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八年

夜色沉如硯池,月隐星沒。

俞府院牆外的青石大街空曠狹長,路口處拐進一道被火光籠着的細瘦人影,是更夫挑着燈,敲着竹梆子巡夜而來。

“咚——咚,咚……”

四更天了,要敲四下竹梆子,一長三短,可竹梆只起了三響就沒了下文。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自俞府院牆後竄起,飛上了最近房舍的屋檐。更夫吓得哆嗦,再顧不上第四響,拎着燈籠轉身就跑。

金鐵交鳴的聲音铮铮不斷,還夾雜着隐約的低喝聲,青石板路上忽然響起整齊而匆促的腳步聲,火光晃動着從大街的數個角落中亮起。

京兆尹事先在這裏安下的人手都已出動。

霍引踩着檐上青瓦,手中長劍揮出冷冽清光,劍法舞得密不透風,與對面還穿着俞府仆役衣裳的莫羅鬥得正酣。高手過招,旁人毫無插手的地步,地上的人只能幹瞪眼盯着。

約有半柱香時間,衆人聽得檐上青瓦發出幾聲脆響,霍引腳下瓦片盡碎,看似要從高處落下。對手得勢,緊緊纏上,手中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重重銳光。

“死吧!”

莫羅得意喝了一聲,全力擊去,卻忽見霍引腳底一震,他足底碎瓦如雀屏四散而飛。莫羅心不好,卻已晚了。霍引那破綻只是引君入甕的陷井,他被個十歲少年給騙了。

霍引不容他多想,趁他躲避碎瓦時躍起,劍花淩空輕挽,落下之時化作蛟龍出海,眨眼之間就将劍刃架到了莫羅頸間。

“困獸之鬥。”他站到莫羅身前,神色漠然道。

黝黑的面容在夜色中只剩下霜雪似的光芒,沒有笑容,不是俞眉遠面前愛笑愛調侃的少年。

“小子,耐性倒挺好的,追了我這麽久還不死心!”莫羅被劍架着脖子并不慌,嘲道。

霍引不回應他的挑釁,只朝地上的人使了眼色,而後又将目光警覺地望向了四周漆黑夜色。四周并無異常,他皺了眉頭,伸手反剪莫羅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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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氣息似藏在夜色裏的蛇,悄無聲息地游來。

霍引只覺周身一冷,已察覺到危險。地上的人湧到屋檐下要接應他,霍引手上施力,正要将莫羅送到地上交給他們,夜空裏卻忽有流星火竄出,砸向了青石板路。

“快退開!”霍引急吼。

“轟——”地一聲,火光乍起沖天,熱浪四撲,地上的人被迫退離。

霍引咬牙,他抓着莫羅疾退數步。陰柔的勁力忽隔空襲來,直向霍引,他騰手禦敵,揮手擋下那道古怪勁力,可電光火石之間,身側幽影閃過,那人不知何時竟欺身而上,到了莫羅身邊,揮掌而出。

她要救人?

不對……

她要下殺手。

霍引心念閃過,強自轉身到莫羅身前,強行扛下了這一掌。氣血陡然翻騰,他隐約間聽見一聲輕笑,下一刻莫羅身體已軟。

他心中一驚,那人趁他分心之際,掌風又至,他松開莫羅,勉力側身,這掌便落在他胸口。

“铮——”他手中長劍落地,人跟着從屋檐之上落下。

茫茫夜色中,他只見那人臉上銀亮的面具。

“殿下。”暗處有個人沖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急呼。

霍引瞪了來人一眼,拾了劍剛要站起,胸口處忽然一寒,體內經脈如有冰棱乍裂,寒意四散。他身形一晃,只能勉強撐劍半立。

“殿下。”身邊的人想要扶他,卻在接觸到他手的時候臉色忽變,“殿下,您的病又發作了?”

“我沒事!”霍引咬緊牙,目光露出幾許猙獰。

那人的內力太過陰柔,勾出了他的老毛病。

“殿下,我送你回宮吧。”身邊的人還要扶他,卻被他甩開,便只好勸道。

“我不回去。”霍引歸劍入鞘,強忍體內幾乎結冰的刺骨冷意站直身體。

四年的質子生活,六年的江湖浪跡,從他被送出宮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回不去了。

更何況回去了,明天……他無法兌現那個承諾。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不論成敗,只問生死。

“殿下,身體要緊哪!”身邊的人還在想着要用什麽辦法勸他回去,就見前面挺拔的背影晃了晃。

冰寒彌漫,世界就連一點暖度都不存在了。

“殿下——”

……

俞眉遠徹夜難眠。

昨晚外面動靜大得吓人,到了四更天時更是傳出轟天巨響,将屋裏的人全都驚醒。俞眉遠便披衣趴到了窗邊,看着窗外遠空蹿動不安的火光,心裏沉得像壓了塊重石。

而後不論周素馨和青嬈怎麽勸,她都不肯再回床上,只守在窗前,聽着遠處的動靜又一點點小下去,火光也慢慢暗去。

這樣的日子,讓她想起前世京城的兩場禍事,九王謀亂與五皇子纂位。那時候,夜也黑得幽沉,火光總會突然在院牆外亮起,各種淩亂尖銳的聲響擾得人心難安。她也這麽守在窗前,等魏眠曦回來,那時的她,心思純粹,只記挂他一個人。

如今,這純粹卻已再難找回了。

俞眉遠不知道自己幾時趴在窗口睡着的,囫囵一覺驚醒時人已被抱到床上。

她迅速掀被下床,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天光微明,離巳時還早。

她等不急就随便找了身衣裳換上,匆匆梳洗完畢就跑出院去。

園裏只有雀鳥蟬鳴,昨晚的紛亂沒留下半點痕跡,清晨灑掃的仆婦仍舊忙碌着,一切如常。

玉蘭樹下的落花終于被人掃走,風過時枝葉微動,又飄落幾許花葉,似乎藏在樹上的少年又悄悄搖了枝桠逗她笑。

她擡頭,樹上無人。

巳時未到,他還沒來也不奇怪。

俞眉遠安了安心,坐在石凳上等他。

她總覺得,他說了不見不散,就真的不散。

……

入夜時分,院裏的燈漸漸點起。玉蘭樹下落了一大片陰影。

“姑娘,該回去了。”青嬈在俞眉遠耳邊輕聲道。她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時卻不敢表現出來,因為俞眉遠今天不像往常那樣随性。

俞眉遠手裏捏着兩朵玉蘭花,正放在鼻間細細嗅着,聞言轉了頭,将花夾在了青嬈耳廊上。

青嬈不明所以,摸着耳後的玉蘭花愣愣看她。

“餓壞了吧?走吧,我們回去。”俞眉遠拍拍手,笑着站起。青嬈那點心思,她焉能不懂。

“姑娘,你不等了嗎?”青嬈只知她在等人,卻不懂她在等誰。

“不等了。也不是非見不可的人。”俞眉遠邁步往回走去。

她只是想确認他是否平安罷了。

不論成敗,只問生死。

……

翌日,俞眉遠往俞章敏那裏打聽了消息。那夜興師動衆,一場厮鬥,死了個賊人。

多餘的,他便也不知了。

“霍引呢?”她問俞章敏。

“沒聽說,好像回雲谷了。”說起霍引,俞章敏又露豔羨的目光。

“哦。”俞眉遠懶懶地回應。

莫羅死了,霍引走了,所有線索盡斷。

衣袖下的小手緩緩攥起,俞眉遠開始厭惡無能為力的感覺。

少年不再回來,她依舊每日到玉蘭樹下坐着。

像個習慣,也只是習慣。

……

入夏天氣越發熱了,園裏姑娘們的衣裳換成薄紗輕羅,似蝴蝶般輕盈。

晝長夜短,杜老太太身體漸安,園裏的姑娘又總要聚到她屋裏去,吱吱喳喳鬧騰一番。

“大姐姐,昨天我聽我舅媽同母親閑談,說是二皇子殿下回來了。”三姑娘俞眉安拉了俞眉初的手坐到屋外廊上咬起耳朵。她母親惠夫人娘家是國公府,向來都有許多宮裏的小道消息,這常讓她在一衆姐妹間主導話語權。

“二皇子?”俞眉初初時不解,略一回憶就想起了這位二皇子,“你說的可是一出生就因體弱多病被抱出宮外,長居別院養病的那位?”

“嗯。”俞眉安得意地點頭,“聽我舅媽說,二殿下一回來,皇上就拟旨要給他封王。”

“封王?我可記得他年紀不大呀。”俞眉初驚奇地道。

“我還聽說……他生得可好了……不知和魏哥哥比起來差多遠?”俞眉安眼珠一轉,臉上忽浮起幾縷紅暈。

“你怎知是差呢?難道就不許是更好?”俞眉初打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年紀小小就談論這些,仔細我告訴夫人去。”

俞眉初忙抱了她的手臂讨饒:“好姐姐,別,我不說了。這外頭怪熱的,我們回屋吧。”

二人走後,俞眉遠方從拐角處走出。

關于大安朝惠文帝的第二子,她有些印象。

二皇子霍铮,字安隐,與太子霍汶同為惠文帝元妻崔元梅所出。

他在出生之時便被還未登基的惠文帝送出宮,十歲方回,并立刻獲封晉王,是惠文帝在位期間最早封王的人。

惠文帝在位期間,霍铮不涉朝政,不争權勢,雖是帝後最寵愛的兒子,卻人如其字,安隐于府,直至其兄霍汶登基為帝,他方嶄露鋒芒。

平定新王登基之時的五王之亂、輔佐其兄實行新政、剪除前朝錢相黨羽、治理京畿水系,他為大安朝殚精竭慮,從無私心。

她唯一一次見他,就在他的喪禮之上。

他畫過幅畫,墨山遠陽,孤雁繞林,一人一劍,揚風策馬,沖入林間。

那時她困于将軍府的後宅,終日游戈于争寵奪利的小伎倆之間,又兼身染奇毒,一見此畫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為這幅畫,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東西是什麽。

可惜這樣磊落之人,卻薨于永樂八年,年僅三十歲,英年早逝。

當時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靈前扶棺恸哭不已,後賜其谥號“文正”。

而除了一個谥號外,他再也賜不了更多的東西。

因為這位晉王殿下無後。

他終生未娶。

……

昭煜殿後的花園裏,也種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蘭樹。樹上的玉蘭開得正盛,風一吹便幽香四散。

樹下安了張鋪着大毛褥子的羅漢榻。時值近夏,天氣漸熱,這大毛褥子在陽光顯得厚重沉悶,可榻上斜倚着的人卻絲毫不覺悶熱。

漆黑長發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張臉。他閉着眼懶懶歪着,腰下還蓋了張薄被,身上披件蓮青的鶴氅,寬大的衣袖垂在榻側。

“殿下——”遠遠的,尖細聲音傳來。

他直起身子睜了眸。長發被掃到臉頰兩側,露出一雙含墨點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長穹碎星,盛放滿天璀璨,讓人無端淪陷。這是張難以言繪的臉龐,棱角分明,俊美無邊,唇線硬朗,鼻梁挺直,本當是極為英挺的男兒之相,然而……蒼白皮膚與淺淡透明的唇色,又在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态。

來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時腳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壇骨碌碌滾了老遠。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羅唆!”他掀了被,從榻上下地,“連酒都不讓我喝了,這日子還有什麽樂子?”

“這不是為了您的身體着想。”小左忙将榻尾的一件披風拿起展開。

“區區一壇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雲谷的人來接您回去了。”小左追上去,将披風給他披上。

這趟他的病發作得厲害,宮中禦醫竟束手無策,他只能回雲谷。

“知道了。”他一拂手,将背上的披風拂開。

有件東西跟着他的動作從袖間輕飄飄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絹帕,腦中忽閃過小白蘭似的女孩。

他這人生平不喜承諾,唯獨給了她一個不大不小的承諾,可到頭來……他還是食言了。

固執的姑娘,不知道是否還在樹下等他。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呵……

不見……不散……

是年,大安朝發生兩件大事。

二皇子霍铮回宮,即刻獲封晉王,成為當朝第一個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蠻自漠北進犯,靖國候魏定懷以十萬魏家軍迎戰二十萬狄蠻大軍。

戰事吃緊,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遠知道這場戰前後近八年,魏家軍才将狄蠻盡數趕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軍聲名遠播,威名赫赫。

所謂的赤膽忠魂,也由此而來。

早已知道結局的事,她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及。慈悲骨的線索全斷,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險境,她不願自己仍像那夜一般,無能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為。

為此,她暫抛一切——

全心修練《歸海經》。

……

第五年,魏家軍與狄蠻在嘉潼關浴血奮戰,靖國候魏定懷戰死。其子魏眠曦領兵三千偷襲敵營,怒斬敵将頭顱,随後他接下帥印,領軍與狄蠻誓死交戰。

一戰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将揚名天下——赤膽之心,忠魂之後。

同年,雲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邊大破薩烏擺下的乾坤戰陣,擊敗薩烏第一高手,又以雲谷之名領着近千江湖兒郎闖入薩烏大營,燒毀糧草辎重,逼得薩烏不戰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敵的燃眉之急。

至此,雲谷霍引,名動天下。

劍落九霄,無人知君來。

一諾,八年。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相逢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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