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突然同床共枕

天蓋寺的道長們聽說顏許是來為蒙頂石花作書的,紛紛表示遺憾,這茶是春茶,他來得有些不巧,正好過了茶葉生長的時間,這幾天已經采摘結束了。

“不打緊,聽道長們轉述也可以的。”顏許聞着茶香,贊嘆道:“以前常聽師兄說,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那時不以為然,如今想來,還是師兄會享受。”

此時天色已晚,蒙山又是一幅山雨欲來的樣子,他們坐在室內品茶,燭光昏暗,但也頗有意境。

甘元道長為他添茶,打趣着說:“先生,吃了這茶,是否覺得雞鴨魚肉皆不夠入眼?”

不存在的,我又不是你們修仙的,還搞什麽辟谷,茶是茶,肉是肉,飯是飯,菜是菜,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已經成年了好不好。顏許哼了一聲:“何不皆選。”

甘元道長撫掌而笑:“有趣,有趣,先生實乃妙人。”

譚雨問:“作書并非一日之功,不知可否容許我等在此長住?”

顏許歪過頭去看他,倒也沒問他的目的。

甘元道長已經答了:“自然可以。不過這幾日還有其他施主需要小住片刻,客房也許不夠,只能委屈兩位先生暫且住一間了。”

……反正就這麽突然同床共枕了。

顏許還有點懵,就算在萬花他也是一個人住的,突然跟一個算不上多熟悉的同門一起睡,總感覺怪怪的。

譚雨正在燈光下整理着今日剩下的野椒,今天晚上怕是吃不成了,留着明天用。

顏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猶豫了一下,糾結着開始解發帶。

“是想尋處地方沐浴嗎?”

顏許被這位師兄冷不丁的一句吓了一跳,有些難受地點頭說:“我是芳主門下,平日裏就住在落星湖邊,時日久了習慣每日取水沐浴,這還是我第一次出谷辦事……沒想到路途遙遠吃苦受累都不是最磨人的,最頭痛的竟然是無法沐浴。”

“不是什麽難事,此處多山泉,可以去泉間取水來用。”譚雨将寬大的外衣脫下,免得被打濕,換了件比較貼身的衣服,“某去問道長要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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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許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

“就在此處吧。”說話間他已經把衣服換好了,“你脈象虛浮,體質本就虛弱,今日又受了濕寒,暫且別碰冷水,某去柴房問問有沒有熱水。”

他打開門,臨走前吩咐:“師弟你不妨先打坐調息,令內力游走,溫養經脈。”

蒙山多雨,是所謂天漏,因此山泉好尋,燒水也快,約摸兩刻鐘後,譚雨就将客房屏風後的浴桶倒滿了,他試了試水溫,正準備讓師弟先沐浴時,突然發現對方情況不對勁。

“師弟……?”

顏許靜靜地靠在床邊,他閉着眼睛,眉心皺在一起,似乎很疼,但卻沒有出聲,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他是硬生生頭疼到暈過去的。

人一頭疼起來,平常壓在心裏不願意想的亂七八糟的事兒都會胡亂在腦子裏走過場,顏許這次昏過去,夢到正是十八年前的事。

在顏夫人收養的小孩子裏,他和吳悅年紀最小,因為年紀太小,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隐約記得那麽一些,但都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那是吳先生被俘後的事情,他和吳悅去采蒼耳,顏夫人便将那些采回來的草制成麻繩,拿去換點吃食和茶葉。

茶葉是蒙山的道長悄悄地給的,但道長們也沒有儲存大量茶葉的習慣,即使接濟顏夫人,他們也拿不出二百擔來。

那段日子過得有如人間地獄,普通人家沒有接濟,糧食茶葉又都被搶奪一空,雖不至于餓殍遍地,但采蒼耳的時候他們偶爾也會看到屍體。

顏夫人不準他們單獨出去,害怕他們被哪家抓去吃掉或者賣了,後來更是直接禁止他們這麽小的孩子走出去找野菜和蒼耳。

為免讓他們覺得無聊,顏夫人便哼唱着詩經中的歌謠教他們唱,其中唱的最多的,就是那首卷耳。

顏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們也為她唱了卷耳。

那是顏許第一次意識到死亡,即使在顏夫人之前他已經見過很多生命的逝去,有花的凋零,也有燕的墜落。

甚至也有人的屍體。

那天顏許就抱着那盆優昙守在院子裏,吳悅就坐在他旁邊。

其他哥哥姐姐忙着找野菜,繼續做麻繩賣,根本沒空管他們。

院子裏有一棵紅木棉,那時候已經是春日,木棉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枝頭,他抱着優昙發呆,吳悅則去撿地上的花。

顏許偏過頭看向吳悅:“你撿落花來做什麽呢?它們已經死了。”

吳悅反問他:“你怕嗎?”

“怕什麽。”顏許擡頭去看那棵簌簌落花的樹,“不怕,但是他們死後會爛掉,我不喜歡。你想把它們扔到哪裏?”

“埋了吧,眼不見心不煩。”

吳悅把花埋到泥土裏,他的眼中沒有憐惜,也沒有悲痛,冷漠得與七八歲的年齡毫不相符:“你想不想跟着道長離開?”

顏許沉默了下來,他把目光移到自己抱着的昙花上。

“聽說長安每年元月都有煙花會,煙花就像優昙花一樣好看,”吳悅一邊埋花一邊說,“你覺得那裏好嗎?”

“不好。”

“那位要帶着我們離開的純陽道長說,華山的雪就像優昙花一樣,落在手中一眨眼就會消失。”

“不去。”

“道長說,也可以送我們去千島湖讀書,那裏有很多卷耳那樣的詩歌。”

“不行。”顏許搖頭說,“我想去一個可以看到很多花的地方,這樣我就不用只守着一朵花看它慢慢死掉了,我不喜歡看見他們死。”

顏許那時候最遺憾的是,雖然道長帶他們去了萬花,成為芳主門下弟子,但顏夫人的那株優昙卻不見了。

他可是一直都期盼着它盛放呢,據說它像煙花,又像雪。

雖說人間留不住它,留在回憶裏也是好的。

要是……能再見到就好了。

譚雨正在為顏許把脈。

脈象有些不穩,但不像是走火入魔,似乎是天生的孱弱。

他學過杏林一脈的離經易道,很快就找到了症結所在,一時間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幫他褪去衣物後将人放入水溫正好的浴桶中。

這浴桶雖說很大,但正是因為大,将昏迷中的人放進去後根本無法将之固定好,為了不把師弟淹死在桶裏,譚雨只好自己也進去,費勁地把人抱在懷裏,換了離經易道的心法幫他梳理經脈。

顏許的陽明、厥陰、少陽這三處經脈狹窄,甚至有些許阻塞之意,譚雨以內力疏導過去時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什麽差錯,這三處出問題的人很容易犯頭痛病,一旦痛起來直接陷入昏迷都是有可能的。

雖然顏許花間離經都有修煉,但某些時候,醫者是無法自醫的,比如說自己都疼暈了的時候。

他生來這三處經脈就比常人脆弱很多,雖說一手花間游罕逢敵手,但平日裏卻需要注意調理恢複,否則經脈一旦使用過度,雖不至傷不至死,內力也不會受影響,但頭疼起來和要命也沒太大的區別。

他很少有疼成這樣的時候,想來是從萬花到雅州的路上奔波忙碌,與人動手後長期沒有調理身體造成的,今日又毫無顧忌地冒着雨去抓蛇……一時手癢就多打了幾條,誰知道當時沒什麽感覺,今晚好不容易有空認真調理了,這三處經脈卻突然跟他鬧脾氣,還是超大的那種脾氣,像是這幾個月被他壓榨太久了,所以反彈得格外得狠。

——簡單地說,這次的突然發作,純粹是他自己作出來的。

譚雨幫他梳理完了經脈,終于放下了心,這才驚覺他們這個樣子實在有些不妥。

疼痛消散後,顏許對周圍的感知能力逐漸回籠,他半夢半醒,眼睫輕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還沒來得及出浴桶的譚雨:……

雖然還沒回過神但直覺不太對的顏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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