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得想辦法娶了這個師兄
今日也在下雨。
顏許鋪開一張紙,凝神觀察着桌案上的綠枝。
這紙名為宣紙,産自宣城郡,與蒙山雀舌一樣,都是天寶元年被選作貢品,從此名揚天下,其紙質韌而稠密,紋理純淨,不易變色,拿來為蒙山茶之書作畫再合适不過。
是的,身為萬花弟子,琴棋書畫醫工茶都是必備技能,在吳岱師兄托他們作書時,特意吩咐了要将茶的形态都繪制下來。
他選了一支狼毫筆,思索着要怎樣繪制。
可惜今年還是來晚了,沒見着蒙山茶最适合采摘的形态,只能借來天蓋寺的藏書,再結合道長的描述去畫,一個多月過去了,平日裏除了寫書外他就在不斷地作畫,廢了無數張如同的紙才讓甘元道長點頭稱是。
這張是要加入書中的,他垂下眼,仔細回憶着其他茶葉的紋理、形态,盡量在下筆時清晰地展示出其中區別。
甘元道長引着譚雨過來時,他正在苦惱于上色,前段日子自己帶來的石綠石青已經用完了,他正糾結着要不要下山一趟。
然後他就聞到了一縷香。
不是美人香,不是寺中香,是煙火香。
“顏先生。”甘元道長為譚雨打着傘,敲了敲亭子裏的柱子,好心提醒他,“你今日尚未進食,不如吃些東西再寫罷。”
譚雨拎着一只食盒,已經走到了亭子裏,在另半邊石桌上将帶來的飯菜一一擺開。
一碗撒了蔥絲的菌子鮮湯面,一份加了野椒的砂鍋丙穴魚,一碟涼拌青瓜絲。
雅州的丙穴魚鮮美少刺,有“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酤”的美稱,顏許雖離雅州多年,但仍對雅州的菜肴念念不忘,其中一道就是砂鍋丙穴魚。
當地的砂鍋用雅州荥經縣的白鳝泥制成,這種炊具受熱均勻,最适合小火煨煮,顏夫人雖是佛家信女,但她信她的佛,卻也不會阻止孩子們沾葷腥,從來不讓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們為難。小時候就有個阿姐看他年紀小,又常常犯頭痛病,所以經常下廚為他做砂鍋魚湯喝,說是可以補身子。
大概是想起來過去,顏許有點愣神,直到師兄幫他把飯菜都擺好了,潮濕的空氣中頓時溢滿了湯的鮮香,連旁邊的甘元道長也收了傘擠過來,躍躍欲試地問:“譚先生,可否介意貧道添一雙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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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雨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長,出家人不沾葷腥,何況這些不是做給你吃的。”
甘元道長振振有詞:“天生天殺,道之理也,貧道只是不沾殺孽,可既然此魚已去,嘗一口又如何?而且顏先生身體不好,日日被你這個做師兄的這樣補下去,怕是虛不受補,貧道也是好心才來分擔一下啊!”
譚雨懶得理他,他繞過石桌,俯身仔細看了那副畫,了然道:“石青用完了?”
顏許下意識點點頭,然後手中的狼毫筆就被他抽走了。
“廟中有銅綠可暫替。”譚雨将狼毫放到筆架上,“先吃飯。”
聽聽這毫無回旋餘地的語氣,簡直就跟多了個娘一樣。
當然這種話顏許是不會說出來的,自從一個月前尴尬的共浴事件過後,他們依舊尴尬地同床共枕了一個月,雖然雙方表面上都風輕雲淡,然而。
然而譚雨自從那天發現他體質不太好之後,就開始了只要有空就為他做各種菜肴的日常,偏偏手藝還出奇的好,都是些雅州當地人常做的小菜,和記憶裏的阿姐和顏夫人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說真的,顏許有點難受,師兄你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容易被誤解嗎?除了母愛就只有愛可以解釋了吧?!
對美人和美食毫無抵抗力的顏許每天都在糾結着怎樣才能娶了師兄,但譚雨本人卻對此毫無自覺,甚至覺得這師弟真是太不省心了,本來底子就差,每天還不好好吃飯,寫書再重要能有自己的命重要嗎?他到底怎麽活到現在的,居然還沒不小心餓死或者頭疼死自己?
顏許想的卻是,雖然還沒有想到辦法娶了師兄,但是總感覺眼下這個局勢,好像跟娶了他也沒啥區別?
他習以為常地把自己的筷子從甘元道長手裏搶回來,乖巧地坐到另半邊石桌上開始吃飯。
鮮嫩的面條一入口,他就覺得味道不太對,湯中明明只看到了菌子和蔥絲姜絲,吃起來卻隐約有一絲魚香,面條也很有韌性,吃起來爽滑勁道,配着脆甜的青瓜絲和砂鍋魚一起吃,簡直人間美味。
他眼巴巴地擡頭看對面低頭翻看着自己草稿的師兄,對方感受到他的視線,擡頭看他,解釋道:“某将魚肉切碎摻入了面團中,煮面用的湯汁也勻了些魚湯。”
今天也沒搶到飯的甘元道長靠在亭子邊看雨,憂郁地說:“他還炖了一只雞,說宵夜準備做涼拌雞絲和涼拌蕨菜,恕貧道直言,這樣補真的不會補出問題嗎?”
出問題是不可能出問題的,被喂胖倒是有可能。
譚雨正提筆補充部分缺漏,聞言頭都沒有擡,語氣依舊淡淡的:“這些只是補氣的罷了,經脈孱弱不是那麽好養的。再者,道長是醫者,還是某是醫者?”
甘元道長被噎得無言以對,只好轉移話題:“廟裏的銅綠并不多,明日可要下山?”
“某明日有私事需下山處理,可順路去鎮上買些石青。”
低頭吃飯的顏許疑惑地問:“師兄明日還要下山?”
自從馬幫的人買了茶葉下山後,譚雨就一直住在天蓋寺,但卻三天兩頭地往山下跑,說是有私事要辦,每次回來都會帶點野菜和葷腥,有時是順路撈的魚,有時是順路打的蛇,或者林中的野豬野雞之類。
天蓋寺的道長只是不殺生,卻斷沒有不吃的道理,不吃好怎麽習武,不習武怎麽守住天蓋寺,怎麽守住茶祖留下的那些東西?非要守着清規也不是不行,那些師兄弟們十年八年前就涼透了,餓死的。
甘元他們對譚雨十分滿意,畢竟跟着他,他們就算分不到肉也喝的到湯,自然死亡的野味可真是太少了,根本不夠嘗鮮的。
所以天蓋寺也沒人去問譚雨下山是去做什麽,顏許本來也沒打算問,但是……
最近天蓋寺的客人,好像都有點來者不善啊。
他放下碗筷,皺眉問道:“道長,不知您介不介意我清理一下周圍?”
甘元撫摸着傘柄,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這個怕是不能殺,華山純陽宮與我蒙山天蓋寺交好,再往前推二十年,他們的師叔更是我們師叔交情匪淺,雖說那位道長已經發誓不再過問江湖事,多少也有些情分擺在這裏。”
師叔?顏許猛地想起當年那位道長,頓時有點懵:“您說的那位道長可是景行景道長?”
“先生認識景道長?”甘元也很意外,“他已經不問世事十來年了,竟還有人記得。”
“……有一段緣分罷了。”顏許重新拿起筷子,既然是景道長的同門,還是不要動手的好,只要這些不速之客別自己作死,他就當不知道。
甘元有意無意地掃了眼亭外的樹枝,正想勸這些不速之客離開時,譚雨翻開手那頁畫,忽而開口說道:“師弟你初入江湖不久,也許并不清楚,景道長過去曾是浩氣盟的一員。”
顏許咬了口鮮嫩多汁的魚肉,唔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譚雨合上畫卷,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景道長那時還是浩氣盟的七曜總判,興許是沾了一個判字,他也曾想過明斷是非,但他接了一樁江湖奇案後,便離開了浩氣盟,從此雲游在外。”
甘元啊了一聲,問:“是二十年前的屠村案?”
“嗯。”譚雨望向亭外,不知道在看哪裏,“按輩分算,屠村一事應當是某的師兄做的,他屠了整整三百戶人家,随後西行,投了惡人谷。”
什麽,我萬花谷還有這麽個師兄?顏許咬着筷子,努力回憶,愣是想不起來有這麽一號人物。
“可貧道曾聽長輩提起過,”甘元沉思片刻,說,“那村子本來也沒什麽好人,整個村子都是匪徒,殺害的路人不知凡幾,如此——即使被屠也無礙罷?”
譚雨似乎笑了一聲。
“壞就壞在,陸師兄沒動手前,無人知曉此事,若非被他所救的幾個年輕人主動申冤,他怕是懶得解釋。”
顏許咬着魚骨,隐約明白了這番話是說給誰聽的,他會意地插了一句,問:“原來陸師兄便是我谷中那一代的賞善罰惡劍主。可我聽說,萬花谷賞善罰惡劍的主人每一任都将不得善終,陸師兄也是被惡徒追殺了嗎?”
甘元也回過神了,他立刻接過話頭,故意誇張地一拍大腿:,佯怒道“顏先生這是什麽話,怎麽能說惡徒呢?浩氣盟被那村子幸存者的一面之詞給蒙蔽了而已,景道長只是奉命行事罷了!”
譚雨在旁邊補充:“江湖傳聞,陸師兄死于景道長之手。”
本來顏許也只是猜測而已,現在一聽這話不對頭,差點就拍桌而起直接罵浩氣是随便能被人當刀使的弱智了,好在他剛夾了一塊魚肉,還沒來得及吃下去,只好乖乖坐着,冷哼一聲表示鄙視,然後憤憤不平地咽下去。
……差點噎着。
他默默地端起碗喝湯,潤了潤嗓子,繼續演着自己那個天真無邪的角色:“那陸師兄……是怎麽死的?”
譚雨臉色很平靜:“人雲亦雲,輕信流言,殊不知衆口铄金,積毀銷骨。陸師兄終究還是血肉之軀,抵不住江湖上源源不斷的誅殺令。景道長雖不信他濫殺無辜,卻苦于沒有證據而沒有動手,他在江湖上樹敵也不少,很快便有人拿他的猶豫大做文章,甚至買通了那村子的幸存者指認他與陸師兄是一路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陸師兄本就身負重傷,撐不了多久,萬花谷那邊也無法為他作證,他琢磨着反正自己也快死了,拉一個人墊背不太符合他的原則,于是他将賞善罰惡劍交給了景道長。
判者,不問私情,不問正邪,只問對錯,僅循事理。
逃不掉的情況下,他幹脆把景行經脈封住,拖到衆多追殺者面前,自導自演了一場好戲,不僅洗脫了景行勾結他屠村的污名,還強行解釋了他一直跟着他的行為是為了騙取他的賞善罰惡劍。
緊接着他趁着其他人被這一出戲唬得一愣一愣的空隙,手中使了點暗勁,營造出景行将賞善罰惡劍刺向他的錯覺,趁亂把寫着自己的遺願的小紙條塞到了景行手裏,順便解開他的穴道。
然後他壓根不管自己的行為對景道長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直接把劍從胸口的傷裏抽出來扔地上,再把人給推開,心滿意足地跳下了萬丈懸崖。
顏許捧着已經涼掉了的面湯,從目瞪口呆到無言以對,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這樣也不錯。我年幼時曾見過景道長一面,據說修道之人容顏不易老,他亦是如此,卻生了滿頭華發……我以為他是仙人呢,沒想到仙人也曾有悔意。”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來,之前的少年在講妖怪的故事時——景道長曾說過什麽來着?
“開口就判人生死,該說不愧是貧道青岩故人之遺物嗎?”
……緣,妙不可言?
他目光複雜地看了譚雨一眼,且目光更複雜地看了他腰間的佩劍一眼。
說起來,即使是萬花弟子,也并非人人都見過賞善罰惡劍,離經易道一脈是做不得這種事情的,單修花間游也不足以接此重任,只有二者皆入化境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此劍的主人。
這屆的賞善罰惡劍……是師兄麽?
亭外的雨漸漸停了,蹲在樹枝上的人也不曉得走了沒,顏許收拾了碗筷,正準備自己拿去清洗,又被譚雨拿了去。
“溪水寒涼,若是經脈受了涼,頭疼起來會更難過。”
顏許:……
可是!師兄你真的不能再這麽把我當廢物養了!!再這麽下去你要我離開你以後怎麽再做回那個除了生孩子什麽都會的帥氣花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