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是莊周夢蝶的蝶

天寶十三年,長安。

這家茶館店面不大,人倒一直不少,即使是下雪天,也有好幾個客人坐在裏面談天說地,面前擺一杯還冒着熱氣兒的好茶,桌上再擺幾碟小菜,看起來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多是商客和江湖人。

老板娘對此見怪不怪,低頭打着自己的算盤。

吳悅也是江湖人,不過他是要回萬花谷的,算是歸人。他帶着一身寒氣進門,朝掌心呵了口熱氣,然後從懷裏摸銅板。

“老板娘,随便來些粗茶。”

“哎,來了。”

他掃了圈茶館,發現已經沒什麽地方可以坐了,好不容易尋得一個空位,那背對着他的人忽而轉頭,埋在狐裘裏的臉瞧着十分眼熟。

吳悅與他目光相接,怔了片刻,驚喜地走了過去,自覺坐在他對面,問:“小許,你怎麽現在才到長安?”

回谷路上遇見故人再好不過了,只是這故人似乎不怎麽開心,頗有幾分惆悵的味道,硬生生把上好的蒙頂石花喝出了酒的感覺。

“……哎,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吳悅果斷掐住話頭,“我們有一年未見了吧,居然在回谷的路上遇見了,正巧,敘個舊?”

那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樣的青年捧着茶,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能有什麽好敘的。吳岱師兄交代我們的事兒你辦妥沒?”

“當然妥當了。”吳悅接過老板娘遞來的熱茶,道了聲謝,繼續說,“南疆大葉茶的書我已經整理好了,你那蒙頂石花是這幾年才聲名鵲起的,怕是不太好相與。我聽說雅州那邊以前是羌國的地盤,馬幫和吐谷渾人多得很——你這一趟居然毫發無損,真是可喜可賀。”

顏許驕傲地擡起下巴:“那是!我花間游可不是吃素的!話說你都去嘗過大葉茶了,怎麽品味還是這麽一言難盡,居然又點了粗茶。”

“解渴暖身罷了。”吳悅溫聲說道,“我是個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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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許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得了,哎——我說,吳岱師兄除了托我去雅州尋茶外,還找了其他同門嗎?”

“應當沒有吧,近來天下不怎麽太平,大家大多行走在外,少有我們這般留在谷中的,吳岱師兄也是實在找不着合适人選了才拜托我們。”

“沒有嗎……?”顏許悵然若失,“我在蒙山遇見了一位師兄,名叫譚雨。”

吳悅挑眉:“嗯?”

“他……”顏許搜腸刮肚地回憶了一下畢生所學,難得有些拘謹地捏緊了茶杯,最後還是懊惱地放棄了用多麽風雅的詩詞去描述此人,只是說:“哎,他長得真好看。”

“……那同門興許是在外游歷正巧遇見你的吧。”

顏許卻像是突然打開了話匣,收都收不住,興致勃勃地跟他講起了那人有多好看,見識又是如何廣博,煮茶手法是如何漂亮,連烹饪一道都如此完美。

“你去苗疆那邊估計吃過的菌子更多,我卻是沒有這等口福的。好不容易在那邊山裏挖到了一朵野菌,那模樣還挺嬌俏……”

“等等,你用嬌俏形容菌子?”

“怎麽不嬌俏了!它長得就像一團雪雕玉琢的茶花似的,我正愁怎麽才把它下鍋不會暴殄天物,譚雨師兄就主動來幫我了。你那是什麽表情!嚴肅點!”

吳悅用谷裏特制的大袖子遮住根本停不下來的嘴角,忍着笑意說:“你遲早栽在貪食上。”

雖然一年不見,他們之間倒也沒多生疏,喝完了熱茶,他們便準備動身回谷了。

萬花是天下三大風雅之地,琴棋書畫,醫工茶花,谷中可以說是樣樣不缺。雖然谷內四季如春,但也不是什麽奇珍都有的,作為芳主門下弟子,他們倆不經常出谷游歷,也不參與陣營紛争,按理說這樣的山水養出的應是溫柔體貼的離經易道,但經常看着自己的花花草草被夜狼或谷外的俠士踩傷實在不是什麽舒心的體驗,以至于他們沒少為了這種事對那些人和畜生動手,長期下來,一身花間游幾乎可以說少有敵手。

芳主門下弟子不多,大多都熱衷于在外追尋奇花異草,要是得了什麽谷中沒有記載的花草樹木,一定要将之習性寫成一本書帶回來。

倒是很少有人去記茶這樣的植物。

吳岱師兄想要去去記載的,正是兩種茶,一者沒什麽名氣,叫大葉茶,是苗疆那邊的東西,據說是長在多年樹齡的老茶樹上;一者名為近年新秀蒙頂石花,長于雅州蒙山,那地方是茶馬道,混亂得很。

雖然他不介意親自去當地考察這兩種茶,但新入門的弟子總是要有人教導的,他實在抽不開身,幹脆物色了吳悅和顏許這倆閑人幫忙。

他們倆在江湖上沒有仇敵,也不參與錯綜複雜的勢力交鋒,學識和武功都算上乘,托他們遠行寫書真是最合适不過了。

顏許和吳悅欣然答應,但他們似乎都不怎麽把尋茶放在心上,只在茶館見面時提了提,随後結伴同行時只聊自己的見聞和采茶地的風土人情。

這會兒他們讨論的是菜肴。

“他做的蛇羹菌子湯真是人間美味!”顏許對雅州的菌子和那位譚雨師兄念念不忘,“先将那條蛇剁了頭尾,再剜了內髒,煮熟後剝肉去骨,加了酒和豬油入湯,把菌子切絲撒進去,放細鹽和其他佐料——對了,你知道嗎,那邊有個叫漢源的縣,盛産野椒,其色澤丹紅,香醇爽口,放入湯中不僅好看,更是好吃呢!聽說這是貢椒,多虧譚雨師兄弄來了它,否則哪來這樣的口福啊!”

幫他牽着馬的吳悅聽得有些無奈:“聽你這口氣……是看上了這個人呢,還是看上了這個人的手藝?”

想了想,他又說:“罷了,沒什麽區別。那這位師兄人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今年冬日冷得很,還是一同回谷過冬比較舒服。”

一路上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講了十幾種菜色和具體做法的顏許卻突然安靜下來了,他略帶疑惑地偏過頭,總算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喜歡的是個男人……你怎麽半點都不驚訝?”

吳悅懶洋洋地說:“長得好看,做飯好吃,有些傍身的才學,過人的武學——你當初說過的擇妻标準,符合條件的是個人就行,不是人也行。”

“啊,好像是有這回事。”

“所以你為什麽是獨自回來的?”吳悅停下來腳步,打量着他,“不應該啊,你怎麽連個同門都追不動?”

顏許理直氣壯地梗着脖子:“我才不會一直纏着他。”

顏許此人,最見不得彩雲逸散琉璃碎,美人遲暮英雄冢這種事兒,連帶着他種下的花花草草也是如此,只要過了最美的姿态他便不會再去看了,如有必要,親手毀去也是有可能的。

他待人亦是如此,只不過待朋友沒這樣苛刻,待愛人的标準卻幾近嚴苛。

吳悅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評價道:“你可能是個傻的。管那麽多後來之事做什麽,能享受一時是一時。”

顏許其實有點心動。但還是掙紮着說:“不行。一直相處下去若是發現此人與我所想相去甚遠呢?還是就這樣留在回憶裏吧,做個念想。”

吳悅嘆息一聲,伸手接了一片雪。

“回谷慢慢說吧,長安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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