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往音

俞眉遠沒有恨透他,但也不想同他說話。

偌大的墓室中,她在前頭跑,霍铮只能跟着。

“阿遠,小心點。”

眼見她朝巨樹方向跑得飛快,霍铮忍不住開口提醒,又加快了步伐趕到她身邊。豈料他才一靠近,她就往外避了兩步。

像兩塊相斥的磁石。

先前兩人還能坦然相處,就算因情勢所迫偶爾有些逾矩的行為,她也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是恨不得兩人之間能隔開一座山。

霍铮的心有些沉。

“你不用總護着我,自己多加小心。”俞眉遠目光在四周搜尋着,沒分給他一星半點。

“俞大人将你交托給我,我就要看好你。”霍铮望着她道。

俞眉遠不糾纏這個問題,她上下左右張望一番後,停在了古樹側面不遠處。

“就是這裏。時間不早了,我們動作快點。”

“這裏有什麽?”霍铮暫抛雜念,專注于眼前之事上。

“剛才燃燈時,我感覺到了這裏的地面下有些動靜,很微弱,我想再試一次。”

她說着提起燈。古燈裏的紅光已經黯淡,所籠罩的範圍也只有他們周圍一圈。她将手指按在銅蟲上,血色沁出,銅燈的光芒驟然大作,隐約的蟲鳴聲又響起。

“燈?”霍铮這才真正注意到她手裏這盞銅燈。

被點燃的銅燈與他最初見到的陳舊提燈全然不同,琉璃燈罩泛出五色光澤,其間似有一物撲騰而起,在狹小的燈中不斷飛舞着,紅光便從那東西上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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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為油,以蠱為芯……

霍铮眼神一凜,道:“阿遠,你不能用這盞燈!”

“霍铮,快!”俞眉遠握緊燈不肯松開,任由指尖的血不斷湧入銅燈中,“那裏……樹杆裏面!”

這燈太神奇,一旦她将血注入之後,只要手不離燈,她所有的感知力就會被提升到極致,且神智極為清明,不受外界一切紛亂幹擾。

原來無法感覺到的東西,在這燈的作用之下,她竟能感覺得清清楚楚。

譬如此時在這棵古樹樹杆裏的動靜。

“阿遠!”霍铮看到她的眼眸隐隐綻起一絲紅芒,想要阻止時,俞眉遠已經提着燈縱身到半空,朝着某個地方掠去。

“快!想辦法剝開樹杆。”她掠到樹下,雙目圓瞪,死死盯着樹杆。

霍铮有些遲疑。

這墓室以樹為棺,裏面應該埋着墓主才是,可她如今卻要将棺劈開?

棺椁中應該藏着更可怕的機關,若是冒然打開,只怕有極大危險。

地面忽開始顫動,宛如地動再降,可仔細感覺,這顫動與地動又不同。地底好像有巨大的東西從不遠處緩緩爬來,那種步步逼近的感覺,叫人心頭發毛。

“快點,他們在裏面!”俞眉遠厲聲道。

她以一手提燈,另一手解下長鞭在手,朝着二人身後某處揮去。

“啪——”鞭子敲在地面,發出爆炸般響聲。

顫動頓停。

可不過片刻,更劇烈的顫動又起,一波跟着一波,朝他兩人湧來。

霍铮不再多想,雙掌聚力。

他所習為雲谷至剛至純的內功心法《萬元訣》,此訣蘊含雲雷之勢,他已修到第六重,若是全力一擊,發出的力道便如驚雷急電,這古樹雖粗壯,在他的掌力之下也要毀掉大半。

墓室中的氣流緩緩流向霍铮雙手,他臉色沉凝,雙掌中凝起的氣勁已化無形為有形。

身後鞭響一聲大過一聲,俞眉遠揮鞭的速度越來越快,地下那東西已越來越靠近他們。

轟——

巨響乍起,整個墓室随之一震。

霍铮朝古樹劈出一掌,樹杆上裂開道長縫,很快的這道長縫越裂越長,一路延申到巨樹裸露在地面的根部。

有個人從裂隙中躍出。

“他娘的。”那人粗罵一聲,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朝後伸手。

又有一人從其中出來。

地面的顫動因為霍铮這一掌而徹底停歇,可俞眉遠卻仍舊站在原地,目光驚疑地尋過四周,她長鞭緊握在手,卻不知該往哪裏揮去。

霍铮飛躍到她身邊,劈手奪下她手中的燈。

“你不能再點這燈了!以血為油,以蠱為芯,這是往音燭,會耗損你的精血!”

“燈……你居然能點燈?”已躍出裂隙的兩個人聽了霍铮的話忽轉過身來詫異地望着俞眉遠。

俞眉遠只覺得精神一松,險些栽倒,被霍铮扶住。

“快走,那東西要出來了。”她猛地扯住霍铮衣袖。

一語才落,卻有聲怒喝從巨樹之下傳來,似一道驚雷。

“誰讓你們碰這盞燈的,放下它!”

俞眉遠和霍铮一起望去,俞宗翰肩上扛了一個人,正從巨樹根部的裂隙中跳出。

“快走,快離開那棵樹!”俞眉遠呼吸急促地大聲道,“樹裏是空的,只是入口。樹根才是甬道,它在樹下面……我不知道是什麽,總之……你們快點!”

感知還未徹底消失,她依舊可以察覺地下傳來的可怕氣息。

古樹巨大,它深植地下的樹根則更加龐大,宛如繁複地宮,裏面養了一只東西,俞眉遠不知是何物,只知道那東西快要爬出。

她才說完話,墓室地面上繁複的紋路竟同時蠕動起來,一根根盤旋而起,仿如無數只長蛇仰起頭來,可怕至極。

霍铮那一掌,激怒了地底的東西。

“這些都是樹的根須,不是石刻,快點走!”俞眉遠再道。她眼底已現迷離,心緒似被打亂,燃燈之時所獲取的異常寧靜消失後,換來的是格外雜亂暴躁的情緒。

俞宗翰聞言看了眼地上漸起的根須,又回頭後看看幽深的裂隙,斷喝道:“二公子,把燈扔給我。你帶她上去,剩下的事交給我們,很快就好!”

“好!”霍铮聞言将銅燈扔了過去,另一手不由分說攬住俞眉遠的腰,“阿遠,走了。”

“好多……好多人,在下面……”俞眉遠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種畫面。

這些日子以來所遇的天災之劫與這墓室景象融在一起,她仿佛看到整個東平府的人都被埋在下面,血肉模糊、肢離破碎,與樹根糾結成地獄血象。

那是她兩世都沒見過的慘況,讓她幾乎崩潰。

“沒事的。沒事!”霍铮顧不上別的,抱起她就往外飛去,幾個騰躍閃過已纏過來的根須,他已帶着她飛出天洞。

外間光線明亮,俞眉遠已經習慣了紅光的眼眸被刺得一陣生疼,她痛苦閉了眼,雙臂一張便不管不顧地抱住了霍铮脖子。

懸崖間的山風寒涼徹骨,吹散躁意。

霍铮抱着她坐到懸岩上,任她摟着自己。他只伸手到她背後,拍了兩下便捏住她後頸的天柱穴,緩緩注入一絲冰冽的真氣。

俞眉遠本摟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雙手死死攥成拳交錯在他背上,胸口劇烈起伏着,無法平息自己的情緒。這絲真氣緩慢游向她的百會穴,而後散開,化成清氣覆蓋了她的頭。

繁雜的思緒如被火般被燒滅,她清明漸複,眼前景象消失。

攥緊的拳松去,緊閉的眼眸睜開,她疑惑地看看四周,忽然發現自己正将霍铮摟得死緊。

她猛地推開他,只望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開,道:“對不起。我剛才做了什麽?”

霍铮忽然笑出聲來。

她這問題,怎麽與之前他問她的那麽像。

“什麽都沒做。”

他的回答也和她當時一模一樣。

俞眉遠低低頭,忽然明白他當時心情。

形勢所迫、情非得已,其實也沒什麽好介意的。

她“撲哧”笑了,轉頭坦然看他,不再躲避。

霍铮卻将笑一凝,肅然道:“阿遠,你以後不能再接觸你父親那盞燈了。”

俞眉遠聽到這話,便記起剛剛在墓裏的事,俞宗翰讓她和霍铮先上來,他們則留在了墓裏,如今也不知情況怎樣。

這麽一想,她心又懸起,站起身來朝墓中望去。

一邊望一邊問他:“此話怎講?”

“以血為油,以蠱為芯,你父親手裏這燈是往音燭。”霍铮随她站起,跟在她身邊道。

墓裏幾人已經将散落于地的包袱拾起,躲避到了封龍壁前。俞宗翰也燃起燈,那燈在他手中發出的光芒大盛。地上揮舞不停的根須似乎懼怕這燈的光芒,不敢靠近,俞宗翰幾人便躲這紅光裏,動作迅速地把火藥取出,往封龍壁上安去。

俞眉遠卻有些疑惑,這燈在她父親手中光芒更盛,範圍籠罩得更大,但燈光的顏色卻遠不如在她手中時那樣純粹。

血一樣的紅。

“往音燭是什麽?”她問霍铮。

“往音燭,又名惘音燭,或亡音燭,是西疆蠻語翻譯過來的名字。這本是西疆佛源地的一件聖物法器,用來供養當地的某種蟲神,數百年前被西疆的一個馭蟲師盜走了這件法器,并帶到中原,引發了江湖上一場血雨腥風。後來這馭蟲師被中原武林中人合力誅殺之後,往音燭便失了蹤跡。我曾在江湖《神兵鬼器錄》上看到過關于這件法器的描述,本以為早已失傳,沒想到竟還存于世,并被用于盜墓。”霍铮關注着墓室裏的情況,口中卻向她細細說起往音燭的來歷。

俞眉遠對江湖事不了解,只能問:“那為何我父親可以用,我卻不能用?”

“阿遠,你沒發現嗎?用了往音燭可以讓你神清氣爽,六感提升,然而用過之後,你的精神情緒卻會大受影響!”霍铮目光轉到她臉上,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臉龐此時有多蒼白,“往音燭裏面飼養的這只蟲子,在西疆傳說中是佛祖馴服于三途鬼道的一只妖蟲,也是西疆人口中的蠱王魂引。魂引既為蟲王,便能令天下萬蟲屈服懼怕,所以剛才往音燭被點亮後,墓裏的毒螨才不敢靠近,那些樹須也無法接近俞大人。”

他頓了頓,見她聽得仔細,又道:“魂引平日蟄伏于燈中,需以主人精血飼養方可驅使。除了能退萬蟲之外,它還有一個特別之處,便是能讓主人的精力高度集中,以感知從前所無法感知的事物,對修行功法大有助益。只是在用過魂引之後會受其反噬,人便會陷入虛妄狂亂的狀态。用得越久,反噬越厲害,人的脾氣性格都會脫離掌控,變得六親不認。天下并沒有白得的午餐,不管習武還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價。擁有魂引,焉知是人為其主,還是蟲為人主。阿遠,你不能碰它!”

俞眉遠聞言一怔。

六親不認?

那她的父親用了多少年了?

“以後有機會再和你說這些吧,他們上來了!”霍铮語氣一震。

天洞裏飛上四人。

俞宗翰他們已經将火藥放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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