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年伊始
梁氏回去後便躺倒了,說是操勞成疾,請了大夫日日看着,一應瑣碎事宜便托付給了梅氏,梅氏也不推辭,笑吟吟地接了下來。她從前剛生下金珪的時候,金昀晖為擡舉她,也曾許她管家之權。後來還是梁氏據理力争,請了老太太相勸,又靠娘家施壓,金昀晖到底顧及名聲,怕人說他寵妾滅妻,才停了下來。
梅氏熬了這麽些年,如今總算又風光了。她為人勤謹,禦下溫和,管理起府中家務得心應手,除此之外,她還每日命人煎了各色細粥送去梁氏院裏,并不因此而失了分寸,衆人見了無不稱賞。
文墨守在窗邊,遠遠地聽着梅香院傳來的歡笑嬉鬧之聲,道:“這回的事算是便宜二姨娘了。”
玉言凝神盯着院裏的一株梅樹,那花才開了幾朵,白雪茫茫中嫩紅的幾點,分外觸目。她漫不經心道:“是便宜她了,也只能便宜她,這一屋子女人裏頭,能和太太抗衡的、願意和太太抗衡的,也只有二姨娘了。”她話鋒一轉,“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文墨知道她說的是誰,“那吳長盛老爺原打算送官的,誰知第二天一早卻被人發現死在柴房裏,旁邊一把血跡斑斑的柴刀,便說是畏罪自盡。可是我瞧着,那人是貪生怕死之輩,好死不如賴活,卻不像會自盡的主。”
“像不像都無所謂了,太太說是病着,仍舊耳聰目明,未免留有隐患,不如料理幹淨的好。反正她做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兩回了。”
“太太這樣一手遮天,小姐要不要提醒一下老爺?”
“你以為父親不知道嗎?”玉言笑道,“他便是知道,也不會理會的。此事鬧起來終究不名譽,這樣不着痕跡地了了也好。那個婆子呢,可死了沒有?”
文墨搖搖頭,“還沒有,不過我瞧着也快了。這大冷的天,沒有吃食還好說,沒有火盆可真過不下去,那半夜裏的寒風都能把人吹成冰柱子!老爺怕她死的太快,每日命人送一點涼水進去,慢慢吊着。難為邱媽媽還撐了這麽些天!我聽底下的春穗兒說,今兒她進去的時候,那婆子已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怕是過不了今晚。”
玉言冷笑道,“她是罪有應得,往常跟着太太作威作福慣了,也該嘗點苦頭!”
“小姐,奴婢想,邱媽媽跟着太太這些年了,想必知道不少髒事,小姐何不從她身上下手,縱然不能動搖太太的根基,總好讓她多些顧忌。”文墨提議道。
“我何嘗不想這樣,但此事急不來。邱媽媽是太太從她娘家忠義伯府陪嫁過來的人,雖然知根知底,但一來,她與太太情誼匪淺,輕易不會背叛太太;二來,她一家子都被那邊府裏捏着,為保家人周全,她也只能緘口不言。”
“是呢,我卻疏忽了這層。”文墨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都是羁絆太多。咱們這些人呀,總是為自己活得少,為別人活得多,竟沒一日能舒心暢意的,有時候想想,這般顧慮重重,日子活得還有什麽趣兒!”
她說的是真心話,但這世上有幾人是真心為自己而活呢?譬如文墨,她總得牽系着家鄉的父母兄弟;而玉言,也不能不顧念着蘇氏。真正毫無顧忌,那得是沒有牽挂、沒有心肝的人才能過的日子。雖然她此生最大的目标是複仇,但她暫時還不想舍棄自己的心肝——她害怕自己那時真就一無所有了。
日子漸漸過去,蘇氏的傷也漸漸好起來,玉言去看她的時候便說:“雖然沒出什麽大事,娘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再怎麽也不該傷殘自己的身體呀!”
蘇氏聽了女兒的教訓,只能抱歉地笑笑:“我當時是一時情急,所以沖動了點,但若換了下次,娘還是會這麽做的。一個女人最要緊的便是名聲,若是名聲沒有了,那還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呵,名聲,名聲抵得幾斤幾兩?經過這些年的遭遇,玉言算是看透了,所謂名聲,不過是男人加諸于女人身上的鐐铐而已,為了那一點點虛名,世上有多少女人嗜苦如饴、活得戰戰兢兢?到頭來卻得到些什麽呢,無非是茶餘飯後的一點稱頌,全抵不上半世的辛苦經營!
玉言也懶得與蘇氏分辨,只道:“父親這些日子來看過您嗎?”
蘇氏抿嘴而笑,“你爹最近日日來呢,雖然沒在這兒留宿,但每日必來噓寒問暖,還親自督着人給我煎藥。不過——”她的神色微微暗下去,“我總覺得老爺不像以往那樣對我推心置腹了,如今雖然客氣,總是相敬如賓居多,全不似從前那般親熱。”
這就是了,邱媽媽那番話雖是污蔑,終究戳中了金昀晖的痛處。而疑心,幾乎是每個男人的通病。金昀晖縱然相信蘇氏的清白,終究難以毫無芥蒂。
玉言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道:“那是因為您深愛父親,所以才會覺得難受。換做梅姨娘,她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只求能在府中立足就好了。娘,恕我直言,您太重情了,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蘇氏微微低下頭去,思量片刻,随即勉強擡頭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娘如今只求平平安安地許你長大,其餘的事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在意了。”
玉言憂慮地看着她,但願她真能想明白才好。
過年也無非是那樣。玉言穿上一身剛裁制的新衣,像個鮮豔的木偶,任由人牽來擺去。她與衆姊妹一起赴宴、拜年、問安、嬉戲,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笑模樣,笑語盈盈,喜氣洋洋——盡管并不覺得比平常高興。
自打忠義伯府的世子來給姑母拜過年之後,梁氏的病就騰地一下好了。她立馬就能下床,人也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連金昀晖也說:梁氏身體既然康複了,府中事務就還是交由她處理,畢竟她才是正頭夫人。況且過年光景,各府诰命迎來送往的,也不好叫一個姨娘出面,還是由梁氏接待更為妥當。梅姨娘聽了這話,縱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讪讪地解甲歸田。
文墨來知會她這消息的時候,玉言正往嘴裏塞着一塊香噴噴的軟糕——過年對她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吃食了——她面不改色地将那塊糕吞下去,平靜地說道:“不稀奇,這是忠義伯府在向父親施壓呢!夫人到底是老忠義伯嫡妻所生,也是如今世子的親姑姑,父親看在他們的面子上,只能輕輕揭過。不過梁氏縱然恢複了權柄,父親對她的情分也不似從前了。這正是外頭光鮮,裏頭才叫難熬呢!”
才過完正月,金昀晖就接到聖旨——聖上命他去外省走一遭,考察吏治。聖意難為,金昀晖雖然貪戀家中舒适,也不得不動身。他将家中事宜都托付于梁氏,說自己不出半年就會回來,讓家中不要過于擔心。梁氏打着包票道:“老爺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金昀晖瞅着她含笑的側臉,不知怎的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他又拜托老夫人得閑時多看顧一點兒,古氏淡淡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你放心,有我這個老婆子在,出不了大格兒的。”
金昀晖這才微覺放心,他收拾好行裝,帶了幾個得力的仆從,半月之後便出門去了。
他走了,府中倒還是平靜如常。梁氏大約是吃了上年的虧,如今舉動謹慎,輕易不肯露出壞形兒來。蘇氏起初倒隐隐擔心,害怕梁氏會趁這個時候收拾她們,及至見了她行事從容、語氣溫婉,才放下心來,以為她或者轉了性子了。
玉言卻不敢抱着這樣的好想頭,每每見梁氏的目光往她身上溜一遭,她都覺得皮膚起了雞栗,預感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出于女性的直覺。
果不其然,二月底的時候,梁氏便提議帶着家中女兒去普陀山觀音廟裏進香,且只帶玉璃、玉言兩人。
玉言笑道:“好端端的,母親怎麽想起進香來,敢是求菩薩保佑父親在外平安嗎?”
“這是一層,再則——”梁氏婉轉瞅她一眼,“玉璃今年也十五了,是該許人家的年紀了,我想為她求一門好姻緣。”
“既如此,母親帶大姐去不久好了嗎,為何要捎上我?為何不帶上玉瑁和玉珞?大姐求她的姻緣,單我在一旁看着,怪臊的!”
梁氏笑道:“你這傻孩子!你還不解我的意思嗎?你如今也十三了,過得一兩年,馬上就輪到你。這原是我看你懂事,才多疼你一點兒,你別辜負我的用心才是。至于玉瑁、玉珞兩個,她們還小,操心不到這上頭,再也鬧騰,在外頭怕又闖出什麽禍來,所以我才不帶她們去。”
一個人要作惡,總有千百種理由。譬如梁氏,玉言明知她沒安好心,還是只能應承下來。自然,她也不會白白任人宰割,且看鹿死誰手吧!