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合一】 (1)
知道毒/藥吃下去一定會很疼,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那股絞痛翻上來,容螢還是難受得不住抽氣。
五髒六腑火燒火燎似的,一陣熱一陣冷,她把床邊的花瓶掀到了地上,噼裏啪啦的碎響,心裏更加煩躁難耐。
聞聲而來的侍女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她躺好,一面拿帕子給她擦冷汗。
“小郡主,小郡主,您這是怎麽了……好好的,人怎麽成了這樣?”
“您說話呀,不要吓奴婢。”
她倒是想說話,這也得有說話的力氣才行啊。
腸子像是擰在了一處,容螢張了張口,卻只有喘息的聲音,汗水順着額頭滑落下來,迷蒙住雙眼,視線裏朦胧模糊。
這大約就是瀕死的感覺了吧?
她茫茫然的想着。
腦子裏像有團糨糊,什麽都記不清。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夢一個接着一個的做,隐約覺得床邊有很多人,站着很多,也跪了很多。
皇帝的語氣裏帶着帝王獨有的天威,呵斥下去,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戰戰兢兢。
“裏外派了這麽多人守着看着,連個小孩子都護不住,也好意思說是在天子腳下辦事的,朕都替你們臊得慌!”說完便掩口咳嗽。
底下太醫忙叫他注意身子。
完了,她現在這麽躺着,一句話都說不了,皇爺爺會不會因此遷怒到陸陽身上?
咳了一陣,他問:“中的什麽毒?”
“啓禀聖上,藥裏摻進去的是山砒/霜,幸而郡主吃下去的不多,只要解了毒應當沒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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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無故,哪裏來的這種東西?”
他說完,頓了頓,“郡主此前都吃了些什麽?”
容螢聽到那侍女聲音柔柔的答了句“栗子糕”她簡直急得想爬起來。
“把糕點端上來!”
屋裏一群人開始找她之前吃過喝過的東西,卻怎麽也沒查到那盒脂粉上去。
太醫似乎捧着那盒糕點查看了很久。
“這栗子糕并未被人下過毒啊……”
“茶水呢?”
“茶水也并無異樣。”
“那人究竟是怎麽病的!”
底下支支吾吾半天,才猜測:“許是、許是碰過,用過什麽?“
快去看看她一直玩的那盒胭脂啊……
腹中疼得連氣都續不上了,她仰着頭,大口大口的喘。
“小郡主,郡主您覺得怎麽樣了?”
真煩,總是問!沒完沒了的!
容螢掙紮着睜開眼,拼盡全力從被中探出手,五指顫抖的想伸出去,伸出去,再遠一點就好……但到底沒有夠着,甚至她還未轉頭,那抹漆黑就湧了上來,手臂無聲無息地垂在床邊。
就在意識快要沉睡的一瞬,耳邊聽到砰砰的輕響。
不知是出了什麽事,她的世界只剩渾濁,其中還夾雜着疼痛。腦海裏恍恍惚惚,驀地似有人拂袖将一桌的茶碗掀翻在地。
“反了!”
“皇上請息怒,龍體要緊……”
眼下,容螢也顧不得去理會發生了什麽,她實在是疼得厲害,連昏睡都感覺到有眼淚緩緩流出。
真疼。
真疼啊,娘……
這樣的狀态不知持續了多久,在無數個夢中徘徊,在千百個世界裏游蕩,終于她觸摸到了光亮。
明朗的春日裏,暖陽高照,鳥雀啾啼,容螢站在王府的小院內,看着那石階上清幽的苔藓一陣恍惚,此處似乎很長時間沒有人住過了。
高牆外飛來兩只蝴蝶,從身邊打了個旋,萦繞着往遠處飛去,容螢便不由自主地随着蝴蝶往前走。
早已爬滿青苔的秋千架下站着她的母親,眉眼安和,帶着說不出的暖意。
這還是出事之後,頭一次夢見她娘。在此前的夢中,王妃永遠是滿身鮮血,雙目圓瞪,維持着驿站裏可怖的死狀,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容螢不願意夢到她,也不想夢到她。而今日的寧王妃和以往不一樣,她格外慈祥,像是畫上的觀音像,可以普度衆生。
“娘。”容螢走到她身邊去,拉着她衣擺,“娘,我在給你們報仇。”
盡管母親只是如雕塑一般的站着,她依舊道:“我會給你們報仇的。”
“你看看我呀。”
“我現在很堅強,能照顧好自己。”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過得可好了。”
一句話說了很多遍,到最後也分不清是說給她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幻境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輾轉數日,一夢醒來,亦不知過去了多少天。
山砒/霜的毒性原來如此猛烈,盡管服了藥,容螢仍是昏昏沉沉,情況時好時壞。一日當中,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身邊似乎來過很多人,有侍女、有皇後還有各宮的妃嫔。
偶爾會感覺到一雙略帶薄繭的手覆在額頭,寬大的掌心如清風般溫柔。
等精神頭好些了,容螢也下不了床,只能整日整日的躺着,聽侍女說附近的禁衛又增加了,不止如此,連禁庭中也加派了人手,宮裏的氣氛漸漸緊張起來,人人自危。
然而貴妃怎麽樣了呢?還有陸陽。
兩個侍女守口如瓶,套不出話,又不能叫別的人進來。就在容螢左右發愁之際,皇後竟親自上門來看她。
和上回壽宴時的神色不同,她瞧着竟有幾分神采奕奕。
皇後命人将補品放好,坐在床邊,接過藥碗來,勺子攪了攪,放到唇下輕輕一吹。
“來,湯藥得趁熱喝,效果才好呢。”
容螢嘗了一口,皺起臉往後縮,“好苦啊。”
“良藥苦口利于病,螢螢聽話,喝完了藥就有蜜餞果子吃。”
見她很是聽話的一口一口由着自己喂,皇後臉上不禁欣慰,“真是難為你了,近日裏磨難一波接一波的,總是沒個完。”
言多必失,不敢多問,容螢想了想,試探性地開口:“可不是麽,我好端端的,怎麽就病了呢?”
“哪個不長眼的說你是病了?”她放下藥碗,拿帕子給她輕拭嘴角,“這宮中如今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連下毒害人這等事都做得出來,若是不小心提防,只怕還要被人得寸進尺,害到皇上跟前去。”
容螢忙拉住她衣袖:“那是誰害的我?”
皇後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裏,忽然問道:“螢螢,本宮現在問你些話,你要如實回答。”
她點點頭。
“你房中那盒脂粉,可是貴妃親手給你的?”
“是。”
皇後頓了頓,特意補充,“本宮的意思是,她可是從自己懷中拿出來的,并未經他人之手?”
親手倒算不上,不過容螢卻從她語氣裏聽出點別的意思來。
這位皇後是五年前宣仁皇後仙逝不久才冊封的,她素來與貴妃不合,此事容螢早有耳聞,想必是要借這個機會斬草除根。她索性順水推舟:“我其實記不太清了,好像是這樣的。”
“皇上跟前是說不得這樣模棱兩可的話。”皇後俯下身,“好孩子,你也想将害你之人繩之以法,不是麽?”
容螢看進她眼底裏,随後笑了笑:“我明白,若皇爺爺問起,我會認真回答的。”
這樣最好,既然大家的敵人都是同一個,那麽對付起來也就輕松了許多。
皇後走後,她獨自玩了一會兒,又窩到床上去休息。
太醫說毒要徹底清除還得花上半個月。
晚上吃了藥,下半夜,肚子便反反複複地刺痛,一縷縷像針紮似的。容螢也不叫疼,只把頭蒙在被窩裏,蜷着身子默默地等這一陣痛楚過去。
棉被中的空氣本就熱,再加上毒發,不多時她就滿頭大汗,渾身幾乎痙攣,冷不防察覺有誰隔着被衾在她肩膀上輕輕推了兩下。
只當是侍女,容螢極不耐煩,悶聲悶氣地哼了一聲,不想發出來的聲音卻異常的古怪,低低的像是在哭。那人微微一怔,随後掀開被子。
腦袋一片涼意,容螢一擡頭,乍然對上陸陽的視線,她愣了好一會兒。
“你怎麽來啦!”她換上笑臉,“我還以為夜裏守門的人多,你就進不來了。”
容螢眯着眼睛對他笑,笑了一陣,她唇角的弧度也漸漸降了下去。
陸陽一語不發,靜靜地站着看她,一雙眸子裏布滿了血絲,那樣的神情,讓她心裏禁不住泛酸。
“其、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撓撓頭安慰他,“就疼了那麽一小會而已,我都睡過去了,一點感覺都沒有。真的,不騙你。”
他的手罩下來,在頭頂輕輕摁住,手指溫柔地替她擦去額上的汗珠,容螢垂下眼睑,緘默着任由他給自己擦拭。
“陸陽,你別這樣。”她忽然道,“……你這樣,我看了心裏難受。”
半晌,才聽他低低嗯了一聲。
“對不住……”
這句話似乎聽他說了很多遍。很多時候,容螢都不知道他究竟做錯了什麽,有哪裏對不起自己,可每當聽見,她心頭就跟着莫名地難過。
她把他的手拿開,揚起小臉:“我要喝水。”
陸陽點了點頭,轉身去桌上給她倒了一杯,不用她開口,便蹲下身來,喂她喝了。
容螢擦完嘴,伸出手來要他抱,陸陽亦無二話,坐到床邊将她攬在懷裏。
吃的喝的玩的,她要什麽他拿什麽,容螢覺得今天的陸陽格外好說話。
小腹已經不那麽疼了,她揪着他的一縷頭發在手中把玩,“陸陽,你唱歌給我聽吧。”
“……”他不會唱歌,沉默了許久,只将那首曲子低低的哼起來。
他嗓音低沉,還有些啞,哼得不算好聽,但從他鼻腔中發出來的音調卻帶着滄桑的味道,像是流淌了許多年歲,古老悠遠,意味深長。
她喜歡聽他唱,只可惜,陸陽不是每次都肯哼給她聽的。
“皇爺爺懲治貴妃了麽?”
“嗯。”
“當時那盒脂粉是被你掀到地上去的吧?”她笑問。
“你看見了?”
容螢搖了搖頭,“沒,我猜的。”
“然後呢?皇爺爺殺她了?”
陸陽說沒有,“眼下禁足在宮中,大理寺已有人來查。”
“只是禁足?”
“只是禁足。”
她氣得咬牙,“皇爺爺真不厚道,四皇叔禁足,張貴妃也禁足,鬧得這麽大,結果人人都不過是禁足而已。”容螢覺得不甘,“害我白白疼這一回。”
陸陽并未言語,只輕輕把她手握住。
他也後悔,甚至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一開始就應該直接潛進後宮,偷偷殺了張貴妃完事,何至于叫她來冒這個險。她畢竟還這麽小……
走神之際,容螢忽然抽出手,轉過身坐在他腿上。
“不過……”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軟軟的小手觸碰在他硬朗堅實的臉頰上。
“我現在也算幫到你了吧?”
“我不是一無是處了吧,陸陽?”
陸陽望着她,一時怔忡,良久才無聲無息地笑了笑。
“嗯。”
容螢發現他今晚的話特別少,似乎是有心事,不知在想什麽。
病了一場,天也一日冷過一日,很快就到了臘月,離年關越來越近。即便是深宮內苑,在這個節日裏也沾上點年味,喜慶的燈籠将冷硬的宮牆染上了溫柔的色彩,明媚動人。
容螢正捧着碗吃臘八粥,就聽到伺候的宮女說,貴妃在寝殿裏挂了條白绫自缢了。
她手上一頓,粥險些灑出來:“真的麽?”
自上次中毒後,身邊的侍女全被皇帝換了一撥,那丫頭俯身來給她擦嘴,“奴婢适才去膳房,從那幾個小太監口中聽到的,應該不假。說是娘娘害了小郡主,怕皇上怪罪,所以畏罪自盡。”
要真是她下的手,容螢還不覺得奇怪,但現在是自己假戲真做,貴妃喊冤還來不及,怎麽會跑去自缢?
前些天不還說她在宮裏哭着鬧着要見皇帝,怎麽一轉頭就想不開要死了。
這裏頭有貓膩,或許是被人逼的,或許是被人殺的。
比如說怕她走漏消息的端王,或是早欲除之而後快的皇後。哪怕從前再光鮮亮麗,一沉百踩,牆倒衆推,誰都避不開這個宿命。
皇宮就好像這一鍋臘八粥,什麽都混在裏邊,好人壞人和綿裏藏針的人,大家各懷鬼胎,當然也包括她。
背後鬥然起了一股涼風,冷飕飕的,莫名有點陰森。
夜裏,陸陽來的時候,容螢坐在床沿上懶懶散散地晃着腿。
“咱們出宮去吧。”
見他似有不解,容螢換了個方式問道:“我們還要在宮裏住多久?”
“你不想住在這兒了?”
她搖頭:“這裏有什麽好的?說話做事處處都要小心,連太監還得瞧他臉色。上回皇爺爺跟我說,爹爹的舊宅已經修葺好了,随時都能進去住。”
陸陽倚在床邊抱臂思索,容螢就在旁扭頭等他發話。
貴妃的死着實出乎他的預料,無論是端王還是皇後所為,都算幫了他一個大忙。明德皇帝哪怕再遲鈍,也該留意到這一層了。
至于今後是好是歹,他都無從插手,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皇宮留與不留的确沒什麽要緊的。
“好。”他松口,“你若不喜歡,我們就走。”
出宮的事沒有想象中那麽難,或許覺得虧欠她,明德皇帝一聽容螢提出來,很快就應允了。
內侍備好車馬扶她坐上去,由禁衛一路護送,搖搖晃晃駛出禁中。
幽深的宮牆在視線裏漸漸遠了,不止是容螢,連陸陽跟着也松了口氣,再過宣德門,走上禦街,心情和第一次來時已經大不一樣。
自己這算是改變未來了麽?明德皇帝會順利活下來的吧……
只要他活着,除掉端王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一來,容螢這一生也能夠安穩。
和他相比,容螢的心境就沒那麽複雜了,她坐在車裏,打起簾子瞧着街市上的繁華與熱鬧,快過年了,那種阖家團圓的氣氛隔着車窗也能體會到。
京城的寧王府從前也來住過幾回,不過她年紀小,記不太清,也不知眼下有什麽變化。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府上的管事立在外頭請她。
新建成的宅子,高門大戶,的确很是敞亮。
她跳下了車,回頭去叫陸陽,言語裏很有些得意:“怎麽樣,早說過跟着郡主我吃香喝辣不會少了你的。你看,我沒騙你吧?”
“陸陽?”
他表情有點奇怪,半晌沒有說話,只定定地看着這座府邸,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
這個地方,他何等熟悉!
這是七年後,他受封時皇帝所賜的那座将軍府。雖知宅子是重建過的,但何曾想到會是當初的寧王府!
陸陽捏着拳頭,滿背涼意。
仿佛一切像是一個輪回,而他身在其中,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怪圈,無論怎麽選擇,無論如何努力,結果都是一樣的……
如此一想,不寒而栗。
“陸陽,你怎麽啦?”容螢拉了他好幾回,他反應有點遲鈍,讷讷地垂下頭。
“看傻了?不至于高興成這樣吧。”她并不知情,牽着他的手,“走走,我們進去瞧瞧。”
“……”
大理石的插屏,冗長的抄手游廊,這時候河池還未挖出來,只是一方小小的花園。盡管并非和将軍府一模一樣,但大致的結構卻相似十之八/九。
“你想住哪兒?我給你挑個大房子吧!”
管事在前面引路,等到容螢的房間,他擡頭一看,背脊不由起了冷汗。
“我住這兒,你進來瞧瞧麽?”
透過雕花的窗棂隐約能見到屋中的擺設,三級臺階往上就是正門,隔那麽遠,甚至都能嗅到一股令他永生難忘的血腥味。
長明閣。
這個她曾經親手結果了他性命的地方,如今竟是她的閨房。
耳畔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的很快,仿佛連自己都能聽到聲音。冥冥之中,究竟注定了什麽……
“你真不進去看看麽?很大的,你要是喜歡我就讓給你住。”容螢已經溜達了一圈回來了,陸陽搖了搖頭。
“不用,你住吧。”
“你臉色不太好?”見他嘴唇發白,她不禁奇道,“病了啊?”
“我沒事。”
“哦……那我再給你挑間更好的。宅子那麽大,一定還有的!”
這裏的一草一木,陸陽比她還要熟悉,但要住在此處着實讓人覺得煎熬。有時候他也想,要是自己沒有那段記憶就好了,像容螢這樣不背負往昔的人,活得才沒那麽累。
冬天裏,庭院中的花木都是一片頹唐。
住下來後,陸陽時常去那棵桃樹下站一會兒,光禿禿的樹枝覆滿白雪,偶爾會有一兩朵飄下來。他攤開掌心,雪花很快就融化為水。
不知為何,忽然對這一切有點力不從心了,原來未來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麽容易預測。
一樣有意外存在,一樣有始料不及的事。
身後冷風習習,似乎有什麽東西直撲過來,他沒回頭,卻也猜出何物,就站在原地,等着那團雪砸中自己。
“啪”的一聲。
容螢立時歡呼雀躍,蹲在地上接着玩雪。
陸陽這才開始拍身上的雪,擡眼見她笑得那麽燦爛,心情也不自覺地轉好起來。
算了,只要她高興,好像自己再死一次也沒關系。
這一年是冷冬,雪下個不停,臘八過後便是小年、除夕、元宵,不知不覺立了春,正月轉瞬就過去了。
在寧王府裏住的時間不久,雖然人少冷清,可是日子還算美好。
然而好景不長,開春就聽說西北的戰事起了,胡人南下,邊關烽火狼煙,百姓民不聊生。在這個當口,之前禁足的端王理所當然地被放了出來,不僅如此,明德皇帝更是有厚待有加,尚未出征就已賞了不少金銀珠寶。
容螢實在氣不過,将房裏的東西掀得滿地都是。
“憑什麽!現在證據确鑿,那麽多人那麽多事,都指向他一個,皇爺爺為什麽還要放他?”
“我的爹就不是命了麽?我這樣白忙活一場,病也病了,痛也痛了,到頭來人家卻和沒事兒人一樣!”
陸陽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形勢所迫,朝中能勝任的武将眼下的确只有端王一人。雖說這場仗其實他也能打下來,但關鍵是自己現在并無官職在身,就算靠容螢引薦,主動請纓,明德皇帝也不見得會輕易相信他。
知道她現在生氣,一幹家仆早就撤出去把爛攤子丢給陸陽。
容螢惱了半天,憋得無法,揪着小臉大叫了一聲。
“不公平,老天爺不公平,皇爺爺不公平!我不服氣,連他也騙我!這叫什麽天子,分明就是昏君……”
眼見她越講越離譜,陸陽忙上前把她嘴捂住,“小點聲,這種話不能胡說!”
容螢一手推開他,“為什麽不能說?他一再說要給我一個公道,給了麽?貴妃和四叔走得近他自己也查出來了,這樣都不信,還要重用四叔!他不是老糊塗了是什麽?”
陸陽輕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皇上他這麽做也是逼不得已。”
容螢咬咬牙:“逼不得已?哪裏有什麽逼不得已?他一定是怨我害死了他的貴妃!就是偏心!”
“算了。”陸陽拍拍她的肩,輕聲說,“慢慢等吧,咱們還會有機會的。”
“你少騙人!”她是氣急了,“你和他們也差不多,我說什麽你都向着四叔。什麽時機未到,什麽從長計議,什麽慢慢商量,皇爺爺打太極,你也打太極,你根本和他們就是一夥的!我的仇你替我報?他是你的主子,你下得手嗎!?”
“……”
他手上一僵,滞在那裏再也沒說出話來。
一席話說完,容螢喘着氣,垂頭不去瞧他,視線裏能看到陸陽的手握成拳,又松開,又握緊……他現在八成想揍她了。
容螢狠狠別過臉,也不再開口。氣氛沉默了許久,耳邊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聲音。
知道自己說重了,她立在原地,紅着眼睛,卻賭氣不想去道歉。站了有一會兒,她幹脆跑回床上悶頭躺着,這樣的狀态之下肯定沒法睡着,滿腹心事。
底下的丫頭探頭往裏瞧,眼見硝煙平息,于是悄悄進來收拾一地的狼藉。
容螢也不理她,只盯着被衾上的繡花一直看,等日頭緩緩照到了手邊,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然後蹭的一下坐起身,發了瘋似的往外跑。
沿着小道,不多時就到了陸陽的住處,他住在一個很偏的院落裏。當天進府時容螢陪他挑了很久,卻怎麽也不理解他放棄那些大房子不住,偏偏要睡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
門是虛掩着的,她喘了口氣,推開往裏走。
“陸陽?”
容螢邊走邊喚,幾個屋子看了一圈兒都沒見人。
“去哪兒了……”她小聲嘀咕,迎面碰到在修剪花枝的老仆,後者沖她施禮。
“郡主。”
“诶,我問你呀,看見陸陽了嗎?”
老仆人颔了颔首,只說他回來了一趟,然後又走了。
“走了?”容螢微怔,半晌才反應過來。
一定是生氣了。
或者說陸陽生氣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是他的離開,容螢就完全搞不懂了。這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舉動才對。
“居然這麽小心眼。”她颦着眉往回走,心中又失落又郁悶,索性破罐子破摔。
“從今天起晚上不準留門!一個外人也不許放進來!”
她這麽吩咐下去,甚至把房門也鎖了,窗戶院門統統封了個幹淨。
走就走吧,反正她就是不好,那幹脆別回來了。
第一天,容螢摟着被衾睡得很好,心裏還有在猜測,陸陽看見自己的門被封之後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第二天,屋裏屋外都靜悄悄的,她坐在椅子上想,他可能氣消了才回來吧。
第三天,依舊杳無音信。
容螢終于忍不住,走到賬房裏問管事:“這幾日夜裏沒人來過麽?”
老管家一臉迷茫:“郡主不是叮囑過不能留門的麽?”
“……”她垂頭喪氣地嘆了聲,“你還是把門開着吧。”
可是自那天起,陸陽真的沒有再出現過。
容螢蹲坐在門口,托着腮發呆。藍天白雲,一望無際,地上的雪都化了,濕漉漉的一片。丫鬟端着茶點從門外進來,見狀忙跑過來扶她。
“小郡主,這地上涼得很,當心坐出病,咱們進屋裏去坐,好不好?”容螢不大喜歡別人用這種哄小孩兒的口氣跟她說話,聞言也沒什麽好臉色,揮開她的手,慢騰騰地起身拍裙子。
一碟桂花糕,她只吃了半塊兒,一面喝茶一面走神。身邊的這個丫鬟話很多,叽叽喳喳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着她聊。
說市面上出了一種好看的胭脂,還是貴妃娘娘用過的,價格不菲;說城北的梅花開得特別好,一眼望去紅白相間,美不勝收,問她要不要去賞花;說端王府裏昨天有人行刺,現在官府還在查;說端王爺今日已經出征了,羽林軍浩浩蕩蕩地從城門口下過,場面很是壯觀……
“等等……”容螢打斷她,“你剛剛說什麽?端王府裏昨天進了刺客?”
丫鬟手裏正做着針線,聞言擡起頭:“是啊,王爺還特意囑咐不必驚擾聖上,讓官府的動靜別鬧太大。哎喲,那不就嘴上說說麽,這樣皇上就更知道了。”
她嘴裏含着食物卻沒有拒絕,讷讷地盯着虛裏看,驀地,把糕點一丢,跳下椅子直奔門外。
“郡主,您又要去哪兒啊?”
容螢什麽也沒說,沖到街上,左右環顧。
人海茫茫,一眼望到盡頭,一眼望到天邊,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卻沒有一張臉是她想見到的。
那個從始至終都為她着想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裏。
容螢擡頭望着碧空,雙目酸澀得厲害。
“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她對着那輪淺淡太陽喃喃自語,“我錯了,我錯了……你把他還給我吧……”
等了很久,卻得不到任何的答複,容螢終于收回視線,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找,也不知道陸陽會去何處,更不知他眼下是生是死。
茶肆裏有人說書,樂坊笙歌醉舞,州橋下叫賣的小販扯着嗓子喊:“冰糖葫蘆哎——糖包豆包!”
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入了夜,容螢就在宅子大門前蹲坐着,管事喚了她好幾回她也沒搭理,到最後是在煩不勝煩,只能出聲把他喝走。
頭頂上的太陽已經變成了圓月,冬天的晚上很少能看到星星,冷月就那麽挂着,清輝灑得滿城皆是。
她心裏悶得很,張開嘴想嚎啕大哭,突然間聽到附近有極其細微的聲響。容螢一個激靈,身體比腦子的反應更快,撒腿就跑出去。
巷子已經黑了,沒有燈,她怔怔地看着牆角邊那個高大的黑影,眼淚一瞬就掉了下來。
“陸陽……陸陽……”她邊哭邊往前走,哽咽的聲音在寂靜的周圍顯得格外清晰。
還沒靠近已經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遮住冷月的那團雲一散開,銀白色的光将他半邊臉照得十分溫柔。
陸陽穿了一身夜行衣,深黑的顏色幾乎和四周融為一體。
容螢低着頭,小心拉住他的手,不等開口,卻聽他輕輕道:
“我還是沒能幫你殺了他……”
她聽得鼻中一酸,猛地伸手把陸陽的腿抱住,大哭道:“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我不該胡說八道。”
他在上面低低嘆氣,想将她拉開,又怕傷到她,“螢螢。”
“別抱我,我身上髒……”
她并未在意這些,只揪着他衣衫的下擺,淚流滿面,“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會了……陸陽,你原諒我……”
陸陽盡量把語氣放輕柔:“好了,別哭了。”
容螢眼淚仍沒止住,一陣一陣的抽噎,“陸陽……”
他嘆了口氣:“不哭我就原諒你。”
容螢吸了吸鼻子,迅速把臉擦幹,揚起腦袋來看他:“好了……”
陸陽忍不住笑了笑,面容依舊溫和,擡手在她頭頂上輕輕一按,力道不輕不重。饒是附近燈火暗淡,容螢也看出他已滿臉倦色,疲憊不堪。
想起那日在壽陽城外的情景,心中便不由一凜,“你傷得重麽?進去上藥!”
陸陽抽回手搖頭:“我沒事,都是小傷,不要緊的。”
“那你跟我進去!”她抱住他胳膊。
“不行……太明顯了。”盡管是小傷,但這身衣服再加上衣服上的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容螢咬住嘴唇,仔細思索了一番,忽然把他拽到後門。
“你在這裏等我。”
臨走之前她又不放心的叮囑:“不準偷偷離開!”
“……”
容螢飛快回了房,把伺候的丫鬟全部打發走,沿途又将守夜的老漢、掃地的小厮一并清理了,做完了這些她拍拍手回到陸陽跟前,不由分說地把他拉至自己的屋內。
他對這個房間有着很深的恐懼與排斥,容螢能感覺的出來,卻不明白是什麽原因。
燈火通明,四周亮堂堂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他身上的血跡便尤為清晰,東一塊西一塊的,斑斑駁駁。陸陽站在其中,模樣有些局促,有些不知所措。很少看見他露出這般表情。
因為之前的事,容螢頗有負罪感,她把陸陽摁在桌前坐下,自己出去給他找衣衫,找藥,燒熱水。
等容螢捧了衣服回來,陸陽還是呆呆地坐着,她往桶裏放好熱水,挽起袖子擦了擦汗,走到他跟前去。
“我給你脫衣裳?”
陸陽沒有回應,目光怔怔,尚在出神。容螢伸手揮了兩下,無奈地看着他,只好埋下頭去幫他解開衣帶。
夜行衣下的白色深衣也被血粘在了一起,她動作極其小心,生怕弄疼他。
上衣褪下後,他精壯的胸膛便曝露在外,結實的小臂上還挂着一道傷。上一次,容螢隔着霧氣也見過,但沒有這回這麽仔細清楚,每一寸都能看見,包括新傷和陳年的舊傷。
陸陽像是才反應過來,急忙從她手中接過手巾,“我自己來。”
容螢撓撓頭,又去取了一塊,“你後背擦不到,我幫你吧。”
如他所說,傷雖然多,但都沒有特別嚴重的,可盡管如此,那些血淋淋的口子也夠瘆人了。難得的是,容螢并未露出半分懼意。
她全程都很沉默,默默垂着眼睑,認真的幫陸陽擦洗後背,他身上很溫熱,古銅色的背脊過水以後顯出健壯的痕跡,擡眼時不經意看到心口附近那個圓形的,淺淡的印痕。
她自然記得那道傷,是上次留下來的。
塗好了藥,陸陽換了套深衣,周身的血氣消散了,有淡淡的藥膏清香,容螢把他扶到床邊。
“你休息吧,好好睡一覺。人我都打發走了,他們不會發現你的。”
許是實在太累了,陸陽難得沒再推辭,頭一靠着枕頭,不多久呼吸便均勻起來。
容螢輕手輕腳地收拾完這攤殘局,正伸了個懶腰,餘光瞥到他,動作忽然一滞,走過來,緩緩蹲下。
陸陽的臉生得剛毅,眉峰鬓角如刀削似的,難怪岳澤會說他面兇。但每每他睡着,這份冷硬便緩和了許多,燭火裏照着,五官有說不出的柔和。
容螢悄悄伸出指頭,不敢靠太近,只遠遠地描着他的輪廓,那溫熱的鼻息輕噴在指尖,心中異常溫暖。
她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仰頭打了個呵欠,将燈熄了,爬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