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夫人
玉言帶着秋芬徑直來到老夫人的院子裏,卻被貼身服侍老夫人的羅嬷嬷恭謹有禮地攔在門前:“二小姐,老夫人今日身子不适,吩咐了不見客。”
玉言溫婉含笑:“正因如此,玉言才更要親自看看老夫人,不然心中着實牽念。”
羅嬷嬷那張老臉上的皮肉沒有絲毫牽動,“二小姐,您今日舟車勞頓也辛苦了,何不早點歇息?改日老夫人大好了,小姐精神也養足了,那時再敘寒溫不是更好?”
“無妨,羅嬷嬷,還請你通傳一聲,見與不見,也請知會了老夫人再說。”玉言的聲音并沒有拔高,可是眼睛裏透出一種堅韌不拔的決心,顯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羅嬷嬷無奈,只得匆匆進去通報。出乎她意料的是,老夫人竟然同意了,這讓她頗感意外。
玉言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一眼看見老夫人古氏歪在榻上,雖然精神不是很好,看起來卻不像生病的樣子。
果然呢,什麽身子不适不能見客,無非是借機冷一冷她。她如今名義上是個小姐,不少人卻當她是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老夫人難免有所忌諱。
玉言決意籠絡住這個執拗的老婦,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她先笑了一笑,親切地喊了聲:“祖母。”
古氏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你就是蘇氏的女兒?”
不說金府的小姐,不說是金昀晖的次女,卻說是蘇氏的女兒,這又是一層親疏之別。玉言并不顯出局促來,仍舊含笑目注着她,語氣一如既往的親熱:“祖母說的是,我就是五姨娘之女。”
“是了,已經封了姨娘了。你們母女倆這趟千裏迢迢,如今總算是如願了。”古氏聲音平淡,言語裏的尖刻卻不容忽視。
玉言頓了一頓,随即微笑如常:“這十餘年來,五姨娘無時無刻不期盼着與父親相見,無時無刻不期盼着一家團圓,如今可算心願得償。”
古氏細細打量着她,似乎在分辨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玉言見她默默不言,氣氛不覺有些凝滞,她自己卻不好幹站着,便上前一步,“祖母,聽說您身子不适,不知是哪裏不舒服?”
“也沒什麽,就是感覺腰酸背痛的。說也奇怪,這幾日并沒怎麽走動,卻老覺得累得慌,骨頭也像在發沉似的。”古氏說着,一面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
玉言道:“祖母若是不嫌棄,不妨讓孫女給您捏一捏肩背,這法子舒經活絡是最好的。”
“你還會這個?”古氏頗為驚訝。
玉言抿嘴一笑,“我小的時候,跟鄰村的先生學過一點推拿之術,雖然不精,大約還是應付得來的。”玉言說罷,順勢爬到榻上,細細給古氏揉捏起肩膊來,由肩至腕,自上而下。一路按來,古氏只覺得肌膚松快,神清氣爽,她對這個新來的孫女也有了幾分好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門好手藝。”
玉言道:“說不上好手藝,無非是熟能生巧罷了。我從前在家裏的時候,也常常給我外祖母捶腿捶背呢!”
“你外祖家對你好麽?”古氏躊躇着,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玉言點點頭:“他們對我很好,只不過……”她的神情瞬間凄黯下去,“他們老兩口已經相繼過身了。”
“之後,我就跟着我娘艱難度日,本來家境不好,是非又多,若不是十分支持不住,我們也不會找到穎都來……”玉言的語聲哽咽着。
“聽你的意思,仿佛是在怪你父親沒早點接你們過來?”
玉言搖了搖頭,“玉言不敢,此生能再回到金府已是萬幸,怎敢怪責父親呢?況且父親乃國之棟梁,事務繁忙,偶有疏忘也是應該的。”
果然是個機靈孩子,字字句句為金昀晖辯解,語氣中卻暗含褒貶。但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若非吃了太多的苦,又怎會如此早慧。思及此處,古氏不由起了憐憫之心,她輕輕摩挲着玉言的鬓發:“好孩子,你受苦了,但你放心,從今往後,祖母和你父親都會護着你的,絕不叫人輕賤了你去。”
玉言乖巧地偎在老夫人懷裏,“祖母肯恩恤我,那就是玉言的福分了。”她又恍若漫不經心地說起:“其實母親也對我很好呢,體諒我身份尴尬,替我改了名不說,還特意找了幾個伶俐的丫鬟來服侍我呢!”
梁氏改名的用意自然不像她表面所說的那般冠冕堂皇,這點古氏也明白,至于她派的丫頭,誰知道安的什麽心呢?當然這些話她也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古氏只淡淡道:“你母親身為當家太太,這點功夫是得做的。”
玉言聽出她語氣裏的敷衍,心中暗暗發笑:自古婆媳為死敵,這話果然不假。即便梁氏什麽也不做,古氏也未必肯跟她推心置腹;更何況,梁氏這些年明裏暗裏做了不少惡事,縱然她裝得賢淑高貴,總有蛛絲馬跡露出,老夫人未嘗沒有發覺,明面上不肯冷落、暗地裏也就疏遠她了。
古氏說了好一會子話,才想起玉言來了半天,連杯茶也沒叫人喝呢。她便喚羅嬷嬷:“你去給二小姐倒杯茶來,記得取那個紫檀木架子上的,那是今年進上的雲霧茶。”
羅嬷嬷答應了才要去,玉言忙止住道:“怎麽敢勞動嬷嬷,秋芬,你去倒來。”
一時秋芬泡了茶來,正要奉與玉言,玉言笑道:“這茶雖是祖母特讓我嘗的,玉言卻不敢自專,這第一杯,還是由我先奉與祖母為宜。”
玉言伸手便欲接過茶杯,不知怎的立足不穩,秋芬手一松,半盞茶險些傾在玉言身上,虧得玉言堪堪躲過,那茶水大半污濕了裙角,仍有幾滴濺在玉言手臂上,雪白的皮肉上頓時起了紅痕。
秋芬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小姐恕罪!”
玉言攢眉道:“罷了,你也不是有心的。”她口中雖如此說,卻不住地輕輕往胳膊上噓氣,可見吃痛難忍。
古氏皺起眉頭,“你這個丫頭也太不小心了,哪有你這樣服侍主子的?趁早趕出去才好。”
玉言忙勸道:“祖母快別,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況且——”她輕輕瞟了一眼秋芬,“這丫頭原是母親派來伺候我的,想來平時服侍還算用心,今日不過是一時失手而已。也還好是燙到我,若是燙着了老夫人,那才真是罪該萬死呢!”
是呢,原是梁氏派的丫頭,指不定安的什麽心,沒準就是想趁機燙傷玉言、甚至想對付她這個老婆子呢!不是古氏愛将人往壞處想,實在有些事不得不防,金府至今人丁單薄,老太太不是不疑心的。想到這裏,古氏便道:“話雖如此,這丫頭也太不細心了,打發她去做粗重活計吧,這些貼身服侍的事就用不着她操心了。”
秋芬知道事無可轉,只得磕了一個頭,黯着臉兒出去。
這裏古氏便拉起玉言的手,柔聲道:“燙的厲不厲害?要不要請大夫看看?”
“不用了,祖母放心,沒事的。孫女原不是那等身嬌肉嫩的貴重身子,從前在家裏什麽活兒沒幹,磕了碰了都是常事,更不用說這點小傷了。”
她這一番話出來,古氏不免更加憐惜,便喚羅嬷嬷:“既如此,你就去把那獾油煉的燙傷膏子取來,讓二小姐好好抹抹。”又轉頭向玉言道:“女孩兒家的,留了疤就不美了。”
玉言乖巧地應道:“是。”
古氏又指了指身側一個容長臉兒的丫頭,“如今你身邊少了個人,這丫頭就由你帶去吧,文墨伺候我也有些年頭了,想來還算懂事。”
玉言看了一眼那叫文墨的丫頭,身量中等,其貌不揚,面容沉靜,一張嘴緊緊地閉着。有主意,又不肯多言,是棵可以栽培的好苗子。玉言心中先取中了她,因笑道:“多謝祖母。”
玉言陪着古氏說了會子話,看看她有些乏了,于是起身告辭,帶着文墨去了。
羅嬷嬷看着她離去,笑向古氏道:“老夫人對二小姐真是上心。”
古氏微微阖上眼皮,像是在養神,“一個人總要有可疼的地方,別人才肯多疼她些。玉言這孩子是個聰明的,雖然心思深了點,也是早熟的緣故。小門小戶的孩子,都得早早地當家理紀,知道些人情冷暖,不比咱們府裏的,一個個金尊玉貴,傲得跟什麽似的……”
她的聲音漸漸淡下去,有那麽一會兒,羅嬷嬷幾乎以為她睡着了,正要取一床錦被來蓋上,忽聽古氏喃喃冒出一句:“玉璃陰柔,玉瑁嬌氣,玉珞庸懦,至于玉言……這孩子是個有造化的,且看她日後走到哪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