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教室裏此起彼伏的背書聲像嗡嗡的蒼蠅一樣盤旋在耳畔, 葉潇揚心不在焉地記誦着《離騷》,可心思卻已經不在書上了。
羅漪嬌小的身體被包裹在寬大的校服裏, 兩條胳膊垂在身側, 只露出半邊手掌。
梁芹的目光像鷹隼一般盯着課本, 極力尋找着她背誦內容中可能存在的瑕疵。
兩分鐘後, 梁芹翻了一頁, 羅漪繼續背誦。
“那麽密密麻麻一頁她都背下來了?”周佳航很驚訝, “這老女人真變态, 就這還不死心, 指望她全背完嗎?怎麽可能?”
葉潇揚把課本“嘭”地合上,繞過周佳航,往前排走去。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羅漪正背誦着《孔雀東南飛》, 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梁老師, 我背完了。”葉潇揚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梁芹把書本往下壓, 瞥了一眼葉潇揚,懷疑道:“這麽快就背完了?”
她看了眼教室後面的時鐘, 距離她剛剛抽查完葉潇揚應該也就過了五六分鐘的時間。
“等我查完她你再背。”梁芹并不想放過羅漪。
葉潇揚:“……”
羅漪像只懵懂的小兔子一樣看了眼葉潇揚, 心跳怦怦。
他在這裏,她怎麽突然有些緊張了?
梁芹敲了敲桌子,提醒羅漪:“纖纖作細步, 繼續。”
羅漪回過神,張口繼續背誦:“纖纖作細步, 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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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漪的聲音不大,吐字卻很清晰,每一個音都咬得很準,她甚至連一次卡殼都沒有發生過。
這些字句就像一股溫潤的山泉水,緩緩流入葉潇揚的心田,令他莫名安心。
原來她也不是像兔子那樣弱小到不堪一擊啊……如同詩文裏說的蒲葦草一般,柔韌如絲。
“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的時候,羅漪長長呼出一口氣——還好,她沒有在他面前出醜。
梁芹發現面前這個新同學很不可思議,她原本只想瞧瞧羅漪能背到哪,可沒想到她一字不差地全都背了下來,流暢到讓她連根刺都挑不出來。
“字都會寫嗎?”梁芹問,“赍錢三百萬,赍,寫給我看看。”
羅漪的手指在書桌一角輕輕劃動,連筆畫的順序都是對的。
終于,梁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贊賞:“不錯,坐下吧。”
周圍同學見羅漪居然通過了梁芹地獄般的考核,開始交頭接耳。
“葉潇揚都沒過,她過了?”
“背的還是《孔雀東南飛》啊,比我這幾句詩經長多了。”
“好厲害啊,真是看不出來。”
跟羅漪隔了一個走道的丁泠不禁用胳膊肘搗搗她的同桌陳爽:“喂,看見沒?居然有人過了。”
陳爽往羅漪那邊瞧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死記硬背的東西,我要是花點功夫一樣能背出來,只是不想浪費時間背而已。”
丁泠無語,要說葉潇揚驕傲,陳爽比葉潇揚驕傲一百倍。
她向來看不起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同學,這些同學的努力在她眼裏大概也只是個笑話而已。
其實丁泠覺得,陳爽的腦子比葉潇揚差遠了,她是拼命學才能達到現在的成績。
這話說得總有點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
梁芹的注意力回到了葉潇揚身上:“你開始背吧,還是《離騷》。”
羅漪悄悄轉過半顆腦袋跟葉潇揚對視一眼,她眼神明淨,似乎是在給他加油打氣。
葉潇揚:“……”
有點蛋疼,他剛剛只看了一小會兒,後面的內容還沒來得及背呢。
這下估計要出洋相了。
葉潇揚從頭開始背,梁芹的要求一點兒都沒有放低,卡一下都會用眼刀掃過來。
“茍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颔亦何傷。”又到了剛剛栽跟頭的地方,葉潇揚語速明顯慢了下來,“掔木根以結茞兮,貫薜荔之落蕊。”
他頓了一頓,在記憶中搜尋着後面的句子,他緩緩道:“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
節選部分只剩最後三句了,葉潇揚像是難産了一樣,每多說一句話,都是偉大的進步。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
“兮”字過後,沒了下文。
這要是再打回去重背,也太有損顏面了。葉潇揚心想。
羅漪把書翻到《離騷》那頁,往上舉了舉,用眼神示意葉潇揚往這邊看。
葉潇揚看是看見了,但課本上字太小,他一時半會兒也辨認不出來。
羅漪猜葉潇揚大概是忘記了下一句詩開頭的那個字,可她又不好當着梁芹的面大聲誦讀。
她靈機一動,念道:“聖慮憂千畝,嘉苗薦兩岐……願依連理樹,俱作萬年枝。”
葉潇揚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麽東西,可是她在念最後一句的時候,特地加重了“願依”兩個字的發音。
他明白她是在給他打提示,這個提示的手法過于高明,肚子裏沒點墨汁還真的幹不出這種事情來。
葉潇揚唇角一翹,背誦道:“願依彭鹹之遺則。”
最後一句是《離騷》的名句,他順理成章地念了出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葉潇揚的表現差強人意,梁芹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他坐回座位上,周佳航見葉潇揚這麽快就通過梁芹的考核,羨慕不已。
“全班都站着,就你倆坐着,你好意思嗎你?”周佳航不滿地抱怨。
為什麽不好意思?
這說明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葉潇揚坐得心安理得。
兩節語文課下來,大家被各種古文折磨得頭昏腦漲。
下課鈴一響,錢嘉雲一屁股坐下來,累得半死:“語文老師更年期到了吧,簡直有病啊。”
錢嘉雲趴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她對羅漪說道:“你也太厲害了,《孔雀東南飛》啊,你什麽時候背的?”
她不記得羅漪平時有花很多時間在記誦古詩文上。
“學過之後就順便背了。”羅漪說得很坦然,“這篇很押韻,讀起來朗朗上口,還是敘事詩,不是很難。”
“不難?”錢嘉雲只覺得很魔幻,“那麽長一篇你跟我說不難?我連篇《赤壁賦》都沒背出來……”
“要說難,還是《離騷》比較難。”羅漪分析道,“不太押韻,生僻字多,意思也比較抽象。”
“所以我說葉潇揚跟你都有點變态,那篇《離騷》我就會背開頭幾句。”錢嘉雲說道。
這些古詩文一般都是攢到高二高三集中解決,而且只要求背必考篇目,課外選考的篇目如同汪洋大海,只能靠運氣在高考的時候海底撈針了。
羅漪回過頭,往葉潇揚的位置看去。
那裏是空的,也不知道人去了哪。
她垂頭望向壓在語文書底下的一張粉紅色卡紙,在心底默默嘆息,這要怎麽跟他說呢?
葉潇揚這兩天心情很不錯,因為他總是能在無意間撞見羅漪頻頻往後排窺探的眼神。
她像只探頭探頭的小貓一樣,似乎在試探他的反應。
可每當兩人眼神交彙的時候,她又立刻像觸電的貓一樣飛快地轉回頭去。
他很肯定,她在偷看他。
葉潇揚想問問她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他說,又怕她過于害羞,所以他沒提這回事,只當沒注意到她這兩天反常的舉動。
再怎麽說,那種事情,也該男生主動吧?可一想,她跟他還沒熟到那份上,還不如先當普通朋友,這樣說話做事都不會尴尬。
終于,到了周六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羅漪憋不住了,走到葉潇揚桌子旁。
葉潇揚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周佳航已經在等他了。
“那個……”羅漪小心翼翼開口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葉潇揚瞬間停下了收拾東西的手,問道:“什麽事?”
周佳航一看羅漪這副期期艾艾的模樣,以為葉潇揚好事将近,他立刻相當識趣地沖葉潇揚擺擺手:“我先走了。”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拍拍葉潇揚的肩膀,給他的兄弟加油鼓氣。
周佳航離開後,羅漪才把收了好幾天的粉紅色卡紙遞到葉潇揚面前。
這是準備了情書?
葉潇揚心情大好,她果然太含蓄了。
葉潇揚從未懷疑過自己在異性群體中接近于無窮大的魅力值,就羅漪這幾天的表現來看,她肯定對他是有點兒意思的。
也許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葉潇揚竟然沒想到像羅漪那麽害羞的女孩,為什麽要在班級裏給他遞情書。
他接過卡紙,打開一瞧。
本以為裏面會出現幾句纏綿悱恻的情話,可沒想到,入目卻是一片空白。
她什麽都沒寫。
看到葉潇揚眼神中的疑惑,羅漪立刻解釋道:“我有個表妹,她以前跟你是一個中學的,她特別崇拜你。下個月她就要中考了,就想讓你給她寫兩句話鼓勵一下她。”
中國人一到這種決定命運的時刻,就會特別迷信。
尤念瑤堅信有葉潇揚寫的卡片,她定能沾染學神光輝,從而在中考的時候一飛沖天,殺入一中。
葉潇揚:“……”
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可他又不能表現出來。
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擱,坐了下來。
葉潇揚攤開卡紙,拿出筆,不甘心地問了一句:“是你想讓我寫,還是她想讓我寫?”
主動和被動,差別還是挺大的。
如果是羅漪想讓他寫,那就說明她想找他搭話,寫卡片什麽的,只是一個借口而已。
“是她想要。”羅漪實話實說。
所以她才不好向葉潇揚開口,總覺得這個要求稍微有點兒過分。
畢竟葉潇揚以前在修文的時候,收到情書從來都不會看一眼。
羅漪想着他跟自己沒有那麽陌生,只是來碰碰運氣而已。
要是他不願意寫,那就算了。他跟她表妹,非親非故,不能強求。
葉潇揚聽到這話,拿筆的手一滞。
他還從來沒被人提過這種奇怪的要求,雖是舉手之勞,但換做旁人,他肯定不會理會。
不過……既然是羅漪的表妹,四舍五入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那自然不能怠慢。
葉潇揚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作響,他把周佳航的椅子拉開,對她說道:“坐。”
羅漪輕手輕腳地坐在了他身邊,他又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清香。
女孩子都這麽香嗎?以前好像沒有注意過。
“怎麽寫?”他問。
“随便寫兩句就好了。”羅漪說道,“什麽中考加油,金榜題名之類的。”
“她叫什麽名字?”
“尤念瑤,尤利西斯的尤,思念的念,瑤池的瑤。”
“尤利西斯?”葉潇揚發現羅漪每次提到姓氏都非要弄些奇奇怪怪的外文譯名,“你是在說Ulysses?”
“嗯。”
葉潇揚好奇:“我姓葉,你會怎麽組詞?”
羅漪思索片刻,說道:“傅裏葉的葉?”
葉潇揚不禁嗤笑,這還真是難為她了,居然還認識傅裏葉。
他的筆在手指間轉了好幾圈,這才落筆。
“尤念瑤學妹:中考加油,祝你金榜題名。”
葉潇揚,字如其人,他的字如清風瘦竹,看上去賞心悅目。
羅漪指了下右下方,說道:“再加個落款。”
“落款?”葉潇揚問,“寫什麽?”
羅漪覺得葉潇揚這個問題有點傻:“落款當然是寫你名字呀。”
葉潇揚一字一字寫着:你表姐人。
寫完“人”字之後,他停了下來。
羅漪看得有點懵:“你表姐人?什麽意思。”
“寫錯字了。”他淡淡道。
他用筆在人字上劃了兩道線,另起一行,繼續寫道:葉潇揚。
葉潇揚把上面一行字用一個叉叉掉,說道:“我剛剛想寫‘你表姐的同學葉潇揚’,一想又太長了。”
“哦……”羅漪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給自己加上這麽奇怪的前綴。
葉潇揚把卡紙合上,遞給她:“可以了吧?”
羅漪點頭,他願意給她表妹寫這幾個金貴的字已經很好了,哪敢奢求太多。
第二天,羅漪去姑姑家時,把這張卡片送給尤念瑤。
尤念瑤見羅漪成功幫她搞到了葉潇揚的筆跡,樂得在床上一蹦三尺高。
她懷着顫抖的心情打開卡紙,大聲念道:“尤念瑤學妹:中考加油,祝你金榜題名。你表姐夫葉潇揚?”
羅漪一臉懵,尤念瑤在瞎說什麽?
她趕忙把卡紙拿過來一看。
那個大大的叉,顏色淺,容易被忽視。
而“人”字,劃上兩道橫線,怎麽看怎麽像個“夫”字啊。
羅漪的臉“騰”地漲紅了,這才想到一個問題,葉潇揚會犯這麽低級的筆誤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葉哥,騷得一批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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