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清晨,香克斯再次如約劃着小船趕上了米霍克——這可是苦了紅發海賊團的航海士。雷德號張滿帆時本來要比米霍克的小船快上很多,但卻因為船長任性的要求不得不好好掌握住速度,生怕一不小心就超過了對方的小家夥。

“這樣的陣仗簡直像是在追老婆……”航海士私下對着同伴們抱怨,并意外得到了廣泛的認同,最後不知怎麽就傳到了幹部們的耳朵裏。

“也不要這樣說,船長邀請我們上船的時候,态度一點也不比這個差。”拉基啃着肉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次頭兒可沒指着鷹眼對副船長說,‘貝克曼,我要他上來’。”耶稣布更敏銳一點。

貝克曼深沉地吐了口煙圈,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随着船長高興吧,左右也不過這麽短的時間。”

衆人皆深以為然,于是看向米霍克小棺材船的目光裏不禁都多了點同情——宛如看着不久後即将被船長抛棄的情婦一般。

幸好米霍克沒有那麽靈敏的耳力聽到紅發海賊團內部的這番對話,不然可以想象到的場景一定是香克斯孤零零地站在小木板船上,而他身後則是被砍為幾塊的雷德號,以及海水裏扶着木板掙紮的衆多紅發團的海賊們。

此時的米霍克正冷眼看着小木船上的兩壇酒和衆多食材,這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顯然是打算在自己的地方賴上一個白天了。

“我似乎并沒有答應要一直請你吃飯。”米霍克對着依舊盤膝坐在自己對面的香克斯道。

“算是做飯的時候多做一個人的份好了,食材我來提供。”香克斯雙手合十,“我好歹也是個船長啊,還不至于一直要吃你的白食。”

“……難道你準備在這裏待一整天?”雖然已經基本看清了對方的意圖,米霍克仍然懷着微弱的期待,希望能從紅發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喂……好歹也算有點交情,你會打算把我踹下去麽?”香克斯看着低眉垂目坐在位子上的米霍克,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我沒想通這條小船有哪裏讓你青睐了。”米霍克依然保持着叉手翹腳的坐姿,“你的雷德號應該更舒服吧。”

“既然如此,你也來我的船上多好。”香克斯見狀立刻發出了邀請。

“那并不是我的船。”米霍克頗有些一語雙關的潛在逐客之意。

香克斯沉默了一會,忽然換了個方向,轉頭面向前方的海,“大船坐得多了,偶爾也會想這樣簡單地飄在海面上看看風景。”

米霍克最終沒有回擊他在哪裏看都是沒分別的,任由紅發占據了他不大的甲板上一半的位置。而今天的香克斯似乎也格外老實,他就真的維持着坐姿背對着米霍克看了整整半日的海面,當然期間沒少了灌酒。

這樣雙雙沉默的狀态直到中午米霍克開始用香克斯帶來的土豆和臘肉炖湯時才被打破。香克斯再次恢複成了眉飛色舞的模樣,米霍克長舒了一口氣,他果然還是有點不習慣紅發太過安靜的樣子。雖然相識的時間并不長,然而對于米霍克本人而言,這大概已經是他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第一個相處如此長久的人了。

“你知道嗎鷹眼,”香克斯看着正用小刀給土豆削皮的米霍克,笑着回憶起少年時的趣事來,“發芽的土豆是整個都不能吃的。”

米霍克稍稍擡起頭,本就上挑的眉又略高了一兩分,“那是常識吧?”

“哎?是這樣嗎……”香克斯壓着頭上的草帽笑了笑,“那時候我還是個海賊見習生,我們的船到了一個傳聞有寶藏的海島上,我就和一個夥伴一起去裝模作樣地冒險,結果迷路錯過了晚飯。”

“摸回船上的時候天都黑透了……”香克斯擡起頭,看着瑞格懷特沒有太陽的陰白色天空,“廚師一向都防着我們這些小鬼偷吃,找不到熟的食物,就只好偷一點剩下的食材自己做。”

“我以為你不會做飯的。”米霍克瞥了香克斯一眼。

“不會做飯那是要餓死的,我只是怎麽都做不好吃。”香克斯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弱點,“當時我們擠在船的一個角落裏,準備偷着用油燈煮土豆湯來喝。我就這樣坐在火的對面,看着我的朋友像你那樣削着土豆皮——剛好他的武器也是小刀呢。”

“我的武器不是這個東西。”米霍克舉了舉小十字刀糾正,示意香克斯繼續。

“第二天我們倆半死不活的被船醫救了起來,才知道撿到的是廚師先生扔掉的發芽土豆。後來這事驚動了船長,他特地定下規矩,要廚師每天晚上都給長個子的小夥子們留夜宵,”香克斯最終攤了攤手笑道,“于是我和那位夥計就從共患難的死黨變成了搶食物的死敵。”

“……也是段有趣的回憶。”米霍克開始在案板上切土豆,不知為何,他沉默了一會才評價道。

香克斯卻想起了當年的紅鼻子夥伴,他再次伸出手去扶頭頂的草帽,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那個家夥現在如何了。”

“那麽你呢,鷹眼?”香克斯看着正熟練把土豆丢進鍋裏的米霍克,忽然起了探究的興趣,“小時候有沒有什麽趣事?”

米霍克再次沉默了一會,最終道:“沒有。”

香克斯自然對于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此時的他很篤定鷹眼并沒有那麽拒人千裏,也并不會介意說說私事,于是不依不饒起來,“聽了我的醜事卻不願意交換點什麽,這也太狡猾了!”

米霍克合上鍋蓋,調節了一下爐火的大小,終于有空坐直了身體,他盯着正饒有趣味看向自己的紅發,最終平靜地低聲道,“我從來都沒有什麽夥伴和朋友,六七歲開始跟着先生學習劍術,沒過多久雙親去世了,後來先生也去世了。再後來我買不到一把能承受我多次斬擊而不斷掉的劍,也找不到勢均力敵的對手,只好出海來尋找。”

香克斯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

“……如果一定要說有趣的事情,”米霍克叉着手轉過頭看向海面,“我那位先生也像你這樣很喜歡笑,而且半輩子都是個廚藝白癡。要是我當初不幸在這點上也學習了他,只怕等不到長大,我們就一起餓死了。”

香克斯只好低頭去看爐架上煮着的湯,有點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不懼怕這雙眼睛。米霍克沒有說出那句話。他并沒打算對任何人講述他的曾經,盡管那些往事最終沒有讓他感到怨恨又或憤怒,可也終究不算什麽美好的回憶。

幼年時的米霍克曾經那麽困惑,他明明用盡了全力去學習禮儀、劍道、騎術以及一切值得為人稱道的學識,他努力乖巧懂事,卻依然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裏,禮貌地任由他人嫌厭地偷瞥着自己,耳裏傳來那些家夥的竊竊私語:“惡魔之瞳。”

小米霍克也曾對着鏡子看着自己的雙目出神,他一直不能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敵意和孤立針對着這雙金色的眼睛。

“眼睛就只是眼睛,除了看東西以外再沒有什麽特別的,金黃色也并不能代替黃金或者太陽,它只是一雙普通的眼睛,美麗或者邪惡,那些別人給予它的評價都是臆斷。”——這是父親大人發現了他的困惑後輕輕摸着他的頭頂給予的教導。小米霍克擡起頭,看見母親就在一旁溫柔的微笑。

“不要怨恨。”年幼的米霍克記住了父親這句最簡單的話。

後來父親遵照着他的意志和請求帶他拜訪了教習劍術的先生,米霍克還能記起初次見到那位邋遢的先生時的場景——那個人晃晃悠悠地走上前來,寒酸的衣着與喬拉可爾父子的華麗考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他卻沒有絲毫不自在地用粗糙的大手揉亂了小孩兒的頭發。

小小的米霍克擡起頭,看着他未來的先生正俯下身來直視着自己,面帶微笑:“真是雙漂亮的眼睛,好像能看清一切似的。”

“……看清一切?”完全不解其意的小孩子茫然重複道。

“是啊……如果你有看清一切的那天,也許就能成為世界第一的大劍豪了。”先生收回手去抓了抓自己本來就夠淩亂的頭發,轉而站直身體面向父親,“喬拉可爾先生,你願意把獨子交出來,那我這把老骨頭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動一動了。”

米霍克不記得父親回答了什麽,他全部的思想都放在了那句“世界第一的大劍豪”上,那一瞬間他有種幻覺,就在他站在灰暗的原點,茫然找不到前進的方向,而所有人都在遙遠的地方回避自己的時候,有那麽一個人自他背後走過來,高大的身影投在他面前小小的視野裏,他沒回頭,卻知道那個人正笑着推開了他面前的一扇門。于是光和溫暖都照射過來,讓他無比向往和欣喜地想要走上前去。

“世界第一……的大劍豪,我想要。”小米霍克擡起頭偷偷抓了抓父親的衣角,然而兩個大人卻雙雙一愣,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只有靠你自己努力了,我和你母親是買不來這個的。”父親彎下腰在小兒子背後輕推了一下,米霍克就不由自主直愣愣地邁出兩步,撞到了另一個人的腿上,“或者朝你這位先生要吧,米霍克。”

于是天真無邪的小孩就擡起頭,金黃色的眸子裏滿是熱切的期待。

“喲,這就太為難人了,我也沒有呢。”先生一下子愁眉苦臉起來,低頭道,“不過也許我可以幫你指一指尋找它的方向,今後請多指教了……喬拉可爾?米霍克!”

那是一切的開始,四年後米霍克的父母亡于一場海難,飓風讓整艘游輪都無影無蹤,救援的船只費盡力氣依舊只能在茫茫大海裏搜到一點游輪的殘骸,而逝者的屍骨只能長眠于海底。

因為不想中斷修行而未陪伴父母出海、暫居老師家的米霍克幸免于難。然而他卻第一次知道了大海的威力。得到消息的那個下午,他托着帽子低頭肅穆地站在來來去去的海浪邊,家鄉熟悉他的人們依舊對這個一夜間失親的孩子并不友善,身後“惡魔之瞳”的議論之聲越來越大,似乎要把這不幸的事情也怪罪于那雙金色而凜然的眼睛。

那個晚上開始,米霍克在每天不辍的劍道修行之餘,開始挑燈夜讀自學航海術——那個帶走了父母的大海,他才不要輸給它。不要怨恨,他記得這句如今已是父親遺言的話。他想他會努力做到,但他也不許那玩意再帶走自己的任何東西了,不過十歲的男孩在心裏這樣發誓。

九年後,米霍克一路照顧着病體羸弱的先生來到羅格鎮,已經成長為不茍言笑的英挺青年的劍客并不明白,一向豁達樂觀的先生為什麽要執意拖着病體,跋山涉水地來圍觀一個人的死刑。就算那個家夥是海賊王又能怎樣呢?他馬上就要死了。

“我已經不能教你什麽了,但是那個你所謂的要死的家夥卻一定會給你一些啓發,米霍克。”先生這樣笑着說道,即使米霍克已經坐在他的榻邊低下頭來,可是那只曾經能夠握緊劍的手卻已經不再有力氣擡起,去撫摸學生的頭頂了。

那個暴風雨之日裏他用那雙金色的眼睛代替先生見證了一切,回到旅館的路上他曾與一個緊緊扣着草帽流着淚逆風而去的紅發少年擦肩而過,可是各懷心思的兩個人都未曾留意到這短暫的瞬間。

當米霍克以旁觀者的語氣平靜地複述出他在處刑臺前的一切見聞時,随着那句話一字字被說出口,他看到先生的目光像是被什麽點燃了。

“真遺憾沒能親眼看到,”病榻上的老人喘息着大笑起來,“果然還是那個家夥……米霍克,你懂了麽?”

年輕的劍客慎重地思考了很久,最終不知該怎樣回答。

而他的老師卻忽然掙紮着坐了起來,伸出雙手用極大的力氣扶住了自己學生的雙肩,“現在不懂也沒有關系……記住它,米霍克!”

那是米霍克最後一次與他的老師對視,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眼睜睜看到先生眼中燃燒的火焰最終滅卻。在海賊王去世的同一天裏,年輕的劍客用他金色的眼眸目送走了他生命中最後一位親人,并按照老師的遺囑,将其葬歸于大海。

五年之後當米霍克對着第九把因為自己的斬擊而斷裂的、所謂僅次于良快刀的劍默默凝視,茫然不知所措時,他獨自坐在習劍的山裏,細細回想着老師教過的一切。

那天太陽落山之時,米霍克拾起斷刀重新別在背上,他最終明白了老師臨終那句話的含義。多年前奪走了他的父母、又接回了他的先生的大海,他想他最終還是要到那裏去……這是時代的召喚,也是老師最後指給他的方向。去那裏,或者成為世界第一,或者死去。

雙親遺産的最後一筆,米霍克用它訂做了那艘棺材一樣的小船以及航海所需的相關設施。往事已經過得太久,獨居的他甚至不再能回憶起記憶中溫暖的父母有着怎樣的面孔,而曾經那些對于他雙眼的惡意議論,也真的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哪怕那所謂惡魔之瞳的詛咒是真實存在的,唯一一個它還能刺傷的人便也只剩自己了。如果已經做好為了目标去死的覺悟,那麽就算再背上十個百個詛咒,又算得了什麽呢?

米霍克踏上小船出發時并沒有任何遲疑。人們常說留戀故土,可那說到底也不過是在留戀那些割舍不下的人而已。對于米霍克而言,他太早逝去的雙親與這世界還息息相關的事物便只有眼前這只黑色的小船了,而他的劍術則傳承了先生的一切。這艘船就是他的家了,米霍克第一次揚小船的風帆,心裏無比踏實地想到。

其實大劍豪的人生過往也不過是這麽簡單,只是直到他達成終極目标前,無論曾有多少黑暗想要蒙蔽和混沌那雙金色的眼眸,米霍克都未曾有一刻忘記過他最早自先生推開的那扇門裏望見的陽光。有些年少時的事談不上是什麽心靈的創傷,只是它不可避免地決定了一個人生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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