朝,剛遭外辱,經不起內亂。”崔希貴說完,王午咧嘴一笑:“好口才。”
崔希貴吓得臉變形,王午笑聲如雨:“跟你開個玩笑。”
李尊吾嘆道:“好笑話。”
一道白光擦過王午耳際。
王午怒喝,後蹿三尺,橫起手中長柄刀。應敵之姿無懈可擊,然而脖頸噴出一片血霧。李尊吾:“你已毒發,反應一慢,便領會不到我的刀法。”
放血,可加快體內的血液流速,人會敏感些。王午點頭,眼閃藍光,任血霧噴濕了半邊衣袖。李尊吾手中是鳳矩劍,八百年古物,早無劍光:“劍,也可以使刀法。”
王午箭步蹿上,前手悄然一松,後手急推——這是長柄刀的障眼法,刀長猛增,如槍刺出,曾用此招斬殺沙、馬。
卻未能瞞過李尊吾,劍劃過王午小臂,自鎖骨窩插入心髒。
王午長柄刀一斜,拍上李尊吾大腿,人如蝙蝠後飛,以背貼牆,靜立不倒。随着嘡啷的刀落聲,瞳孔之藍轉為灰色。
李尊吾身生甜膩之感,自知毒發。
看了眼腿部,無傷。王午的最後一擊,竟是用刀面。是他心存慈悲,還是自己太成功了,讓他在調轉刀鋒前已力脫身死?
世事,總是三分悲怆七分滑稽。李尊吾呵呵笑了,受刀之腿一軟,麻袋般倒在地上。
竟然可以醒來……李尊吾睜開眼的時候,不知過去多久,室內收拾整潔,點了檀香,灑濺的鼈湯氣味盡被掩蓋。
崔希貴窩在藤椅裏,端着杯茶:“身不入水、肚生紅線、脖有硬骨——聚集了三大毒相,卻是無毒之鼈。世上的事,我再也看不準了。”
被置身在土炕上,李尊吾坐起身來,看向屋頂。大梁未塗漆,木質幹透,白花花的,有兩道如蛇的裂紋。
王午屍體已由皇宮侍衛送往端郡王府,是整身送去還是割頭送去的?李尊吾不忍追問,只對崔希貴說:“你又得太後的寵了?”
崔希貴順着李尊吾目光,看向慘白大梁,聲帶女音:“只是殺個人——這還不夠。”片晌又言,“許多年前,我還殺過一人。那年八大胡同的堂子裏傳出謠言,一個客人自稱曾被綁架進皇宮,與一個華貴婦人度了兩夜,從室內擺設推斷,是太後。”
一聲哽咽,“我查出這人,殺了他。他姓陳。”
江湖警覺剎那複蘇,李尊吾凝視崔希貴雙眼:“為何跟我說這些,是讓我把這事傳出去麽?”
崔希貴兩眼無神,抿了口茶:“康、梁在英美報紙上,說太後淫蕩,編了很多事,早已回流上海廣州,成了重臣富賈的私下談資。男人不該說女人壞話,忘了吧。”
離開木材廠時,李尊吾懷揣一袋墨西哥銀元,是崔希貴所贈,有四十枚。預感崔希貴會說出太後和陳姓男子的事,或許是對學八卦掌的青年,或許是對早點攤小販——人對所愛之人,總有一份歹毒。
一個時辰後,李尊吾走到冰窖胡同,打聽一所被燒毀的照相館。照相館已重建,主人姓楊。主人不在,夏東來也不在,有一位照相師父、兩位夥計。
一個夥計領李尊吾去胡同深處的楊宅,李尊吾自稱是兩位夫人的家鄉人,捎來她倆父親的口信。
她倆端坐于東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