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歸來

三日後,天色微明,回京之日已至。

俞眉遠起了個大早,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被青嬈扶上馬車。箱籠頭一天夜裏已經收拾妥當,全部搬進了放行李的馬車裏,只等着人到齊了就能出發。

霍铮最後一個跳上馬車,他動作大了些,引得車身一晃。俞眉遠正靠在迎枕上打瞌睡,被這一颠給颠得往前一撲,因而霍铮鑽進車廂裏就見到她人懶懶地趴在小幾上,任憑青嬈怎麽拉都不願意起來。

“吃點東西再睡。”到底霍铮了解她這脾氣,蹲到她身邊只将手裏抱的食屜一打開。

俞眉遠自己就醒了,彈簧似的坐起。

“好香。”

霍铮把食屜裏的東西取出來,一碗黑糖窩蛋,一碟蔥花小卷,都還冒着熱氣。地動過後東平府沒什麽精細的吃食,都是大鍋造飯,從上到下全一樣,很少有人開小竈。俞眉遠這麽個貪嘴的性子,也跟着粗饅頭就粥吃了好幾天,也沒見她抱怨過半聲。倒是霍铮看得心疼,因想着離她上個月來月信的日子也差不多要一個月了,這大清早的趕路又冷,他就拿了點銀錢找人把剩下的黑糖都給煮了,又蒸了碟小卷,讓她暖暖肚子。

黑糖窩蛋香甜,蔥花小卷帶着淡淡鹹味,俞眉遠吃了兩口就覺得渾身暖融,格外舒服,貓似的眯了眼擡頭,便瞧見“昙歡”含笑的表情。

這個表情像膠了漿似的丫頭,居然笑了?

俞眉遠稀罕不已。

“怎麽了?”霍铮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臉,納悶道。

“姑娘這是見到你笑了。”青嬈跟着自家姑娘一起直盯着霍铮。

“我出去了。”霍铮被看得不自在,轉頭就要退出去。

“不許出去。”俞眉遠跪直身體,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你們兩陪我一起吃。”

“……”手臂蹭過她胸口,軟綿綿得叫他血往上沖,霍铮甩甩手,卻丢不開這個粘人精,他只能硬了頭皮坐下,才讓俞眉遠放開了手。

一碗黑糖窩蛋、一碟蔥花小卷,三個人分分沒兩口就空了,霍铮只在俞眉遠強迫下被喂了一個小卷,黑糖窩蛋他又悄悄全倒回了她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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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乍醒,風還涼着,車裏卻燙得人心化去。

……

車轱辘“嘚嘚”碾過石板道,往城外駛去,邵信已和俞章敏幾人都在桃花林那裏候着她。

俞眉遠喂飽了肚子,瞌睡蟲也跑了,她挑開布簾,朝外張望。

東平府還籠在晨霧裏,黑瓦白牆與滿城荊桃似清墨淺彩的畫卷,安安靜靜地一路鋪延。城中走動的人還很少,不過四周炊煙已袅袅而升,此時恰是府衙後廚備飯的時間,可惜她不能再幫襯了。

放下簾子,她歪回車廂裏,有些意興闌珊。

才歪了不到一刻鐘,馬車忽然停了,霍铮在外頭叫起:“姑娘,有人來送你了。”

俞眉遠納悶坐起,這趟走得匆忙,她特意挑在清晨出發,就是不想有人來送別。

誰會來送她。

從車廂裏鑽出,她才發現馬車已經駛到了東平府城門處。城外的夾道兩旁站滿了人,一眼望去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原來是東平知府柳源山帶着百姓前來送別。俞章敏本在城門口等她,結果被圍個正着,已與柳源山等人攀談了許久,一看到她來便松口氣。

俞眉遠才跳下馬車,便呼啦啦圍過來一群少女,都是先前與她交好的東平姑娘,雖時日不長,卻因有共渡難關的經歷,幾人的感情便格外深。

她還沒開口,便叫人摟住,旁邊的少女姐姐長妹妹短地嚷着,又各自拿着荊桃花所紮的花環與花簇往她頭上與發間戴去,不過眨眼功夫,俞眉遠的臉幾乎被花給淹沒。

好一會這熱情方歇。

柳源山帶着人上前,親自朝俞眉遠與俞章敏一揖。

俞眉遠忙往俞章敏身後縮去。她只是個平民,沒有诰命在身,對方卻是四品官員,這禮她斷然受不起。瞧着感慨萬分的柳源山和群情激仰的東平百姓,她頭皮都發麻了。

“柳大人這是做什麽?”俞章敏也忙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不敢讓他行此禮。

柳源山只能原地抱拳揚聲道:“大公子、四姑娘,此次東平大難多逢二位出手相救,方不至讓東平城毀人亡。此恩此情,本官與東平百姓銘記于心。只是如今東平艱難,無以為報,我東平府百姓只能在這裏向兩位恩公磕個頭,感謝二位在東平所做的一切!”

随着他這一語,前來相送的東平百姓盡數跪下。

俞眉遠轉了個身,她身後百姓也已黑壓壓跪了一片,把她驚得不知要說什麽才好。她從沒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這輩子所行之事,對她而言,不過“俯仰無愧、盡力而為”八個字而已。

怎麽就換來這麽多的感激?

她不懂。

俞章敏也同樣愕然,急勸着衆人起身,只是顧得了這頭,卻管不過那邊,他年紀尚輕,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急得滿頭汗。

“好了,大夥兒起來吧。”柳源山看出俞家兄妹的不知所措,等百姓磕過一個頭後,便叫衆人起來,不再讓他們為難。

百姓們方緩緩站起。

俞眉遠告了一聲罪,轉身回了車上,沒多說什麽。并非她冷漠,只是她不知如何應對。

……

一場拜別,直将他們送到桃花林與邵信已諸人會合後,方才散去。

俞眉遠總算松了口氣。

馬車颠啊颠的,又催出她的瞌睡蟲來,才歪在迎枕上閉了眼,便又聽到青嬈嚷起:“姑娘,還有人在送你!”

俞眉遠給驚得睜大眼睛坐起。

這還有完沒完了?

她定神望去,青嬈跪在窗邊,正撩着簾子笑嘻嘻地望着窗外,發現她醒來,便指了指窗外。

俞眉遠便伏着身子走到窗邊,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桃花林外的半風坡上,有個人策馬而行,一路追着她的車馬遠遠陪着。

隔着段長長的距離,那人只剩下利落的輪廓,長槍紅纓,盔甲照人,正是魏眠曦。他今天沒有出現在送別的人群之中,而是遠遠地跟着她。雖然再過不久他也要回京,可回了京他們也無法像在東平這樣,日日都能相見了。

他萬般不舍。思及這數日來的患難與共,他忽然驚覺,從前愛她,因的是上一世的果,如今愛她,為的卻是這一生的情。

俞眉遠這女人,不管在哪裏,永遠有辦法死死抓住他的心。

一步一步,引他走向無歸之路。

……

馬車依舊行着,霍铮坐在車夫旁邊,與他一同駕着車。

他早已發現魏眠曦了。

憑心而論,魏眠曦的确是個人才,滿京城的女子無不以嫁他為榮的。他和阿遠站在一起,不論是相貌還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般配。

那日二人同馬而行,畫面美得那樣刺目。

霍铮羨慕。

他永遠沒辦法像魏眠曦那樣,肆無忌憚地去愛她。

若阿遠得嫁魏郎,以魏眠曦對她喜愛的程度,日後生活必然無憂吧?她幼年不幸,成長不易,嫁人必要嫁個能全心全意愛她之人,他霍铮才能放心。

魏眠曦會是合适的人嗎?

霍铮試着說服自己接受。

然而……

他的确愛她,可他又太自負霸道,與阿遠的脾氣仿如針尖對麥芒,且對她有着太強的占有欲,以阿遠不喜拘束的個性,恐怕不會願意成為他身邊的菟絲,再加上他的野心……

霍铮隐約覺得,這人絕非阿遠良配。

只是想了想,他又自嘲笑起。

這些事,怎會輪到他來操心?

終究,他想來都是痛。

沒什麽比将她拱手讓人更加難過的事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陪了她這麽久,從六歲第一面開始,到十五歲她及笄,他們已認識了整整九年。

她更加不會知道,她心裏念過的英雄,一直愛着她。

至死,不休。

……

俞眉遠将簾子扔下,瞪了青嬈一眼,青嬈讪讪收了笑,吐吐舌坐到一邊去。

馬車還在不疾不徐地駛着,不知怎地讓她覺得慢。

“把馬車駛快點!”隔着馬車厚重的簾門,俞眉遠脆喝一聲。

快點甩開魏眠曦。

離了東平,他們沒有交集,她不願再見此人。

最好一眼都不要。

“知道了。”外面回話的人并非車夫,而是昙歡。

他似乎與她心有靈犀般,應聲才落,俞眉遠便聽到一聲鞭響,卻是霍铮奪過了車夫的馬鞭,替他趕起馬車來。

“叱——”

斥馬聲随之響起,馬車的速度便快了起來。

俞眉遠氣順了,揚聲道:“好丫頭,回去了姑娘給你賞。”

言罷,她又倚回迎枕上,不管馬車颠簸得多厲害,她也不管不顧地睡下去。

東平府漸遠,兆京又近。

……

一行數人在山西省府時又停了幾天,為了“等”俞宗翰。

俞宗翰終于在他們在驿館呆到第三天時出現了。

這次回來,他整個人都憔悴起來,兩鬓霜華已顯,眉間皺紋也悄然爬出,臉色蒼白如缟,唇色淺淡,仿似一夜蒼老。

只不過他似乎心情不錯,表情也不似往常那樣嚴肅了,臉上多了些笑意,顯得親切。

俞眉遠卻覺得他那親近裏有些極難察覺的詭異,這詭異在他每次望她之時都會格外明顯。

那目光,隐晦而亢奮。

她隐約記得,自己出嫁前的這一年,俞宗翰似乎生過一場大病。他沒讓妻女兒子侍疾,也沒人知道他生的什麽病,後來怎麽好起來的,更無人可知。如今想來,莫非那場大病的源頭在此?

俞宗翰回來後,倒也不急着回京,帶着一行人從山西省府游歷玩耍,一路北去。

他并沒找俞眉遠提及在東平府發生的所有事,也沒問及她隐藏武功一事,所有事情都被壓下,兩人都避而不談,只作無事。

一路走走停停,他們終于在五月初回到兆京。

俞家在這四個月裏,發生了件大事。

俞家二老爺俞宗耀悄悄捐了個從五品的戶部員外郎,走的是原江南總督朱廣才的路子,投的是九王門下。

而這朱廣才,正是當日給南充徐家定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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